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必须承受代价。
在我们这个社会,这是所有人都默认的规则。应该承认,现在对异类的打压已经不像以往那么残酷,但新的规则以一种看似平等的“对等报复”形式存在着:你有权发声,那别人也有权批评你。
有时候,这确实是对等回应的“权利”,然而,那可未必是指“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誓死捍卫你的权利”,而常常隐含着威胁:“只要你敢于表现出来,那就准备好承受攻击和压力。”有时候,则意味着冷漠:“既然你这样了,就不要指望别人能共情理解,凭什么?”
尽管这些话说得义正词严,但如果代入家长制的语境中,我们就能明白,那就像一个不快的家长面对忤逆的子女,双方之间已无情义可言,你也不能再指望我们包容、接纳,别怪我不客气了。
当然,身为异类也必须有这样的觉悟:当你选择了一种非主流的理念和活法,就应该清楚地知道,指望主流社会的理解尊重,是一种妄念,难道还能是别的什么反应吗?毕竟,根据定义,异类如果能被主流接纳,那还是异类吗?
有一点需要说明:异类之所以遭到这样的排斥,就其本质而言并非他们做了什么,而是其存在本身就构成了对正统社会的威胁。根据一元价值观的逻辑,差异被视为偏离正道,不仅错误,甚至邪恶,往轻里说也是令人不适的。对那些相信自己的观念和生活方式才是唯一正确的人来说,“另类”的存在就是一种挑衅,当然不应容许。
当这种社会压力大到一定程度,异类又该如何生存?
有的人,尤其是那些年轻气盛者,可能凭直觉采取第一种做法:激烈对抗。这是战斗模式,需要耗费大量体力、心力,然而异类原本就是这个社会上孤立无援的存在,如果多年下来你发现那块顽石毫无改变,难免陷入疲惫不堪的境地。
日前就有朋友说,他深感疲惫:“我发现最近我自己对公共热点的热情下降很多,发生多大的事情多离谱的事情都不再感兴趣。有一种疲惫感,其缘由大约是之前见过的离谱事情多了,不论如何关注结果都是不尽人意,事情结果从来不按正义的方向发展。”
此时,第二种选择就将涌现:保持沉默。因为这种社会压力所寻求的,在大部分情况下,其实也不过是表面上的和谐一致,这就是为什么每有什么公共事件,都有人怨恨一些尖利的声音“撕裂”了群体,又或传播了“错误”的观点,“影响”了不知道在哪里的什么人。因此,不管你有什么想法,只要你埋在心里,默默地活,默默地死,其实他们并不关心。
在社会价值观事实上逐渐多元化的情况下,像这样将异类加以压抑并边缘化的做法,肯定会造成伪善和抑郁:当你不得不压抑真实的自我时,势必要戴面具过活,而这种无法舒展的屈抑状态,几乎不可能是自由又有活力的。
越是那些在意本真性的人,此时越是会痛苦。尼采在发疯之前,已经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语道破:“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问题是,这样违背本性的日子,要过多久?
当这种压力大到无法承受时,就可能出现第三种选择:屈服。只要克服一点羞辱感,融入主流有着明显的好处:只要和别人一样,你就不用承受被指责的代价了。
这是不难理解的:当你按部就班地上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这样的“标配”没有人能说什么。异类需要解释自己为什么那样,但主流生活方式没有必要,它是免于指摘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大隐”,只要你能适应,那会轻松很多,只是在深夜里,你或许会哀悼自己“本心”已晦暗不明。
还有别的选择吗?有。至少也可以找到同类,在彼此的共鸣和接纳中汲取力量并获得滋养。这当然未必和前三种选择矛盾,你也完全可以对外保持沉默,但在这片后花园里倾吐;也可以无惧战斗,但知道有人理解支持你,那是和孤立无援很不一样的。
没错,联合起来的少数派仍然是少数派,但那会让人不至于那么无助、无力。《社会性动物》一书强调,少数派是可以推动改变的:
单一盟友的存在极大地降低了自身的压力,增加了我们信念的互动性,并减少了其他人把我们当作局外人来看待的倾向。当持不同意见的人有足够的盟友时,他们可以调动大多数人来拓宽他们的思路,并找到新的办法来解决老问题。正如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曾经说过的:“千万不要怀疑,一小群有思想、有责任心、有组织的公民能够改变世界;事实上,这是唯一的改变。”
听起来好极了,那可能吗?在什么情况下可能?
在某些条件下,少数派可以在一定条件下居于优势地位。他们会怎么做?●如果少数派始终充满信心、信念坚定、坚持不懈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如果少数派曾经同意多数人的立场,但改变了主意;●如果少数派不愿意妥协,哪怕只是一点点;●如果群体中的多数派力图做出准确而不是快速的决定。
坦白说,这里谈到的四种条件,只要细想一下就会发现,放在中国社会就算不是完全没可能,至少难度也和在美国不是一个级别的——不愿意妥协的结果不会是占据优势,而更可能被边缘化,最后一点更是最好别抱幻想。毕竟我国自有国情。
前方的路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我喜欢读历史,知道历史上更艰难的时期也多的是,这没什么。鲁迅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想想他还是乐观,至少有信心自己踩出的路,走的人会多起来,我想,即便走的人始终没多起来,继续走下去,也会有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