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详注(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潘建华
话说尤二姐听了,又感谢不尽,只得跟了他(她)来。尤氏那边怎好不过来的,少不得(只好)也过来跟着凤姐去回(禀报),方是大礼(应有的礼节)。凤姐笑说:“你只别说话,等我去说。”尤氏道:“这个自然。但一有个不是,是往你身上推的。”说着,大家先来至贾母房中。
正值贾母和园中姊妹们说笑解闷(排除烦闷),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漂亮)小媳妇进来,忙觑着眼(眼睛眯成一道缝儿细看。觑:qū)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让人怜爱)。”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倒细细的(地)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指祖母),快磕头。”二姐忙行了大礼(隆重的礼仪),展拜(叩首,行跪拜之礼)起来。又指着众姊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太太瞧过了再见礼(见面行礼)。二姐听了,一一又从新故意(特意)的(地)问(问候,问好)过,垂头(低头)站在旁边。贾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问:“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戴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指皮肤)。”众人都抿嘴儿笑着,只得推他(她)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更是个齐全(完美无缺)孩子,我看比你俊些。”
凤姐听说,笑着忙跪下,将尤氏那边所编之话,一五一十(比喻从头到尾,原原本本)细细的(地)说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善心),先许他(她)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贾母听了道:“这有什么不是(不行)。既你这样贤良,很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圆得房。”凤姐听了,叩头起来,又求贾母着(派)两个女人一同带去见太太们,说是老祖宗的主意。贾母依允,遂使二人带去见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他(她,指凤姐)风声不雅(名声不好。这里指吃醋,嫉妒),深为忧虑,见他(她)今行此事,岂有不乐之理。于是尤二姐自此见了天日(比喻摆脱困境,可以公开活动),挪到厢房住居。
凤姐一面使人暗暗调唆(挑拨,唆使)张华,只叫他要原妻,这里还有许多赔送(指娘家给新娘的嫁妆)外,还给他银子安家过活(安置家庭过日子)。张华原无胆无心告贾家的,后来又见贾蓉打发人来对词(对质),那人原说的:“张华先退了亲。我们皆是亲戚。接到家里住着是真,并无娶嫁之说。皆因张华拖欠了我们的债务,追索(追讨,索要)不与(不给),方诬赖小的主人那些个(指那些事)。”察院都和贾、王两处有瓜葛(关系),况又受了贿,只说张华无赖(刁钻泼辣,不讲道理),以(因为)穷讹诈(敲诈),状子(诉状)也不收,打了一顿赶出来。庆儿在外替他打点(疏通关系),也没打重。又调唆张华:“亲原是你家定的,你只要亲事,官必还断给你。”于是又告。王信那边又透了消息与察院,察院便批(批语,在公文或诉状上批示的话):“张华所欠贾宅之银,令其限内按数交还,其所定之亲,仍令其有力(有能力)时娶回。”又传了他父亲来当堂(当场)批准(批示决定性意见)。他父亲亦系庆儿说明,乐得人财两进,便去贾家领人。
凤姐儿一面吓的(得)来回贾母,说如此这般,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糊涂),并没和那家退准(说定退亲),惹人告了,如此官断(由官府作出判决)。贾母听了,忙唤了尤氏过来,说(批评)他(她)作事不妥,“既是你妹子从小曾与人指腹为婚(指孩子还没出生,两家父母就给他们订下亲事),又没退断,使人混告(胡乱告状)了。”尤氏听了,只得说:“他连银子都收了,怎么没准。”凤姐在旁又说:“张华的口供(指受审人口头陈述的与案情有关的话)上现说不曾见银子,也没见人去。他老子说:‘原是亲家母(称儿子的丈母或女儿的婆婆)说过一次,并没应准。亲家母死了,你们就接进去作二房。’如此没有对证,只好由他去混说。幸而琏二爷不在家,没曾圆房(旧时将女儿先嫁到男家,只有夫妻名分而不同房,等到适当时候才会同房过夫妇生活),这还无妨。只是人已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丢脸)。”贾母道:“又没圆房,没的(无缘无故)强占人家有夫之人,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那(哪)里寻不出好人来。”尤二姐听了,又回贾母说:“我母亲实于某年月日给了他十两银子退准的。他因穷急了告,又翻了口(改口,变卦)。我姐姐原没错办。”贾母听了,便说:“可见刁民(狡诈成性的人)难惹。既这样,凤丫头去料理料理。”凤姐听了无法,只得应着。回来只命人去找贾蓉。
贾蓉深知凤姐之意,若要使张华领回,成何体统(成什么规矩。体统:规矩),便回了贾珍,暗暗遣人去说张华:“你如今既有许多银子,何必定要原人(本人)。若只管执定(坚持)主意,岂不怕爷们一怒,寻出个由头(可作为借口的事),你死无葬身(比喻没有好结果)之地。你有了银子,回家去什么好人寻不出来。你若走时,还赏你些路费。”张华听了,心中想了一想,这倒是好主意,和父亲商议已定,约共也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个五更,回原籍(老家)去了。
贾蓉打听得真(真切)了,来回(禀报)了贾母、凤姐,说:“张华父子妄告(诬告)不实(与事实不符),惧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毕。”凤姐听了,心中一想:若必定(一定)着(让)张华带回二姐去,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包养),不怕张华不依。还是二姐不去(不离开),自己相伴着还妥当,且再作道理(指另行打算或另想办法)。只是张华此去不知何往,他倘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可作为借口的事)来翻案(推翻原定的判决),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付与外人(比喻让人抓住把柄。刀靶:刀把,比喻生杀大权)去的。因此悔之不迭(不及),复又想了一条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说他作贼(偷盗),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整,弄)死,或暗中使人算计(暗中谋划),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比喻除去祸根,永绝后患),保住自己的名誉。
旺儿领命出来,回家细想:人已走了完事(了事),何必如此大作(这里是把事情搞大的意思),人命关天(比喻关系人生死的大事。关天:关系重大),非同儿戏(比喻事情重大,不是闹着玩的),我且哄(瞒,骗)过他(她)去,再作道理(打算,考虑)。因此在外躲了几日,回来告诉凤姐,只说张华是有了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今江苏镇江。这里借指京城附近的地方)地界五更天(即五更时,天快亮的时候)已被截路(拦路抢劫)人打闷棍(趁人不备用棍子突然袭击)打死了。他老子唬(同“吓”)死在店房,在那里验尸(指司法人员查验尸身致死的原因)掩埋(埋葬)。凤姐听了不信,说:“你要扯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敲掉)你的牙!”自此方丢过不究(不追查)。凤姐和尤二姐和美(和睦,亲密)非常,更比亲姊亲妹还胜(好,超过)十倍。
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先到了新房中,已竟悄悄的(地)封锁(关门上锁),只有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贾琏问他原故,老头子细说原委,贾琏只在镫中(指马镫上)跌足(跺脚)。少不得(少不了)来见贾赦与邢夫人,将所完之事回(禀报)明。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能干),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秋桐者,赏他为妾。贾琏叩头领去,喜之不尽。见了贾母和家中人,回来见凤姐,未免脸上有些愧色。谁知凤姐儿他(她)反不似往日容颜(脸色),同尤二姐一同出迎,叙了寒温(冷暖)。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未免脸上有些得意之色,骄矜(骄傲自大)之容。凤姐听了,忙命两个媳妇坐车在那边接了来。心中一刺(一根刺。比喻让人难堪、痛苦的事)未除,又平空(突然,平白无故)添了一刺,说不得(说不出,没办法说)且吞声忍气(形容有怨气而不说,只好忍受),将好颜面(脸色)换出来遮掩。一面又命摆酒接风(设宴款待远来或远归的人),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贾琏心中也暗暗的(地)纳罕。
那日已是腊月(指农历十二月)十二日,贾珍起身,先拜了宗祠(同一宗族供奉祖先牌位和祭祖的祠堂),然后过来辞拜(拜别)贾母等人。和族中人直送到洒泪亭(送人远行洒泪告别的亭子)方回,独贾琏、贾蓉二人送出三日三夜方回。一路上贾珍命他好生(好好)收心(收敛胡思乱想的心思)治家(持家,管理家事)等语,二人口内答应,也说些大礼套话(指符合应有礼节的现成话),不必烦叙(烦琐地叙说)。
且说凤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得,只是心中又怀别意(他意,另外的打算)。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孩儿就不干净,又和姐夫有些首尾(指男女间的暖昧关系),‘没人要的了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得倒仰(仰面向后倒。形容非常生气),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这日久天长(形容时间长久),这些个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争辩)。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拆(比喻处理起来麻烦棘手且不讨好的事)。”说了两遍,自己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形容说三道四,议论纷纷),指桑说槐(比喻表面上说这人,实际上暗指他人),暗相讥刺。
秋桐自为(自认为)系贾赦之赐,无人僭(jiàn,僭越)他(她)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肯容他(她)。张口是“先奸后娶没汉子(没男人)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意谓和我争强好胜)。”凤姐听了暗乐,尤二姐听了暗愧暗怒暗气。凤姐既装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了。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她)房中去吃,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极坏的东西)。平儿看不过(看不下去),自拿了钱出来弄菜与他(她)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她)园中去顽(玩),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这里指饭菜)与他(她)吃,也无人敢回(禀报)凤姐。只有秋桐一时(偶尔)撞见了,便去说舌(嚼舌,搬弄是非)告诉凤姐说:“奶奶的名声,生是(硬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浪费)着不吃,却往园里去偷吃。”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比喻辜负了培养。拿:逮,抓)”平儿不敢多说,自此也要远着了。又暗恨秋桐,难以出口(说出来)。
园中姊妹和李纨、迎春、惜春等人,皆为(以为)凤姐是好意,然宝、黛一干(一批,一群)人暗为二姐担心。虽都不便多事(多管闲事),惟见二姐可怜,常来了,倒还都悯恤(同情,怜悯)他(她)。每日常无人处说起话来,尤二姐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又并无露出一点坏形(使坏的迹象)来。
贾琏来家时,见了凤姐贤良,也便不留心。况素习(一向)以来因贾赦姬妾、丫鬟最多,贾琏每怀不轨(觊觎,非分)之心,只未敢下手。如这秋桐辈等人,皆是恨老爷年迈昏愦(糊涂),贪多嚼不烂(比喻只追求数量,而没有质量),没的(无端)留下这些人作什么,因此除了几个知礼有耻(有羞耻之心)的,余者或有与二门上小幺儿(小厮)们嘲戏(打情说笑)的。甚至于与贾琏眉来眼去(形容用眉目传情)相偷期(偷情)的,只惧贾赦之威(淫威),未曾到手(得手)。这秋桐便和贾琏有旧(过去有私情),从未来过一次。今日天缘(上天注定的缘分)凑巧,竟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干柴投进烈火中,使火势更猛烈。常用来比喻男女欢情甚浓),如胶投漆(形容相互融合,无法分开),燕尔新婚(形容新婚欢乐。燕尔:指和美,和谐),连日那(哪)里拆的(得)开。那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命根子,比喻最重要、最心爱的人)。
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她)先可发脱(对付)二姐,自己且抽头(从中得到好处),用“借剑杀人”(比喻利用别人去害人)之法,“坐山观虎斗”(比喻在一旁观看别人争斗,伺机从中渔利),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私下劝解)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他(她)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心口,心尖儿)上的人,我还让他(她)三分,你去硬碰(用强硬的态度去对付)他(她),岂不是自寻其死(指自己走上毁灭的道路)?”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更加)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那样)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平时)的威风怎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形容度量大,能容人),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比喻不愿受一点气,吃一点亏)去。让我和他(她)这淫妇做一回(这里是干一架的意思),他(她)才知道。”凤姐儿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得)尤二姐在房里哭泣,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他(她)眼红红的(得)肿了,问他(她),又不敢说。
秋桐正是抓乖卖俏(利用姿色和聪明,卖弄机巧)之时,他(她)便悄悄的(地)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专会作死(自己找死),好好的(地)成天家(一天到晚)号丧(哭。骂人的话),背地里咒(诅咒,骂)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她)好和二爷一心一计(一心一意)的(地)过。”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漂亮俊俏)了,可知心就嫉妒。凤丫头倒好意待他(她),他(她)倒这样争锋吃醋(同“争风吃醋”。为争夺男女私情而互相嫉妒)的。可是个贱骨头(比喻不自重、不识好歹的人)。”因此渐次(逐渐地)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践(任意踩踏。比喻不将人放在眼中而轻贱)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形容处于极其痛苦、为难的境地)。还是亏(多亏)了平儿,时常背着(躲着,瞒着)凤姐,看他(她)这般,与他(她)排解(指排遣寂寞、烦恼)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比喻容貌美丽而性格柔弱)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折磨),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闷气),便恹恹(yān,形容衰弱无力或精神萎靡的样子)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逐渐)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她)小妹子手捧鸳鸯(比喻一对)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痴情且心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善妒忌的女人)花言巧语(指用来骗人的虚假动听的话),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她)发恨(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休(罢手,停止)。若妹子在世(活着),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她)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命中注定这样),你我生前淫奔(指女方违反风尚,与男人私自结合)不才(指行为不端),使人家丧伦败行(丧失了人伦,败坏了品行),故有此报(报应)。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专管人间男痴女怨、风情月债的仙子)案下(指办公的地方),听其发落(处理)。不然,你则白白的(地)丧命,且无人怜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欠缺),今日之报(报应)既系当然(必然如此),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任凭)我去忍耐(忍受)。若天见怜(怜悯自己),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比喻坏人作恶终难逃脱国法的惩处。天网:指天道的法网。恢恢:宽广的样子。疏:稀疏),天道好还(指人所做的一切都会得到报应,告诫人们不要做坏事。天道:天理。好:hào,喜爱。还:报偿)。你虽悔过自新(悔恨以前的过失,决心重新做人),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招致)于麀聚(比喻父子共妻,有如禽兽。麀:yōu,指母鹿)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好好活着)。”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小妹听了,长叹而去。
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等贾琏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泣说:“我这病便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天见怜,生了下来还可,若不然,我这命就不保,何况于他。”贾琏亦泣说:“你只放心,我请明人(指高明的人,行家)来医治。”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
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为谋求达到某一目的而奔忙)了军前效力(在军队前线效劳。军前:指战场),回来好讨(获取)荫封(后代子孙因先世功勋而继承爵位)的。小厮们走去,便请了个姓胡的太医,名叫君荣。进来诊脉看了,说是经水(月经)不调,全要大补。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不来月经。庚信:月经),又常作呕酸,恐是胎气(指妇女怀孕时恶心、呕吐等症状)。”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尤二姐少不得(不得不)又从帐内伸出手来。胡君荣又诊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指左手关脉,可以诊断肝部病情)自应洪大(中医指脉象跳动有力)。然木盛(中医的病理术语,认为肝在五行中属木)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由肝木(指肝脏)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敬辞。称女子的面容)略露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魂魄如飞上九天(即天。古人以为天有九重,故称),通身麻木(失去知觉),一无所知(什么也不知道。一:全,都)。
一时(不一会儿)掩(放下,合上)了帐子,贾琏就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淤血(中医术语,指血液运行不畅。这里指局部血液停滞)凝结。如今只以下(去除,排泄)淤血通(打通)经脉(中医指人体内气血运行的通路)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贾琏命人送了药礼(指大夫看病的酬金),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告发捉拿)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卷起包裹)逃走。
这里太医便说:“本来气血生成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遭受)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剂(中医术语,指作用强烈、对病人有副作用的方剂),如今大人元气(指人的生命力)十分伤其八九,一时(短时间)难保就愈。煎、丸二药(指汤药和丸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指背后议论的言论)不闻,庶(或许)可望(有希望)好。”说毕而去。急的(得)贾琏查是谁请了姓胡的来,一时(一旦)查了出来,便打了半死。
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又遇见这样没本事(本领)的大夫。”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向上天陈述自己的心愿)祷告(祈求神灵保佑)说:“我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长期吃素食)念佛(这里是感念佛祖的意思)。”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贾琏与秋桐在一处时,凤姐又做汤做水(又做吃的,又做喝的。形容关心的样子)的(地)着(派)人送与二姐。又骂平儿不是个有福的,“也和我一样。我因多病了,你却无病也不见怀胎。如今二奶奶这样,都因咱们无福,或犯(冲犯)了什么,冲(迷信指命相相克,在一起不利)的(得)他(她)这样。”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根据人的生辰八字,用阴阳五行推算人的命运,断定人的吉凶祸福)打卦(一种迷信活动。用两块蚌壳或两片竹片投掷,观其俯仰以占卜吉凶)。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属相,生肖。用十二种动物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分别代表十二地支记人的生年)兔的阴人(占卜星相用语,指女人)冲犯(占卜星相术指双方的生辰、生肖等性质不合,相忌相克)。”大家算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说他(她)冲的。
秋桐近见贾琏请医治药,打人骂狗(对下人滥打乱骂。形容主子没好气时对下人乱施淫威),为尤二姐十分尽心,他(她)心中早浸了一缸醋(比喻非常嫉妒)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她)冲了,凤姐儿又劝他(她)说:“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再来。”秋桐便气的(得)哭骂道:“理那起(那些)瞎肏的(骂人的话。肏:cào)混咬舌根(乱嚼舌根,即胡说八道的意思)!我和他(她)‘井水不犯河水’(比喻两不相干,互不侵犯),怎么就冲了他(她)!好个爱八哥儿(可爱的东西。这里是反语,讽刺恃宠撒娇的人),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有人冲了。白眉赤脸(指白眉毛、红眼睛的一种异相。比喻无来由、平白无故),那(哪)里来的孩子?他(她)不过指(指望,依靠)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比喻没有主见,随便听信别人的话)的爷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小杂种,骂人的话),我不喜欢!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混杂,这里比喻假的成分)没有的呢!”骂的(得)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
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秋桐便哭告邢夫人说:“二爷、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容身,立足)之处,太太好歹(务必)开恩(施予恩典)。”邢夫人听说,慌的(得)数落(责备)凤姐儿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指责人不领会别人的好意)的种子(东西),凭(不管)他(她)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他(她),连老子都没了(意谓把你父亲的脸都丢了,或理解为连你父亲的面子都不给了)。你要撵他(她),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说着,赌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性(干脆)走到他(她)窗户根(指窗子下部贴墙的地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来瞧他(她),又悄悄劝他(她):“好生(好好)养病,不要理那畜生(骂人的话,比喻卑鄙或兽性的人)。”尤二姐拉他(她)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这里指由与己无关的事所引起的气恼)。我若逃的(得)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来世,下辈子)罢。”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坑(害)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对人对事感情真而深),从没瞒他(她)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她)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他(她),他(她)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打定主意,决心)进来,方成个体统(规矩),与姐姐何干。”二人哭了一回(一会儿),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休息)。
这里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这里指比较严重的情形),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每天没有办法得到将养,反而还受到伤害),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打掉),无可悬心(牵挂,担心),何必受这些零气(指没完没了的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干脆,省麻烦)。常听见人说,生(未经炼制的)金子可以坠死(这里指金子堵塞肠管,导致肠子里的东西无法排出,最后膨胀而死),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想毕,拃挣(挣扎)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未经煅炼成精制品的黄金),也不知多重,恨命(这里是怨恨命运不公的意思)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狠命(拼命)直脖(直着脖子,这里形容吞咽的样子),方咽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戴齐整,上炕躺下了。当下人不知,鬼不觉(形容行动非常秘密,谁也没有察觉)。
到第二日早晨,丫鬟、媳妇们见他(她)不叫人,乐得且自己去梳洗。凤姐便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儿看不过(看不下去),说(责备)丫头们:“你们就只配没人心(形容对人苛刻,不讲良心)的打着骂着使(使唤)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她)虽好性儿(好脾气),你们也该拿出个样儿(规矩)来,别太过逾(过分)了,墙倒众人推(比喻失势的人,遭到众人的非难和攻击)。”丫鬟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得)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平儿进来看了,不禁大哭。众人虽素习(平时)惧怕凤姐,然想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怜惜下人),比凤姐原强,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停放尸体)。贾琏嫌后门出灵(出殡,把灵柩从屋里抬出去)不像(不行,不方便),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通向街道)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指僧道做法事的场所。坛:祭坛,用土堆筑成的高台)做佛事(指僧尼拜忏的事情)。用软榻(绳索或藤条编成的窄而矮的床,可以抬着人走)铺了锦缎衾褥(被子和褥子),将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单(用于遮盖死人的被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围绕跟随),从内子墙(指府第中相邻院落之间夹道两侧的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为丧家选择殡殓时日等迷信职业的人,也称阴阳生,俗称风水先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得)不明(不明不白),都是我坑了你!”
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解(缓,平静)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作为地界的墙。这里暗指凤姐),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疏忽大意)了,终久(最终)对(核对,查验)出来,我替你报仇。”天文生回(禀报)说:“奶奶卒(死)于今日正卯时(指上午六时至七时),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时(指凌晨三点到五点)入殓(将死者装入棺材)大吉。”贾琏道:“三日断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指非父母尊长的亲属死亡)不敢多停,等到外头,还放(停放)五七(人死后三十五天。旧时丧礼,人死后每七日祭祀或唪经,有头七、三七、五七等),做大道场(这里是做完法事的意思)才掩灵(在死者灵前设祭奠、做法事,按死者身分到一定期限结束,叫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旧时由阴阳先生给死者写的文书,上有死者的年寿及招魂的话)而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
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棺椁(指棺材。椁:guǒ)丧礼(有关丧事的礼节、排场)。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推托,借口)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旧俗,生病的人忌进新房、产房和灵房),不许我去。”因此也不出来穿孝(戴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隐隐约约)听了一言半语(指很少的一两句话),回来又回(禀报)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随便,放任)他胡说,谁家痨病(中医指结核病一类的传染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当真,严肃对待)的(地)开丧破土(举办丧事,动工建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情分),停五七日(这里是约数,指五七天)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
正说着,丫鬟来请凤姐,说:“二爷等着奶奶拿银子呢。”凤姐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月分钱),一月赶不上一月,鸡儿吃了过年粮(今年吃了明年的粮食。比喻入不敷出,靠挪用日后的钱粮度日。鸡儿:“今儿”的谐音。过年:次年,下一年)。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抵押)了三百银子,你还做梦(比喻幻想)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说着,命平儿拿了出来,递与贾琏,指着(这里是借口的意思)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得)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私房钱)。及开了箱柜,一滴(一点儿)无存,只有些折簪烂花(指折断的簪子和散落的珠花。烂:破碎)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平时)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鬟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指不成锭的散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招惹人注意的意思)。”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得)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她)家常穿的,你好生(好好地)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念想,指留作纪念的物品)。”平儿只得掩(这里指把衣服折叠好)了,自己收去。贾琏拿了银子与(交给)众人,走来命人先去买板。好的又贵,中(中等,一般)的又不要。贾琏骑马自去要瞧,至晚间果抬了一副好板进来,价银五百两赊(shē,赊欠,延期付款)着,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人员)穿孝守灵(守护在灵柩跟前),晚来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出殡的前一天的夜里,亲属守灵不睡)。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