「你平时和他一起吃饭，吃得惯吗？」
小时候读过那么多爱情神话，结局总是在盛大宴会中落幕，在主角说了「我爱你」之后。欢庆的焰火，歌唱的矮人，新人双方父母喜极而泣，蜂蜜啤酒顺着蕾丝桌布横流，人们只管唱，只管跳，只管歌颂，没人知道长发公主和王子明早出门吃豆花的时候谁是咸党谁是甜党。但如果辛德瑞拉（灰姑娘）有小姨的话，小姨一定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你是灰姑娘，他是王子，你们平时一起吃饭，吃得惯吗？
仙女教母不会问辛德瑞拉的事情，才是小姨最关心的。在爱河里洗过手的人，拥有一种透亮的智慧，知道怎样才会爱得更具体。
《灰姑娘》剧照。王子和公主跳舞，众人围绕祝福。© 豆瓣
我也有这样一位小姨，和曾被诘问的时刻。
她有福。农贸市场一楼朝南，一溜边开了毛二十家铺子，每天中午最香的门脸，是她的「小勤干货香料批发」。姨夫在医院放射科上班，看炖锅里的鸭子肉比看 X 光片水平还要高。他总是在中午去医院换班时顺路送饭，饭盒、保温壶，滴里嘟噜拎到摊子上。打开盒子，新炒的甜面酱肉丝和一沓薄百叶。黄瓜和葱丝切细细的，单拿食品袋包住。姨夫架好电动车，把老鸭汤坐到电磁炉上热一热，香气升上来了，短暂地将吵闹市声隔绝。小勤屁股底下垫着纸箱和蛇皮袋铺的凳子，坐在虾米、红枣、火腿和鹌鹑蛋壳堆出来的国土之间，擦手，卷豆腐饼子吃，王一样。
小勤不会错，能吃到一起，是一段关系是否长久的决胜因素，就像没有什么比食物更适合作为爱情关系的隐喻。
那不勒斯意面是一款极具代表性的日本洋食，它改良自那不勒斯的番茄意大利面。© dancyu.jp
嫉妒是「吃醋」，情话是「甜言蜜语」，怜惜是「心里发酸」，兴趣不相投的男女是「吃不到一个锅里」。就像日剧《初恋》（First Love）中，那场经典的天台告白，高中生野口也英说，「我觉得如果问别人最喜欢吃什么，就代表喜欢这个人。」关心爱人的口味，是参与对方生命进程的方式，而热爱同一种食物，几乎算得上是命运的合并同类项了。导演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才安排两人在 20 年后重逢，再次坐在桌前共享一锅那不勒斯意面，人到中年，也英还是无意间又问出了那句「你最喜欢吃什么？」，英道则做出无异于告白的回答，「那不勒斯意面」。天，再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里，也要按下空格键，对着屏幕潸然泪下。
只是《初恋》描绘的故事过于真空，让人想起过去古典中国人发出的恋爱邀请总是延迟，要在树下遗留扇坠，在图书馆借阅卡上涂写暗语，鸿雁传书，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从前车马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而现代社会的时空观下，全体现实生活，包括爱情在内，都被科技加速肢解了。
当人们处于一个不需要再花一周时间去等一封信扔进邮筒，甚至能将眼睛和耳朵切开，在同一时间分给不同的屏幕用来摄取信息的高速宇宙，把五感和时间重新聚拢起来分配给线下生活，和具体的人坐在一起，吃一顿完整的好饭，就重新成为珍贵浪漫的抒情。
《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剧照。© 豆瓣
韩国导演安畔锡精准地嗅到了都市生活中爱情「落地」的缺席。在他的剧作中，食物作为新剧情的推进手段，蒙上了文学性色彩，在一片忙碌麻木的灰蓝色中，吃出现了，作为一种愈合的补剂，和情感关系的暗示，像小吃摊上一枚夜色里橘油油发光的温情灯泡，将人物关系导向幽微暧昧的氛围。不管是《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还是《春夜》，食物与爱情都接踵而来，搭配成为穿插在麻烦不断的工作中的逗号，当故事从主角一个人啃饭团，变成两个人说笑着进食的时候，观众分明能感到，紧张、充满环境压力和焦虑情绪的画面突然「松」了下来。这并非是戏剧在松口，遗憾和创痛仍然在发生，但我们迎来了喘息之机 —— 这是能吃到一起的两个人，他们在一团兵荒马乱中看到彼此，暂时离开了办公室，在疲倦而安全的心情中，用餐了。
吃不到一起的人，爱不到太久。但我想，这其中除了口味的选择、灵魂的「看见」，还有对隐形劳动价值的觉知和认可。洗手做羹汤加速演进成命运的案发现场，这样的事并不少见，厨房温情的橘色灯泡变成聚光灯打在桌子上，把眼前的食物照得一片雪白，女主角突然打破第四堵墙，看向镜头，看穿观众，残酷地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这里。
娜拉出走了，「我爱你」翻过去的下一页，写着「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饮食男女》中有一情节，朱家倩得知自己升职后抱着一大堆食材去前男友雷蒙家，烧了一桌功夫菜。© 豆瓣
前段时间不是有那样一个引起网络讨论的片段吗，柳岩参与录制综艺节目《我家那闺女》，在聊到情感关系的时候，何洁忽然提到，自己曾经在朋友圈发过一张柳岩在她家帮忙做饭的照片，看到的人都惊呼太美了，而柳岩却在一旁冷静地说，「他们只是觉得一个女的素脸朝天在做饭很动人。」
颇具商业价值的女明星仍然无法逃脱在婚恋关系中被单维度审视的命运。漂亮且会做饭固然好，事业有成反而是白璧上的「微瑕」，「贤惠」属性轻易盖过了「优秀女演员」，甚至曾有接触过的男性对她说出了「如果你不是柳岩就好了」这样的话语。对此，当事人的见解一针见血，「他不认可我身为演员的那部分，还有我的价值」。
将黄豆煮成豆花，端给公主吃。
但对职业付出的不认可，就意味着对家庭劳动价值的看见吗？很可惜，爱情通常不是天平，而是跷跷板，拿去高高在上的一头，另一边就沉重地落了地，坐在上面的人也跟着溅了一身泥水。柳岩的「清醒」，是女性主体性的体现，源于对自我价值的高度认同，也揭开了男女关系里，家庭食物劳动关系中错位的一角。
华美的天鹅绒垫子底下藏着豆子，公主不会睡在上面，还会掀开褥子，拈起豆子举在手中给所有人看。接过来，把豆子煮成豆花，端上早餐桌的人，或许才是能和公主「吃到一起」的爱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