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潘建华
话说贾琏、贾珍、贾蓉等三人商议，事事妥贴，至初二日，先将尤老娘和三姐送入新房。尤老娘一看，虽不似贾蓉口内之言，也十分齐备，母女二人已称了心。鲍二夫妇见了如一盆火（比喻态度非常热情），赶着（仰攀）尤老娘一口一声唤老娘（外祖母），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唤三姨，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表数量。用于马﹑车﹑轿子等。乘：chéng）素轿（素净的轿子，旧时送殡或守孝的人乘坐的白色轿子），将二姐抬来。各色香烛（祭祀用的香和蜡烛）纸马（印有神像和马供祭祀焚化的冥纸），并铺盖（指被褥等床上用品）以及酒饭，早已备得十分妥当。一时（不一会儿），贾琏素服（孝服，丧服）坐了小轿（用轿夫二人抬的轻便轿子）而来，拜过天地，焚了纸马。那尤老娘见二姐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是在家模样，十分得意（满意）。搀入洞房（新婚夫妇的新房）。是夜贾琏同他（她）颠鸾倒凤（比喻男女交欢），百般恩爱，不消（不必）细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生（怎样，如何）奉承（讨好）这二姐，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这里指贾琏为表示敬重尤二姐，不许下人在称呼中带“二”字，要直呼“奶奶”）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比喻全盘否认）。有时回家中，只说在东府有事羁绊（耽搁，无法脱身），凤姐辈因知他和贾珍相得（相投合，合得来），自然是或有事商议，也不疑心。再家下人（家中的奴仆）虽多，都不管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闲（游荡成性，无所事事）专打听（探问）小事（琐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贾琏，乘机讨些便宜（利益，好处），谁肯去露风（漏风，走漏消息）。于是贾琏深感（非常感谢）贾珍不尽。贾琏一月出（拿出）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生活费用）。若不来时，他（她）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了，他夫妻二人一处吃，他（她）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多年）所有的梯己（私房钱），一并搬（转移）了与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素日（平时）之为人行事（待人处世），枕边衾内（枕头边被窝里，形容夫妻之间的私密事）尽情告诉了他（她），只等一死，便接他（她）进去。二姐听了，自是愿意。当下（当时）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富足）。
眼见（转眼）已是两个月光景（表示大约的数值，相当于“左右”）。这日贾珍在铁槛寺作完佛事（指僧尼等所作诵经拜忏等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姨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喜，将左右（借指身边跟随的人）一概先遣（打发）回去，只留两个心腹（比喻亲信的人）小童牵马。一时（不一会儿），到了新房，已是掌灯（点灯，形容黄昏）时分，悄悄入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圈内，自往下房（仆人住的屋子）去听候。
贾珍进来，屋内才点灯，先看过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见，贾珍仍唤二姨。大家吃茶，说了一回（一会儿）闲话。贾珍因笑说：“我作的这保山（媒人）如何？若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比喻非常好，不容易得到），过日（改天）你姐姐还备了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酒菜），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比喻自己人），原无避讳（隐瞒，回避）。那鲍二来请安，贾珍便说：“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来伏（服）侍。日后自有大用（重用）你之处，不可在外头吃酒生事（惹事）。我自然赏你。倘或这里短（缺少）了什么，你琏二爷事多，那里人杂（人多而混杂），你只管去回（禀报）我。我们弟兄不比别人。”鲍二答应道：“是，小的（奴仆对主人的自我卑称）知道。若小的不尽心，除非不要这脑袋了。”贾珍点头说：“要你知道。”当下四人一处吃酒。
尤二姐知局（识相，知趣），便邀他（她）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娘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她）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形容狎昵亲热的样子。挨：靠近。擦：接触），百般轻薄（形容轻佻玩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看不下去），也都躲了出去，凭（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事情，多指坏事）。
跟的两个小厮都在厨下和鲍二饮酒，鲍二女人上灶（下厨房操持炊事）。忽见两个丫头也走了来嘲笑（开玩笑），要吃酒。鲍二因说：“姐儿们不在上头（指上屋）伏（服）侍，也偷来（这里是偷偷离开的意思）了。一时（一会儿）叫起来没人，又是事（责任）。”他女人骂道：“胡涂浑呛（胡吃猛喝）了的忘八（骂人如乌龟）！你撞丧（骂人喝酒）那黄汤（指黄酒，含厌恶意）罢。撞丧醉了，夹着你那膫子（秽语，指男子生殖器。膫：liáo）挺你的尸（挺尸：骂人睡觉）去。叫不叫，与你屄（骂人的脏话）相干！一应（一切）有我承当（承担），风雨（比喻风险，责任）横竖（反正）洒不着你头上来。”这鲍二原因（原本凭借）妻子发迹（发达，得志）的，近日越发（更加）亏（多亏）他（她）。自己除赚钱（挣钱）吃酒之外，一概不管，贾琏等也不肯责备他，故他视妻如母，百依百随，且吃够（吃饱）了便去睡觉。这里鲍二家的陪着这些丫鬟、小厮吃酒，讨他们的好，准备在贾珍前上好（这里是让说好话的意思）。
四人正吃的（得）高兴，忽听扣门（敲门）之声，鲍二家的忙出来开门，看见是贾琏下马，问有事无事。鲍二女人便悄悄告他说：“大爷在这里西院里呢。”贾琏听了，便回至卧房。只见尤二姐和他（她）母亲都在房中，见他来了，二人面上（脸上）便有些讪讪的（尴尬、难为情的样子）。贾琏反推（假装）不知，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忙上来陪笑接衣奉茶，问长问短（形容非常关心）。贾琏喜的（得）心痒难受。一时（不一会儿）鲍二家的端上酒来，二人对饮。他丈母（岳母）不吃，自回房中睡去了。两个小丫头分了一个过来伏（服）侍。
贾琏的心腹小童隆儿拴马去，见已有了一匹马，细瞧一瞧，知是贾珍的，心下会意（明白），也来厨下（厨房里）。只见喜儿、寿儿两个正在那里坐着吃酒，见他来了，也都会意，故笑道：“你这会子（这时候）来的（得）巧。我们因赶不上（追不上，跟不上）爷的马，恐怕犯夜（触犯夜行禁例。古代法律规定城中宵禁，不准夜行，违者重罚），往这里来借宿一宵的。”隆儿便笑道：“有的是炕，只管睡。我是二爷使我送月银（月分银子，月例）的，交给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喜儿便说：“我们吃多了，你来吃一钟（盅，杯）。”隆儿才坐下，端起杯来，忽听马棚内闹将（助词，用在动词和“出来”、“起来”、“上去”等中间）起来。原来二马同槽，不能相容（指两匹公马拴在一个槽上，不能互相包容。槽：用来盛饲料喂牲畜的器具），互相蹶踢（用后腿向后踢）起来。隆儿等慌的（得）忙放下酒杯，出来喝（吆喝，制止）马，好容易（好不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进来。鲍二家的笑说：“你三人就在这里罢，茶也现成了，我可去了。”说着，带门出去。
这里喜儿喝了几杯，已是楞子眼（目光呆滞，看人时发愣发直。形容喝醉的样子）了。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地）仰卧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好好）睡，只顾你一个人，我们就苦（惨，受罪）了。”那喜儿便说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公平，不偏不倚）的（地）贴一炉子烧饼（贴烧饼：市井切口，形容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的猥亵行为，是对男同性恋之间性行为的隐晦表达），要有一个充（假装）正经的人，我痛（狠狠地）把你妈一肏（cào。骂人的脏话）。”隆儿、寿儿见他醉了，也不必多说，只得吹了灯，将就（迁就，凑合）睡下。
尤二姐听见马闹，心下便不自安（不自在，坐立不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这里是扰乱、引诱的意思）贾琏。那贾琏吃了几杯，春兴（情欲）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比喻女子的黑发），满脸春色（指脸上泛红），比白日更增了颜色。贾琏搂他（她）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比喻丑恶凶狠的女人，这里指王熙凤）齐整（漂亮，五官端正），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比喻相差太远，做奴婢服侍人都没资格。拾鞋：提鞋）。”尤二姐道：“我虽标致（漂亮），却无品行（合乎道德规范的行为）。看来到底（终究）是不标致的好。”贾琏忙问道：“这话如何说？我却不解。”尤二姐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作愚人（愚笨的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不长），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一辈子）靠你，岂敢瞒藏一字。我算是有靠（有了依靠），将来我妹子却如何结果（比喻归宿）？据我看来，这个形景（情形）恐非长策，要作长久之计方可。”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比喻嫉妒，多指男女关系）之辈。前事（以前的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你因妹夫倒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打破）了这例（常规，惯例）。”说着走了，便至西院中来，只见窗内灯烛辉煌，二人正吃酒取乐。
贾琏便推门进去，笑说：“大爷在这里，兄弟来请安。”贾珍羞的（得）无话，只得起身让坐。贾琏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象（这里指客气的情形），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什么样，形容关系好）来！大哥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指不惜牺牲生命），感激不尽。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如何安宁）。从此以后，还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能可（宁可）绝后（没有儿子传宗接代），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慌的（得）贾珍连忙搀起，只说：“兄弟怎么说（怎么这样说，表示责怪），我无不领命（这里是接受好意的意思）。”贾琏忙命人：“看酒（斟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贾珍笑着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说着，一扬脖（一饮而尽的样子）。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花言巧语）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比喻对方安的什么心，看得一清二楚。杂面：一种以绿豆为主制成的面条，很涩，没有油水难以下咽）。见提着影戏人子（指皮影戏中用皮或纸剪的人物）上场，好歹（无论如何）别戳破这层纸儿（指不要撕破脸皮或把事情说破）。你别油蒙了心（比喻头脑糊涂），打谅（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这时候）花了几个臭钱（表示对银钱的鄙视，用以唾骂为富不仁的人），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权且当作）粉头（妓女）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形容打错了主意）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骗）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比喻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就只能偷偷摸摸，不敢公开）。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意谓三头六臂，比喻特大的本领）。若大家好取和（讲和，和睦相处）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比喻故意为难、作对），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这里是骂人的话，比喻黑心肠，坏心思。牛黄：病牛胆中的一种结石状物。狗宝：癞狗腹中的一种凝结物）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指蛮横不讲理的女人）拼了这命，也不算（称不上，不配称）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抓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热）亲香。”唬（xià，同“吓”）的（得）贾琏酒都醒了。
贾珍也不承望（想到）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厉害）。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情场）中耍（玩，戏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一连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意谓把好处留给自家人。不过：不出。当家：本家，自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得空）就要一溜，尤三姐那（哪）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她）是这种为人（处世态度），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即肚兜，旧时女子的胸间小衣），一痕（一道）雪脯（雪白的胸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指缠足妇女的脚）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文雅）。两个坠子（指耳坠）却似打秋千（形容来回摇摆）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比喻细长秀美的眉毛）笼翠雾（苍郁的云雾，这里用来形容眉毛的青黑色），檀口（红唇。檀木绛红色，故用来形容女子红艳的嘴唇）点丹砂（即朱砂，色深红）。本是一双秋水眼（形容眼睛明亮灵活），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形容眼色朦胧迷离。饧：xíng）淫浪（指淫浪的神情），不独（不只）将他（她）二姊压倒（超过，胜过），据珍、琏评去（评论），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柔美动人。绰约：形容女人姿态柔美的样子）者。二人已酥麻（指身体酥软发麻）如醉，不禁（忍不住，不由自主）去招（惹，逗）他（她）一招，他（她）那淫态（淫荡的神态）风情（轻佻的表情），反将二人禁住（吓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比喻本领，手段）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指不同一般的识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这里指干脆利索的话）都没了，不过（只，仅仅）是酒色（指美酒和女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无拘无束地发议论），任意挥霍洒落（形容毫不顾忌，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挥霍：发挥。洒落：洒脱）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她）嫖（玩弄）了男人，并非男人淫（猥亵）了他（她）。一时（不一会儿）他（她）的酒足兴尽（这里形容“嘲笑取乐”够了），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娘（指已婚的女仆）不到（疏忽，不周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形容放声大骂，言词尖刻）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欺骗。诓：kuāng）了他（她）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暗中派）小厮来请，方敢去一会，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她）的便。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极坏），仗着（依仗）自己风流标致（漂亮），偏要打扮的（得）出色（与众不同），另式（别出花样）作出许多万人不及（不如，比不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得）男子们垂涎（流着口水。比喻羡慕之极，极想得到）落魄（丢了魂魄。形容心动神摇，如醉如痴），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被迷惑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持），他（她）以为乐。
他（她）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劝阻），他（她）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比喻珍贵美好）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形容没出息，丟人现眼的人）沾污（玷污，侮辱）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她）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她）知道了，岂有干休（罢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糟蹋）准折（抵偿，抵押。这里指尤三姐对贾珍、贾琏等的报复行为），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坏名声），后悔不及。”因此一说，他（她）母女见不听劝，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这里是故意挑剔的意思）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不管）绫缎新整（崭新完好），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不曾）随意（称心如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冤枉钱）。
贾琏来了，只在二姐房内，心中也悔上来（很后悔的意思）。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重感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一辈子的依靠）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形容对人关怀、体贴）。若论起温柔和顺（和善，顺从），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倚仗自己有才干，擅自作主），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漂亮），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改正错误），但已经失了脚（失足，失身。比喻品行不端，犯有过错），有了一个“淫”字，凭他（她）有甚好处（优点，长处）也不算（不作数）了。偏这贾琏又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现今之善，便如胶授漆（像漆和胶粘着一样。形容极其恩爱），似水如鱼（像鱼和水一样不能离开。形容非常亲密，不可分离），一心一计，誓同生死（立誓同生共死。形容十分密切，不可拆散），那（哪）里还有凤、平二人在意（放在心上）了？
二姐在枕边衾内（枕头边被窝里，形容夫妻的亲密关系），也常劝贾琏说：“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熟的人，把三丫头聘（嫁）了罢。留着他（她）不是常法子（长久之计），终久要生（惹）出事来，怎么处？”贾琏道：“前日我曾回（禀报）过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得）慌（比喻好是好，就是不容易得到）；玫瑰花儿可爱，刺大扎手（比喻女子长得漂亮，但不好接近或应付）。咱们未必降（降伏）的（得）住，正经拣（挑选）个人聘（嫁）了罢。’他只意意思思（形容犹豫不决的样子），就丢开手（置之不理，不搭理）了。你叫我有何法。”二姐道：“你放心。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他（她）肯了，让他（她）自己闹去。闹的（得）无法，少不得聘他（她）。”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
至次日，二姐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至午间特请他（她）小妹过来，与他（她）母亲上坐（坐在上首的席位）。尤三姐便知其意，酒过三巡（参加宴饮的人依次轮流饮完一杯酒即谓之“一巡”。照此循回饮完三杯酒，即谓之“酒过三巡”），不用姐姐开口，先便滴泪泣道：“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道理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形容话多啰嗦）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好的去处）安身（容身，立足），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归宿）去，方是正理（合乎事理或情理）。但终身大事（指婚姻），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不同于小孩的嬉戏。形容事关重大，不可轻率）。我如今改过（改正错误）守分（安守本分），只要我拣（挑选）一个素日（平时）可心如意（称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西晋巨富，曾与外戚王恺斗富，极尽奢侈），才过子建（指曹植，三国曹操之子，文才横逸，六朝谢灵运曾说：天下才有一石，子建独得八斗），貌比潘安（潘岳，字安仁，人称潘安，晋时有名的美男子）的，我心里进不去（这里是看不上，不喜欢的意思），也白过了一世。”
贾琏笑道：“这也容易。凭（无论）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所有）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尤三姐泣道：“姐姐知道，不用我说。”贾琏笑问二姐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大家想来，贾琏便道：“定是此人无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人原不差，果然好眼力（好眼光）。”二姐笑问是谁，贾琏笑道：“别人他如何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姐与尤老听了，亦以为然（这样）。尤三姐便啐（唾人以表示鄙斥）了一口，道：“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众人听了都诧异：“除去他，还有那（哪）一个？”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说着，忽见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走来请贾琏说：“老爷那边紧（着急）等着叫爷呢。小的（仆人对主子的自称之词）答应往舅老爷那边去了，小的连忙来请。”贾琏又忙问：“昨日家里没人问？”兴儿道：“小的回奶奶说，爷在家庙里同珍大爷商议作百日（旧时丧俗，人死后的第一百天，丧家多延僧诵经拜忏）的事，只怕不能来家。”贾琏忙命拉马，隆儿跟随去了，留下兴儿答应（应对，应付）人来事务。
尤二姐拿了两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在炕沿下蹲着吃，一长一短（形容问长问短，絮叨不休）向（跟，和）他说话儿。问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个（怎么，如何）利害的样子，老太太多大年纪，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家中日常的事务）等语。兴儿笑嘻嘻的（地）在炕沿下一头（一边）吃，一头将荣府之事备细（详细）告诉他（她）母女。又说：“我是二门上该班（值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这八个人有几个是奶奶的心腹，有几个是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的就敢惹。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阴险，狠毒），口里尖快（尖刻）。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哪）里见得（这里是容得的意思）他。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一伙，声气相通），他（她）倒背着（避开）奶奶常作些个好事。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她）去就完了（算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她）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情面）怕他（她）。皆因他（她）一时看的人都不及他（她），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形容权力大，说了算数），没人敢拦他（她）。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她）会过日子（这里指管家），殊不知苦（使受苦）了下人，他（她）讨好儿（故意迎合别人，取得别人的欢心或称赞）。估（估摸）着有好事，他（她）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她）先抓尖儿（比喻抢在别人前面，争出风头）；或有了不好事或他（她）自己错了，他（她）便一缩头（比喻躲避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来，他（她）还在旁边拨火儿（煽风点火，挑拨）。如今连他（她）正经（正式的，正规的）婆婆大太太都嫌（讨厌）了他（她），说他（她）‘雀儿拣着旺处飞（比喻趋炎附势，讨好巴结有权势的人），黑母鸡一窝儿（黑母鸡孵的一窝小鸡全是黑的。比喻气味相投的人凑到了一起），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指王夫人家）去瞎张罗（形容多余而无用地忙碌）’。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这里指在前面拦着、护着），早叫过他（她）去了（指回到邢夫人这边）。”
尤二姐笑道：“你背着他（她）这等说他（她），将来你又不知怎么说我呢。我又差他（她）一层儿（意谓是二房），越发（更加）有的说了。”兴儿忙跪下说道：“奶奶要这样说，小的不怕雷打（不怕遭到惩罚）！但凡（假若）小的们有造化（福分）起来，先娶奶奶时若得了奶奶这样的人，小的们也少挨些打骂，也少提心吊胆（形容非常害怕）的。如今跟爷的这几个人，谁不背前（当面）背后称扬奶奶圣德（崇高的恩德）怜下。我们商量着叫二爷要出来，情愿来答应（伺候）奶奶呢。”尤二姐笑道：“猴儿肏（cào，骂人的话）的，还不起来呢。说句顽（玩）话，就唬（xià，同“吓”）的（得）那样起来。你们作什么来，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她）才好。嘴甜心苦（形容嘴上说得好听，心却很毒辣），两面三刀（比喻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玩弄欺骗手段）；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形容表面上和善，背地里使坏。使绊子：乘人不备把人绊倒。也比喻害人的手段）；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比喻表面非常热情，内心十分狠毒）：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还说他（她）不过。奶奶这样斯文良善（善良）人，那（哪）里是他（她）的对手！”尤氏笑道：“我只以礼待他（她），他（她）敢怎么样！”
兴儿道：“不是小的吃了酒放肆（无所顾忌）胡说，奶奶便（即便）有礼让，他（她）看见奶奶比他（她）标致（漂亮），又比他（她）得人心（得到众人的信任和拥护），他（她）怎肯干休善罢（善罢甘休。干休：作罢，甘休）？人家是醋罐子（比喻嫉妒心很重的人），他（她）是醋缸醋瓮（比喻嫉妒心非常深重的人）。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她）有本事（这里是有胆量的意思）当着爷打个烂羊头（形容皮开肉绽的样子）。虽然平姑娘在屋里（这里指当通房丫头、侍妾），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这里指在一起亲热），他（她）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这里是重提多少回的意思。过子：回，次）呢，气的（得）平姑娘性子（脾气）发（发作）了，哭闹一阵，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又浪着（极力地）劝我，我原不依（指不答应作妾），你反（反而）说我反（造反，犯上）了，这会子（这时候）又这样。’他（她）一般的（地）也罢了，倒（反而）央告（央求，恳求）平姑娘。”尤二姐笑道：“可是扯谎？这样一个夜叉（比喻丑恶凶暴的女人），怎么反怕屋里的人（指通房丫头、侍妾）呢？”兴儿道：“这就是俗语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这里是说凤姐未遵从“一夫多妻”的礼制，所以不占理）了。这平儿是他（她）自幼的丫头，陪了过来一共四个，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这个心腹（亲信的人）。他（她）原为收了屋里，一则显他（她）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比喻约束，使感情专一）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即走歪路，比喻乱搞男女关系）的。又还有一段因果（缘由）：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安排）两个人伏（服）侍的。二爷原有两个，谁知他（她）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过错）来，都打发（使离开）出去了。别人虽不好说，自己脸上过不去（过意不去），所以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指侍妾）。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正派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挑拨夫妻关系，使不和睦）的，倒一味忠心赤胆（形容对人一片忠诚）伏（服）侍他（她），才容（容纳，接受）下了。”
尤二姐笑道：“原来如此。但我听见你们家还有一位寡妇奶奶和几位姑娘。他（她）这样利害，这些人如何依得（答应）？”兴儿拍手笑道：“原来奶奶不知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她）的浑名（即诨名，外号）叫作‘大菩萨（比喻心肠慈善的人）’，第一个善德人（心地善良、待人宽厚的人）。我们家的规矩（礼法，讲究）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清心寡欲）守节（指封建礼教所提倡的从一而终、夫死不嫁的贞节观）。妙（好）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她），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她）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只因这一向（这些日子，近来）他（她，指凤姐）病了，事多，这大奶奶暂管几日。究竟（终究）也无可管，不过是按例而行（按照惯例去做），不像他（她）多事逞才（没事找事，以显示自己的才能）。我们大姑娘（指元春）不用说，但凡不好也没这段大福了。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比喻思维和动作迟钝的人）’，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形容麻木懦弱，逆来顺受。戳：刺，扎）。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比喻貌美能干，却不好对付的人）。”尤氏姊妹忙笑问何意。兴儿笑道：“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比喻了不起，有本领的人），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比喻在卑微环境中产生的杰出人物。老鸹：乌鸦。鸹：guā）。四姑娘小，他（她）正经（真实，正正规规）是珍大爷亲妹子，因自幼无母，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形容非常出众，极其难得。无双：独一无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身材）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比喻很有才华），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指两层的衣服），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形容身体非常娇弱，弱不禁风的样子）。我们这起（这些）没王法（不守规矩礼法）的嘴都悄悄的（地）叫他（她）‘多病西施’（意谓体弱多病的美人）。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形容皮肤洁白如雪）。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比喻不由自主），见了他（她）两个，不敢出气儿（指呼吸，喘气）。”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的（得）去，然遇见小姐们，原该远远藏开（躲开，回避）。”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经（正规）大礼，自然远远的（地）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很怕，惟恐）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说的（得）满屋里都笑起来了。不知端详（详情），且听下回分解（交代，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