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没见面了,我算了一下,有十一年了。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记得我。我是陈天德,小德。
之前一直忙着找工作,所以没有给你写邮件,当然,我也不是整整找工作找了十一年,至于为什么到现在才联系你,我也说不清,大概是因为我现在上班了吧。我的单位在马蹄山那里,我说老家的这些地名你还记得吧。我算了一下,你走的时候是十四岁,十四岁时候的记忆应该都还有吧,我是说,你都能记得的,对吗?就像我记得你家住在镇子东边倒数第二家。虽然那间房子现在空在那里,墙壁、屋顶、围墙都风化破损得厉害,但我还时不时想起你掀开竹帘从里面走出来的样子。回忆就这么噼里啪啦地砸过来了,整理一下也好。我也已经是二十五岁的人了,用我们这里的算法,我已经二十七了,你也是二十七岁了。你还好吗?
今天上班的时候,我坐在办公室里。我的单位是马蹄山旁边那座最高的楼,我的办公室在七楼。镇子的整体格局还是和从前差不多,现在虽然人口很少,但一直是扶持的重点项目。按照国家的标准,该有的部门、设施一应俱全,唯独少了……我继续说今天发生的事吧。
从我桌旁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落霞湖。落霞湖你记得吗?就是那个淹死过孙东他家小孩儿的那个湖。我爸妈半夜被叫醒参加寻救的那次,你家人也去了吧。后来在湖里发现了小孩儿的尸体,据说被泡得像一只圆滚滚的球。这里天黑差不多要到七八点,我每天五点半下班,所以一次也没看见过落霞。在我的记忆里,有霞光照耀的湖水,还是我们俩一起看见的,那次是朝霞,朝霞倒映在湖面上。我记得那天的朝霞有那么多种颜色,大红、玫红、橘红、粉红……我现在觉得怪怪的,我想知道我怎么了,脑子里塞满了各式各样、杂七杂八的回忆。回忆里的画面历历在目,连当时风吹过来时的温度和气味都能感觉得到。
从办公室可以望到落霞湖对岸,那里原本是一大片荒原。你还记得吗?我们有时候放学后会去那里玩,后来传说镇上出了一个专门吃小孩儿心的杀人犯,大人们就再也不让我们去了。不过很快我们就上中学了,也不会像小毛孩儿那样去荒原撒野了。我们去那里玩儿过,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玩类似过家家那种游戏,男孩儿要扮演坏人的角色,无恶不作的坏人。我们想到要把你绑起来,至于为什么绑你,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或许因为你是最漂亮的吧,我猜。我们三个男孩儿,一边要对付你的拼命挣扎,一边要阻止你的小伙伴来救你。我们找不到合适的绑你的工具,就拿辫辫草来绑。你记得辫辫草吗?颜色墨绿,撕开有一股羊奶的腥甜味儿。辫辫草的根系非常发达,想把它连根拔起几乎不可能。我们就把你按倒在草地上,用辫辫草把你的手固定在地上。可是你的力气真够大,两个人按住你一只胳膊,也不能打一只牢固的结。我用膝盖压着你小臂打结的时候,你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和喷出的热乎乎的温度,我现在还能记得。我们以为绑好了,没想到你使劲挣脱了。你能记得辫辫草的韧性有多大吗?你挣脱的时候手腕上勒出了一道血痕。现在说对不起还管用吗?想说对不起,是因为你挣脱爬起来后,毛子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我当时也不太懂什么意思,而且已经不记得当时他说什么了,毕竟隔了差不多十五年。可现在,我是说在我写信的现在,回忆就像储存在电脑里的资料,我只要一搜索,画面、声音就纷纷出现,甚至连气味温度都有。所以当时我们的所说所做都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真的很抱歉。
我从座位上远远看见今天荒原上有很多人,但因为距离远,看不清他们在干吗。我悄悄溜出办公室向荒原走去。现在我们这里的路面都修得非常平坦,大都是可以跑汽车的柏油马路。我们小时候,下雨过后,一有车过来,就要跳起来躲开车子溅起的水花,那种场面如今几乎已经不存在了。但现在汽车也不是很多,加上人少,大马路上空空荡荡的。我总想着,如果能在马路中间的黄线上睡个午觉该多好,有车过来,压到算我活该。
到了荒原,我看见镇上的领导差不多都在,还有背着相机的记者,记者也是熟脸。然后还有一群吵吵嚷嚷的镇上的居民。我听说你所在的那个市,有大几百万人口,听着挺吓人的。大概就是出了门,看见的大部分人都不认识吧。我们这里相反,出门总能看见熟人。陈世英(就是原来学校门房陈大伯的儿子)告诉我,今天镇领导在这里搞了个奠基典礼,要在荒原这里建一座商业猫,就是商业mall,市场的意思。你肯定懂吧,大城市都有的。我们镇子虽然小,但我不是说了吗,领导认为什么设施都不能少。
至于大伙儿吵起来的原因,是因为市场北边就是库堂山。库堂山你还有印象吗?对,库堂山山阴那里就是镇上的坟场。这十几年来,坟场的面积越来越大,人口却越来越少,因为很多人死去了,也因为很多人离开了。现在坟场的面积几乎漫过了山顶。
“邱银,会计让你过去把报表交了。”同事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吓得一颤。
“哎,好嘞,马上就去。”我把还没看完的邮件页面最小化,拿起报表走去会计室。我这才发觉刚才看邮件看得那么认真,现在就像是从一间狭小的需要驼着背的屋子里走出来一样。我嗅了嗅鼻子,似乎能闻到辫辫草撕开后那股浓烈刺鼻的味道,但把我绑起来啦、我挣脱啦、毛子说了什么下流话啦,一概不记得了。不过库堂山那片坟场的样子还是清清楚楚地保存在记忆里。小德妈妈去世的时候,我陪着他去了坟场,参加了他妈妈的出殡仪式。
小德在家守灵的那两天,我都在学校上课,知道小德妈妈去世,看着小德的座位空着,我心里晃晃荡荡的难受,但是爸爸不让我去。第三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我一起床就溜出门,来到小德家。正好看见大人们抬着棺材从屋子里出来。黑红色的棺材上盖着一块大红色的织锦,有亲属关系的人都穿着白色的衣裤,戴着白色的帽子,小德也是。他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眼白上有明显的红血丝,和他以前清澈透亮的眼睛完全不一样。我们家没有亲戚是镇上的,但大家都认识我,至少看着眼熟。所以也没有人询问我、招呼我。这样也好,我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我前面是抬棺材的人、哭哭啼啼的直系亲属、吹吹打打的乐队、撒纸钱的道士、扛着五颜六色的纸扎物件的、看热闹的邻居……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向库堂山走去。
一路上我在想什么、做什么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到达坟场挖好的坑的时候,人群已经散了一大半。我似乎记得那天我穿的是一件橘色的上衣,那时候没有人教过我出殡时应该穿什么。之前看出殡也都是看热闹似的,跟着走一条巷子。当然,爸爸妈妈也不知道我溜出来是参加出殡的。我突然觉得很有负罪感,小德妈妈的葬礼,我也像是看热闹似的记在头脑里。
后来有道士念经,然后再在棺材旁磕头。我也跟着磕了头。小德的大妈跪在我旁边,把我的头按得低低的,她说如果磕头的高度高过棺材,影子就会被鬼带走。我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棺材下葬后,第一铲土盖上去的时候,小德哇地哭出声来。我知道没了妈妈会是很难过的事情,但当时我对死亡没有太多的概念,该有多疼痛不怎么能体会到。只不过看见小德哭,我也忍不住哭了。以往看见他都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现在看到眼泪流淌在他脸上,模样非常奇怪,让我难以接受。
在会计那里交了报表,签完字之后往办公室回。我想,小德的那封邮件,后面大概要写到坟场用地和商业mall 用地争执起来的事情吧。毕竟他妈妈的坟就在库堂山上。我想要不要打个电话和爸爸说说这事,不过大概没有必要吧。爸爸和妈妈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作为专家过去的。所以我家没有一个亲属在镇上,也没有一个亲属埋在库堂山。
那天出殡结束之后,小德的爸爸和其他人都要回去了,只有小德坐在坟旁边不肯走。我和小德是好朋友,我也陪着他坐在干巴巴的土地上。
见怎么也拖不走儿子,小德爸爸对我说:“不然你们就在这儿待一会儿吧,太阳下山前一定要回去,知道吗?”
我点点头。
“现在坟场的面积几乎漫过了山顶。”那个时候还不是这样吧。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干燥,太阳亮堂堂地照着土地。那天应该是秋天,草都是枯黄的,也不茂密。库堂山的北坡比南边地势平缓很多,放眼望去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坟头有一两百米,以此为间距,整个北坡七零八落地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坟头。有的夯实完整,有的松散破损,间距都差不多,似乎刻意布局,其实很是随意。
“你不要太伤心。”我憋了很久才对小德说出这样一句话。
“没有多伤心了,我都这么大了,没了又不是活不下去。”小德说话嗡嗡的,用手背擦了一下堵在鼻子里的鼻涕。
“我们回去吧。”我说。
“你先回去好了,我不想回去。”小德甩了甩头,“家里肯定闹哄哄的,吵死了。”
“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多陪你一会儿,以后我就不能陪你了。爸爸说,我们家下个月就要搬回去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小德用红通通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又哇地哭出声来。
回到办公桌的电脑前,我把小德的邮件打开,继续看他的信。
镇领导和居民吵得不可开交,本地居民觉得在荒原建商业mall 不行,这种花花绿绿、吵吵嚷嚷的场所会妨碍到死人的安宁。
“什么叫‘入土为安’,就是要让死人安安静静的,你堂堂一个镇长都不懂这个?”说话的好像是配电厂的一个老员工。
“不会吵吵嚷嚷的好不好,我们镇就这么点儿人,能多吵?不过就是一个项目而已,有指标的。等建成以后你们不来就是了。”副镇长一向是个实在人。
“话不能这样说,”镇长接过话,“商业的发达才能体现出一个地区的繁荣,我们这里现在缺的不是工业,也不是不发达,只不过没有地方表现出来。比如说老孙你吧,你媳妇要买东西都要去县里吧,都要去市里吧,你看多不方便。等这里建好了,家门口就能买了,你回去问问你媳妇,你看她愿不愿意。”
“婆娘的那些玩意儿,不买还省我钱呢。”一提到他媳妇,老孙的气势明显弱了下来。
“买东西仅仅是一个方面,你们不要老想着买东西,你们还可以卖东西啊。建成以后会有很大力度的扶持。比如说,你们可以到这儿来租个铺子,嗯,叫商铺,租个商铺。现在预租很便宜的,卖什么都行。一招鲜,吃遍天。趁着早规划规划,赚钱那还不是容易事啊。”
有几个人明显动摇了。现在镇上的人都挺想多赚钱的,也有人穿名牌戴名表。你知道,现在网络这么发达,看到、听到了太多的商业宣传。原来住在你们家旁边的陈妈,也会炫耀刚买的新百伦鞋子了。
“可是,坟地要是再扩大的话,就真的要到山南了,到时候怎么办?在坟场看到商业mall,在这儿又能看到坟场。”我觉得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忍不住问镇长。
“哎哟,我说小德,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还挺封建迷信。年轻人嘛,应该享受眼前的大好时光。你想想啊,这里以后有了超市,有了各种好吃的,就像什么比萨啦、寿司啦、牛排啦……反正就是我们平时吃不到的那些东西。你以后有了女朋友,可以带她过来休闲休闲,带她吃吃东西、买买衣服、看看电影……”
“会有电影院?”我问。
“那当然了,商业mall 嘛,都是一整套的,什么都有。”镇长拍着胸脯说。
那挺好,是不是,阿银?我们这里就要有电影院了。虽然不知道何时建好,但我会一直关注进展的。本来只想告诉你这一件事情的,谁知道啰啰唆唆写了这么一大堆。电影院有什么进展的话,我再写邮件告诉你吧。
小德
看完信,我深深地呼了口气。那些久远的人名、地名,一点一点在身体里复苏。小德说的那些记忆,有的像一幅画、有的是一些模糊的发音,也有的异常清晰,清晰到连叶子上的纹理都丝丝可辨。此时此刻我甚至有些怀疑,镇子里的我,和身处都市的我,是不是同一个人。十一年前离开镇子的那一天,像是一个分界点,一个标注着“0”的分界点。那之前是一个世界,那之后是另一个世界。说不上哪个世界更好,哪个世界更坏,只是没有太多关联。不同于这里的风景、这里的人,那里的一切构成了我头脑里一部色彩浓郁的电影,电影里的画面慢悠悠地推进,带着清晨的露珠和秋天微微的凉意。
“阿银——”小德站在院子里大声喊我,“快点儿,上学要迟到了。”
妈妈把我从屋门的竹帘里推出来。因为几天前不小心从学校楼梯上摔下来,我腿上打着石膏,坐在从医院租来的轮椅上,看起来就像个残疾人。小德倒是一点儿没觉得我这样子难看,主动要求每天推着我上学放学。腿没摔坏之前,我和小德也经常在上学的路上偶遇,有个人陪着一路聊天,听他说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非常有趣。
“你太准时了,”妈妈笑着对小德说,“这丫头不知不觉就这么重了,还要麻烦你背上楼,真是辛苦你了。”
“重什么呀,我力气可大了。”小德摆了几个健美运动员的造型,像大猩猩一样滑稽。妈妈咯咯咯地笑起来,我想忍着,还是憋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小德推着我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走着,自从他妈妈去世以后,小德变得比以前更加调皮、搞笑,但时不时会突然安静下来,就像现在这样。而我也因为就要离开这里,变得更加热爱观察事物,想把看见的统统记在脑子里,再给他们加上玻璃罩,好让这些记忆的颜色永远鲜亮。我们静静地走了好长一大段,谁也没说一句话。终于还是小德忍不住了。
“你哪天走定下来了吗?”
“反正是下个月呗,我也没问我爸。”我扭头看了看小德,“不过听他们说应该快了。本来是说九月份就过去,我正好去新学校,不过他们的手续、证明什么的都挺难办,两个月差不多吧。”
“噢。”小德闷闷地说。
我也感到心里黏糊糊的很不舒服。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今天的路面上全是一个一个的水洼。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树叶上时不时滴下一颗水珠砸在头顶。我坐在轮椅上不动,越发觉得凉风飒飒。
“今天不去上学吧。”小德突然说。
“啊?”
“你反正都要去别的学校了,老师不会管你的。”
“那你呢,你也不去上学?”我望着小德眨了眨眼睛。
“我有什么关系。”小德突然来了精神,“走,不去学校了。”
“那我们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咱们就往西走好了,那里人少,不容易被人逮到告状。”小德把轮椅掉转了个方向,推着我快步往西边走去。
小德又恢复了原来唠唠叨叨、神头鬼脸的样子,一路上绘声绘色地跟我讲,他在家里的垃圾堆里发现了好多蛆。都是小小的,大概刚生出来不久,一拱一拱地爬行,米黄色,不留意根本发现不了。他找了只空瓶子,把蛆养在里面,他就想看看,一只蛆能长到多大。如果长到一定的长度,看起来很大只的时候,他就要去申请吉尼斯纪录,世界上最大的蛆。可是瓶子被他爸爸扔了,不过他不会放弃,准备不倒垃圾,再培养一批蛆出来。
我被他恶心得笑得停不下来,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从不远处飞驰着过来,速度那么快,溅起一大片一大片的水花。
“不好。”小德话音未落,车子就到了我们面前。小德反应超快,迅速把我的轮椅转向右侧,用整个身体挡在我后面,我本能地把身子蜷缩起来,车子呼啸着过去之后,我的身上没有溅到一滴水花。我把轮椅转向小德,看见他浑身都湿透了,垂着手,低着头,一副很惨的样子。
“你背过去,我把裤子脱下来拧拧干。”小德苦着脸说。
我顺从地把轮椅背过去,把视线放向远处。就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我看到一轮太阳从水波中缓缓向上爬。
“小德你看!”我被突如其来的美景给惊到了,忘了小德正在脱裤子,手指着远处,回过头对着小德大叫。
“啊——”小德吓得把刚脱了一半的裤子赶紧提起来。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落霞湖。”小德说。
小德推着我的轮椅来到落霞湖前,我们甚至都不敢大口大口地呼吸,生怕把眼前美轮美奂的景色破坏掉。粼粼荡漾的湖面,颤颤巍巍、像提拉米苏一样松软的太阳。围绕太阳的云霞,像绘制精美的瓷盘,慢吞吞地被端上天空。直到太阳的光芒开始散发热量,我才发觉手脚被冻得冰凉。小德站在我身后,他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吓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种麻麻的感觉,到现在还像在落霞湖边看到的朝霞一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的每颗毛孔里。
“你看,荒原那里空着一大片地方,”我打破尴尬,指着湖对岸对小德说,“要是在那里建一座电影院就好了。”
“你很喜欢看电影啊?”
“是啊,爸爸带我去城里的时候看过。”
“我也看过。”小德说。
“好看吧?你觉不觉得,电影散场的时候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一样。看电影的时候,就像生活在另一个地方,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地方。”
“是……”小德挠挠头,“我们俩一起看电影吧。”
“那得抓紧时间了,我下个月就要走了。”
放学的时间,小德推着我把我送回家。小德刚走,妈妈就急匆匆地把我推进屋子。我看到爸爸竟然坐在屋里,明明还没到他下班的时候。坏了,是不是我逃学的事情被发现了。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谁知妈妈笑脸盈盈地对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你爸回去的手续办下来了。”妈妈把我推到饭桌边,“今天一大早,上级单位派人,开着车把材料都送过来了。那边也安排妥当了。”爸爸把碗筷递给我:“快吃吧,你妈做了这么多好菜庆祝,多吃点儿。别听你妈的,你一点儿都不胖。”
“我们什么时候走?”我问。
“什么时候都行。”妈妈把一只鸡腿夹到我碗里,“明天正好星期天,我们在家收拾收拾,后天就走。”
和小德在外面玩儿了一天,什么东西都没吃。可是现在看着一桌子的好菜,我却没有一点儿胃口。
等到同事们陆陆续续走了,我才发觉我竟发呆发了差不多一整个下午。正准备整理东西下班,又想不如把回信写了再走,回去也还是一个人待着。
小德:
你好。
实在是想不到啊,你还能找到我。太激动了,都不知道写什么才好。你的记忆力太好了,你说的好多事我都不怎么记得了,你怎么还记得清清楚楚。知道镇上要建电影院,我也很兴奋。我现在还是很喜欢看电影,什么类型的都喜欢看,没事就钻电影院里。看电影和看电视、看书什么的都不一样。我就是喜欢那种黑乎乎的环境,在里面就可以把现在的自己彻底忘掉。
我现在,按照你的说法,已经二十七岁了,像是浑浑噩噩地活到现在……
我把读完大学留在本地工作的事情啦、想考研一直缺乏动力啦、被同事压制总是得不到领导重视啦、和前男友分了合、合了分……七七八八的杂事全部写到信里。天知道我怎么突然有那么多话想说,像是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对象,啪啦啪啦一个劲儿地吐槽。写完后又读了两遍,发现我经历的所有事情看起来都是那么普普通通。不过,虽然没有让人特别骄傲的时刻,但也不至于差到让我痛恨人生,真正的平淡如水的生活呀。犹犹豫豫要不要重写,看了一下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竟然八点三十八分了。我感到饥肠辘辘。虽然信写得毫无文采,也无波澜,但我的生活也就是这个样子啊。我拍了一下桌子,不管了,就这样好了。我点了回复、发送,关上电脑,关上办公室的灯。一出公司大楼的旋转门,卷着秋叶的风把我吹得打了个激灵。我把上衣的领子拉了拉,今天真像离开镇子的那天早上,冷飕飕、空荡荡的。
第二天到办公室打开电脑,看见昨晚发给小德的邮件被退回了。奇怪,输入地址不可能出错,就是按照原地址回复的呀。我又发了一遍,没过多久,还是收到邮件被退回的提示。隔了几天想起这件事,又回复了一遍,照样被退回。就在快要遗忘的一个多月后,我收到了小德的第二封邮件。
阿银:
你好。
上次和你说的要建电影院的事,我一直都在关注,不过进展相当缓慢。虽然缓慢,但荒原那里也还是搭出了几间商铺。原来在镇上卖卤菜的刘叔预租了一间三十几平米的铺子,他准备在那儿卖宠物:猫啊、狗啊,还有猛獭。他告诉我,现在猛獭可稀有了,本来这种东西就是我们这个地区独有的,加上这几年猛獭像是集体迁徙了似的,几乎看不见了。他现在准备雇些人逮几只,让它们交配繁衍,作为宠物卖给有钱人,还可以邮购。有钱人就喜欢猎奇,刘叔信心十足,价格就往死里贵,有钱人不在乎价格的,越贵越显得有身份。这次说不定要发大财了。
阿银,你还记得关于猛獭的事情吗?我有好多年没见过了。
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学了一篇课文,鲁迅的《少年闰土》。放学的时候你一个劲地和我聊猹的事情。你说,猹那个东西是不是鲁迅编造的啊,哪有那种样子的动物。如果真像小狗的话,怎么会很凶猛,小狗都是很可爱的。我说,我觉得是真的,我们这里的猛獭就很凶猛,个头不大,毛茸茸的,还有一排很尖的牙齿。虽然猹吃西瓜,猛獭是吃肉的,但是都是又小又凶的动物,可能猹也吃肉,杂食动物。它们是同一科的吧。
“猛獭是什么?”你问。
你没见过猛獭?我想了想,你可能真没见过哦。你爸妈都在大院里上班,肯定没有在晚上去过树林。难怪你不相信有猹呢。
你一再求我让我带你去找猛獭,我也就答应了。我们商量好,夜里一点你从家里溜出来,一起去树林逮猛獭。那天我用我所有的零花钱买了一只烧鸡,用塑料袋包着藏在书包里。我十二点半不到就到了你家门口了,躲在你家院子外的灌木丛里。我始终担心你睡过了头,当看见你披散着头发,穿着一套粉色睡衣,轻轻拨开竹帘从里面蹑手蹑脚出来的时候,我开心得差点儿大喊你一声。
我们走到树林的时候大概两点左右了,我回过头对你说,就在这儿候着。我看见你打着哈欠,半闭着眼睛,头发乱蓬蓬的,即使这样,还拖着脚一步不离地紧紧跟在我身后,真的很可爱,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副样子。怎么说好呢,就是想帮你整理整理,或者继续看着你这副乱糟糟的样子。
我让你站在一边等我布诱饵。我把一根绳子拴在烧鸡的脖子上,再把绳子荡过一根树枝。猛獭属于爬行动物,不会飞,但是可以跳跃起一米左右。拉起绳子,使烧鸡的高度保持在一米不到的位置,想要吃到烧鸡的话,猛獭就会跳跃而起,当它一口咬住烧鸡的时候,它的尖牙会插进鸡肉。这个时候迅速把绳子拉高,猛獭就会被吊在半空。
我一手拖着迷迷糊糊的你,一手拉着绳子躲到大树后面。我把绳子固定好,和你靠着大树坐下,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月光下油汪汪的烧鸡。
“我们聊聊天吧,”你揉揉眼睛,“我都困死了,就这么呆坐着,一会儿就会睡着的。”
“哪能聊天,听到一点儿声音猛獭就不会过来的。”
“还是猹好逮,还会往人的腿底下钻……”你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带着沉沉的呼吸睡着了。
我后悔没有带条毯子什么的,很担心你会着凉。我把身上的T 恤脱下给你盖上,虽隐隐约约觉得这样不好,但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东西给你盖。虽然还在夏天,但秋天快要逼近。树林里即使白天也没有多少阳光的照射。夜风一吹,我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可我不敢活动一下取暖,怕惊动了猛獭,就这么抱着胳膊等待猛獭的出现。
猛獭的速度像猹一样快,刚听得地面上传出沙沙沙的声音,就看见一只猛獭扑向烧鸡。它跃起的姿势像离弦的箭一般笔直、果断,月光下的剪影灵活而凶猛,毫不犹豫地一口咬在烧鸡的胸脯上。
“阿银,阿银,快看!”我一边大喊着一边拉起绳子,猛獭连同烧鸡被吊到半空中。
“嗯……”你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把脑袋转了个方向又睡着了。
我把吊起的绳子固定住,想赶紧用麻袋把猛獭装进去。可是没想到这是一只成年的母猛獭,膘肥肉厚,沉甸甸地挂在树枝上。正在我快要接近它的时候,烧鸡从脖子处断开。猛獭和它嘴里的烧鸡轰地掉在地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猛獭已经咬着烧鸡不知钻向了哪里。
我穿上T 恤,好不容易把你叫醒,你懵懵地问:“啊,来啦?”我气得回去的一路都没和你说话,一来我再也没钱买诱饵了,二来你怎么能睡那么沉。再者,猛獭明明就在你眼前了,我却没能让你看到。
现在想起来,从那次以后我大概也只见到过一两次猛獭,至于它们去哪儿了没人知道。记忆还是那么清晰,清晰得像又经历了一遍,似乎现在我所拥有的一切就是记忆,再无其他。我正在寻找答案,似乎有了一点儿眉目。
小德
我一边读着邮件,一边忍不住红了脸。和小德去逮猛獭的事我当然记得,不过当时有这么糗吗?靠在大树上呼呼大睡,怎么喊都喊不醒。那副样子都被小德看见了,唉,真糗。可是……我总觉得不是很对劲。小德向来都喜欢说刚刚亲身经历的故事,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又演又挥舞双手比画。可是现在的信里,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简直像个年暮的老人,可他不是和我一样才二十七岁吗。我又试着回复了一封邮件,依旧被系统无情地退回。怎么才能联系到小德呢?我似乎越来越想念他了,连晚上做梦也时常会梦到他比画着双手,嘴巴张合、表情夸张说话的样子,却总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两个月后,我收到了小德的第三封邮件。
阿银:
你好。
还是有那么多的回忆,特别是当时那些细微的感受,此时此刻再次重现,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那些关于你的记忆像一件紧身的外衣,把我包裹在一小块区域。我找不到方向,靠着这些记忆里的视觉、听觉和嗅觉,我在慢慢地适应。画面越来越清晰,那些心脏感受到的微小颤抖,那些瞬间发生的点点滴滴,现在在无限扩张和延长。
我能感觉到,我的感觉在告诉我,我在五年级的时候便开始喜欢你了。那时候正流行爱之侣的歌,我会一遍一遍地听他们的《白日梦》,他们一唱到“我可以是你注意到的一个人吗?我可以一直在你身边吗……”的时候,就感觉身体像被温水浸泡一样的怪异。那种感觉现在想起或许带着生理反应,但也不知是否带着某种预感,好像知道某一天你会离开。因为你的举手投足,你说话微笑的方式,你穿的衣服裙子……所有的一切都与我们这里的女孩儿不一样。当然,你本来就是从大城市来的,你的爸爸妈妈是真正的科学家。但是你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的样子,才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六年级之前的那个暑假,我始终鼓不起勇气去找你玩。因为放假的时候男生和男生玩、女生和女生玩,像是约定俗成的老规矩,没有人有胆量去破坏。我发现每天下午四点的时候,你都会跑去孙萍家。我家在你家和孙萍家之间,所以,只要我每天四点之前,站在自家院子里,装作若无其事地扫扫地、浇浇花,就可以看见你穿着裙摆飘飘的连衣裙从我面前经过。爸爸因我期末考试考了年级前五而奖励我的电子表,这时派上了大用场。不管我是和男生在荒原上打架,还是到朋友家看录像,只要三点半一到,我立刻撒腿就往家里跑。你走路总是连蹦带跳,短短的距离变得更短。尽管只有几秒的时间,但看见你从我家门口经过之后,就像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忙完了。有一天你无意中一个扭头,发现我在看着你,你大笑着说:“暑假作业做完了吗?”我装作横横地说:“要你管。”
还有很多很多细细小小的回忆,你捋一下头发、斜着眼睛白我一眼、没考好眼圈红红的样子……都会搅动我的情绪。我相信这一切都在放大,因为我能感受到的只有过去,现在已经停滞,记忆里的那一秒钟涟漪般散开。
那天午休,你和孙萍她们几个站在走廊口的楼梯边说话,脚跟悬空在最上面的一级台阶。我照例应该和男生们下楼踢球。也许是想到你下个月就要走了,想多看你几眼,也许是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我站在离你不远的走廊上拿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背,眼神隔个三五秒就向你那里暼一下。那天你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和校服裤子,头发扎成一只左右摆动的马尾,你满脸笑容,完全不知道有个人在偷窥。当一个奔跑的男生从走廊冲向楼梯的时候,我预感他会撞到你。此刻,我是说写信的此刻,我看见的画面放慢了一倍、两倍、三倍……他慢慢地从我面前跑过,校服上衣里鼓满了风,像背上背着一只大大的蜗牛壳。我意识到他冲下楼的那一秒会把你撞倒,我正要向前半步将他拦住,或者挡一下,给他一个缓冲的时间。突然我停住了。我想,他撞倒你后,你会从台阶上滚落,你会受伤,也许伤得还不轻。如果你受伤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不走了,至少要等到伤好了才会走?哈,当时我是多么幼稚,但这样的想法闪现之后,我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男生从我面前掠过,撞向你的身体。你后仰着从楼梯上滚落,时间的运作恢复原速,我奔向你,把你抱起,送往医务室。
在医院里,医生说,小腿骨折至少要半年的恢复期,我以为半年内你不会走了。可是你在某一个星期一没有去学校,你消失了,突然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像是电影散场,再也不曾出现。如果说,我因为没有保护好你而欠你一句道歉,你会不会因为你的不辞而别对我说一句:对不起。
另外,电影院大概不会再建了,这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没有人来,没有人盖,自然也不会有人看电影。
小德
我不知道小德发生了什么,回复过去的邮件还是一次一次地被退回。这样的感受让人焦躁不安,就像能够听见电话那头的人在说话,可是我说什么却完全传不到他那里。十一年了,我和那里丝毫没有关联,没有那里任何一个人的联系方式。爸爸妈妈也像是刻意而为,几乎从来不提镇上的往事。我恍惚以为那里只是记忆里的画面,像一部小时候看的、久远的电影,但小德的信让我感到他们那么真实地存在过,他们不是与我无关的场景,他们是我成长中无法跳过的一个阶段,是我童年、少年时最美好的东西,绝对不能丢失的部分。
我向经理请了年假。
“年前事务比较多啊,客户都想在年前把方案定下来,我们也好把该收的钱收回来,好给你们发年终奖。”经理满脸的不高兴。
“非常非常非常抱歉,可是不去不行呀。”
“能说原因吗?”
“这……”
“行了行了,快去快回吧。”
我收拾起一只双肩背包,倒了动车和长途客运,再坐上颠簸的机动三轮车,到达镇子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七点。看着机动三轮车扬长而去,在突突突的烟雾中像落跑的兔子,留下我一个人在暮色中无所适从。
我缓缓地由西向东踱着步子,从领口严严实实扣到膝盖的夹棉呢大衣,也无法抵御空旷带来的触目惊心的寒意。十多分钟过去了,平坦的柏油马路上不见一辆车、一个人。风来自四面八方,像是有谁惊诧地看着我,倒吸一口冷气。再往前就是我家了,即使不相信自己的记忆,还是看见了一处熟悉的场景。那么大的一间平房,有别墅的面积,却色彩暗淡。房子并没有想象中破败,只是竹制门帘耷拉下一半,歪斜地挂在门前。从竹帘里走出的我,穿着橘色的上衣,扎着左右晃动的马尾辫,从里面跳着出来,回过头对屋里的妈妈说:“我走啦”。现在,我不敢靠近屋子,似乎那已经不是我的家,它当然不是我的家。就像屋里住着别人,我无法靠近,无法走进一家陌生人的屋子。我、爸爸、妈妈曾经残存在里面的气息被无情地驱逐出去,消散在荒芜的镇子中,那抹橘色被黑灰稀释,逐渐无影无形。
我想尽快找到小德,但越是往前走越是失去信心。以往过年之前,是家家户户最为忙碌的时刻。因为镇子向来比较富裕,不会刻意在过年期间杀猪宰羊,但制作当地特有的糍粑泡泡、晾晒墨鱼干、粉刷围墙……都已经忙碌开来。这些也消失了吗?像是没有存在过的风俗,像是我为自己编造的谎言,这里凭什么被称作这里,也许只有小德能给我答案,但是,我找不到他。
穿过枯枝交错的树林,脚下的落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里曾经有不见其身、只闻其声的拧发条鸟隐藏在茂密的枝叶中,有忙着找果子的松鼠倏地从眼前掠过,也有我没有看见的稀有的猛獭……现在,只有咯吱咯吱的声响撞击在嶙峋的树干上,弹回来再散开,遮挡住无声里又无处不在的恐惧声。
落霞湖猛地出现在眼前时,突如其来的空旷让我不禁又是一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黑黢黢的湖水像一只巨大的墓坑,像要吞噬地面、天空,要把所有的人都吸了进去,阻拦我去往湖那边的荒原。黑灰色的空气里带着暴风骤雨前泥土的味道,压抑到心底的暗沉在向荒原的方向聚集,呼呼呼地从我身边飘过,那样急促和统一。我的心脏咚咚的跳动声不再规整,这里并非无人。
电话铃声猛然间响起,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划动接听键时手指不能停止颤抖。
“喂——”
“爸爸。”我回答。
“信号不好嘛,到家了?”
“爸爸。”我说。
“没什么事,就是你妈让我问问你,哪天回来过年,她好准备海瓜子等你回来吃。”我听见电话那头妈妈说:“什么我让你问的,不是你自己要问的?”
“爸爸,”我顿了顿,“我在这儿,在镇子上。”
突然间,荒原上发出刺目的光,我本能地闭上眼睛,远处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像梦幻。
荒原上一大片的现代建筑,商业mall 的主楼灯火通明地伫立在湖对岸。主楼后面,一座巨大的摩天轮闪烁着五彩的灯光沿顺时针方向悠然地转动。近处的游乐场里,旋转木马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声一圈一圈地上下起伏。小火车硿咚硿咚地沿着轨道奔跑。抓娃娃机的金属爪子在玻璃橱柜里左右摇摆……落霞湖中镜像般倒映着荒原的灯火,上与下,天与地,黝黑中的炫目像是来自繁华的召唤。
“怎么啦?阿银?”爸爸焦急地问。
“爸爸,告诉我,这里怎么回事。”
“你在镇子上?你马上回来。”爸爸在电话那头大声地说。
“这里发生了什么?”
“有些事是机密。你先回来,我慢慢告诉你。”
“我现在就想知道。”
我一边奔跑向荒原,一边听着爸爸的讲述。
大约三十年前,有人在研究猛獭时发现,猛獭之所以只能在这一小片区域生存,或许是因为这片土地中携带着一种细菌,这种细菌具有一定的转换成能源的属性和可能性。不久,爸爸和妈妈作为研究人员带着三岁的我来到了这个镇子。
“我们只是整个研究团体的外部环节,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是对细菌的保存和培养。将这些细菌转换成能量,是更高一级的研究项目,但也签署了保密协议。我们可以每天回家,核心研究人员只能被关在研究室里,一年回家一次。”
当爸爸他们发现这些细菌在几年的时间内成长成超级细菌,有了相互交流的能力,有了类似智力的成分,并对人类健康具有潜在的极大威胁时,已经没有可以干预的药物或其他的细菌与之抗衡。但不能否认这些超级细菌的确有了作为能源的用途,研究人员将它们运用到小镇的生产和发展中,不但为研究找到了大笔的投资,也使镇上的经济发展超越了他们本该有的水准。由于这些超级细菌被利用和保护,开始不受自然约束地大量繁殖,超级细菌开始寻找宿主。那个时候,局面已经无法控制。因为超级细菌的耐药性,是在研究中被忽略的重要问题。更严重的是,目前尚无法预知今后将出现何种新的耐药基因,抗菌药物选择性压力的结果,必然导致新的更为棘手的耐药性出现。就是说,越是干预它们的自然生态,越会触发更多的不可知。已有一些探索性工作试图揭示超级细菌耐药基因的起源,并着力于预测这些基因今后可能的演变方向,以期在新的耐药性出现之前得到预防。但无论在当时做什么,都已经不能控制超级细菌的爆发式繁殖和增长。
十一年前,眼看事态无法挽回,上级决定让研究团队在短时间内撤离镇子,一纸命令下来,爸妈立刻带着我逃离了镇子。后来的发展他们也是从其他的小道消息中得知,没有任何报道,无法从正常渠道获得。尽管超级细菌对镇子进行了颠覆性的破坏,但它们依旧如谜一般,从未离开过这一小片区域,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阿银,阿银——”爸爸在电话那头呼喊了几声,再也没了信号,听筒里一片沙沙声。
我把手机塞回口袋,慢慢靠近荒原,在无人的野外环境中,一座庞大的流光溢彩的商业mall 拔地而起。周边的游乐设施兀自运转,像是数以万计的看不见的人流在这里购物、消费、娱乐。我走进商业mall,一层一层地观光。没有人类踪迹的店铺内,琳琅满目、奇形怪状的商品在布景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六楼的电影院里,每一个座位上都不见人影,但电影正在播放当中。
《鬼撞鬼》,大屏幕上播放着这部由洪金宝主演的年代久远的港片,画面没有港片一贯的粗糙感,真实如正在经历,我相信是我们无法企及的科技赋予了这样的动态图像。当洪金宝表演孙悟空大战哪吒,红孩儿大战吕洞宾时,我依稀听见影院里回荡起咯咯叽叽的笑声,尖锐刺耳,扎进我的每一个毛孔。我恐惧地看向空无一人的影院,反射在半空中的光,照耀出飘舞的尘埃。我看不见它们,它们是比尘埃更小的细菌,超级细菌。骤然间,电影里的僵尸越出大屏幕,瞬间幻化成无数的颗粒向我扑来。我发疯一般地冲出影院,冲出大楼。从明亮中进入黑暗,周边的娱乐设施变换着七彩的灯光,发出麻木的叮咚声围绕在我周围。我分不出东南西北,分不出此时此地,分不出上面和下面,天旋地转,不知该去向哪里。
突然,远处一座建筑物的外墙灯和室内灯亮了起来。“我的单位是马蹄山旁边那座最高的楼,我的办公室在七楼。镇子的整体格局还是和从前差不多。”直立规整的办公大楼灯光像灯塔一般在黑暗中温暖地呼唤着我。我不敢回头,却能感到身后像潮水一般涌来的僵尸的颗粒。我一边回忆着小时候在镇子上玩耍的路线,一边拼命地迈开双腿。此时的我和小时候的我慢慢靠近,像回到了十多年前,和小德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奔跑。现在的我之所以是现在的我,并不是偶然的。在这里的每一天、每一刻,即使忘记,也藏在我头脑里的某个角落,时时伴随着我。我在这里长大,有小德陪伴着长大,这是真实的,无论如何也磨灭不了的真实。温暖、淳朴的情谊,是我一生都会回忆的过去。想到这些,长久没有运动的我,竟像长跑健将似的一刻不停地飞奔到了大楼前。我进入大楼,用整个身体把厚厚的铁门关上。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撞击声。大楼内外的灯光瞬间熄灭,我瘫坐在原地。
靠着微弱的月光,我爬上楼,坐在小德七楼的办公桌前。从窗外可以看见荒原上迷离的灯火和晃动的游乐设施。那些人类已经无可控制的疯狂,正咆哮着想尽一切办法得到更多。有多少人会去细细地回忆过去,忘掉未来,像黑暗里重温一部老旧的电影。
“阿银。”
“小德。”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看见你挺开心的,你现在还好吗,阿银?”
“还行吧,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我叹了口气,“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吧。”小德说。
“你是不是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
“我不明白。”我的眼睛想在黑暗的环境中寻找到可见的画面。
“作为超级细菌的宿主,我们的肉体已经被吞噬得干干净净,就连库堂山上的墓地也没能逃脱他们的攻击。”
“看不见他们是吧?”我问。
“是的,”小德的声音在屋子里来回飘荡,“因为‘我’还在,所以在没被彻底吞噬之前,不易发现他们的攻击,毕竟是在0.5 ~5 微米之间的细菌。”
“很痛苦吗?”我又问。
“嗯,”小德停顿了很久才接着说,“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是各种感官的汇总,而这些功能我已经不再具备。”
“但是你还在啊。”
“存在的是我的记忆,时空混乱的记忆。那么多有关你的画面,出现在镇子的各个地方,蹦跳、大笑、红着眼圈、迷迷瞪瞪……就像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镇子。”
“超级细菌不吞噬记忆吗?”我问。
“我在奋力地坚守,反反复复地回忆,我不能让这最后的一点‘我’成为它们的能量,我也不希望我消失殆尽。”
“那邮件呢,你是怎么给我发邮件的?”
“谁知道,或许是靠某种记忆的介质,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邮件。”
“最后一个问题,”我对着空荡荡的黑暗说,“你想我吗?”
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发出,远处的狂欢在视线里一点一点模糊,所有的疯狂与我无关,一部老旧的电影却让我泪流满面。“对……对不起,”我对着四周的寂静,哽咽着说,“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哭了很久很久,想把身体里所有的泪水都挤干。但是每一个细小的回忆都化成一颗泪珠,连成片地滚落下来。胶片隐隐泛黄,不规则地撒上点点雪花,不时响起咯吱一声卡带的声音,人物对话也模糊不清,带着嗡嗡的鼻音……
我感到被人抱起,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正抱着我,把我塞进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
“你干什么!”我疯狂地大叫起来,胡乱地挥动着双手双腿。“啊,”我停住了叫嚷,“爸爸。”我看见爸爸坐在副驾驶上,无奈地晃晃脑袋,“你这丫头啊,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在哪儿都能睡着,睡着又不容易叫醒。”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钻进车子,瞪着爸爸。
“你昨天不是说你到这儿来了吗,这儿交通不发达,我看天气预报说今天这里还有雪,肯定更不好找车了,就派了辆车过来接你。”
“爸爸,”我往爸爸身边靠了靠,“这个镇子上的人……”
爸爸把食指摆在嘴唇上,皱着眉,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无奈地闭上嘴。刚才抱我的那个男人,坐进驾驶室,嘭地关上车门,发动油门,飞快地驶向大路。
我回过头,此时已是清晨,天色灰蒙蒙的,漫天的雪花飘落而下。像老旧的黑白电影,胶片隐隐泛黄,不规则地撒上点点雪花,不时咯吱一声卡带的声音,人物对话也模糊不清,带着嗡嗡的鼻音……镜头逐渐拉远,投下一个航拍的画面,被雪花吞噬的小镇宁静安详,像沉默的独角兽静静地匍匐在库堂山边,在睡梦中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