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季稚跃先生校对靖本批语有感
崔川荣
季稚跃先生是一位我所敬重的《红楼梦》版本研究大家,因同住沪上,往来甚便,时有小聚,只要见了面就会谈红论曹,即使外出参加红学会议,我们都会一路同行,一室同住,仍离不开谈论这些话题。
回想我与先生相识,是经冯老(其庸)介绍并给了地址才联系上的。2002年3月2日,我到国权北路登门拜访,迎进门后稍作寒喧,便谈起了曹雪芹书箱。季先生找出书箱照片让我看,向我谈了一件趣事,告诉说他曾找来相同的松木,用毛笔写了“芳卿悼亡诗”,两三年之后墨迹才会慢慢地沁入木内,要说悼亡诗是后人添加上去的,没有相当的时间是造不出来的。我们都倾向于书箱为曹雪芹传世真品。
谈到曹雪芹生卒年,季先生言:
乾隆二十七年加雍正十三年,正是敦诚所说四十之来源。反过来说,敦诚只知道雪芹生于康熙末年,故作如此估算,取成数而言之。“芳卿悼亡诗”诗中说“乩占玄羊重克伤”,“玄羊”指癸未年,是家里接连死人的意思。稍作上推,曹雪芹逝于壬午年的除夕便无可怀疑。
听闻之后,深有同感,曾作过两首诗《坐季老(稚跃)书斋,聊芹溪书箱和生卒年》:
隐居黄叶僻山村,幸有芹溪遗物存。
诗里玄羊重复事,恰逢新岁悼离魂。
康熙末岁到其孙,四十年华说裂痕。
皆信诗人言整数,未过半百是公论。
那一天,我们还谈到了靖本抄件的真伪问题。针对批语混乱不堪的情形,季先生说:“我已探索多年,有些批语是可以找出致误原因的,”边说边用笔给我演示了一番(详见下)。先生对靖本批语如数家珍,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次年12月,季先生邮来专著《读红随考录》①,正逢我在赶写一篇约稿,便引用了季先生对“四十年华”的看法:
近读季稚跃先生所赠新书,他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有云:“在敦诚看来,‘四十’这个年寿虽然不准,但也不会相差很多,况且诗中有举成数的通例。如陆游(1125一1210)在《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诗中有‘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句,而他驻南郑是在乾道八年(1172),一算已四十八了。由此可见,诗中所举的‘四十’成数不能呆看,可以是正好四十,也可以是四十一、四十二,甚至可以是四十八”。②,
那段时间只要得闲,我就会翻阅此书,从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
2004年春,拙著《曹雪芹最后十年考》出版,我特地送书过去,向他谈起了一个新发现——有关靖本抄件中的两条批语,见第九回,批在“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眉端:
此岂是宝玉所乐为者?然不入家塾则何能有后回试才结社文字?作者从不作安逸苟且文字,于此可见。
此以俗眼读《石头记》也, 作者之意又岂是俗人所能知。余谓《石头记》不得与俗人读。
这两条批为靖抄独有,但可以勾连到现存脂本。蒙府本同一回中有一条双行小字批,批在“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句下:
若俗笔则又云不在家矣。试思若再不见,则成何文字哉?所谓不敢作安逸苟且塞责文字。
末句“所谓不敢作安逸苟且塞责文字”,引用了靖抄前批中的话:“作者从不作安逸苟且文字”。此为靖批早于蒙批之明证。换言之,靖批是早就存在的客观事实,因而才会被引用。要说毛先生造假,动了一番心思模仿出来的,那他为何还要编造出一条后批?实在没有必要一连造出两大段批语。
季先生听罢,习惯性地“嗯嗯”了几声,说:“值得研究。你要多找些证据,别人说假你说真,就得下苦功。”
往后的岁月里,我们几乎每年都要碰一二次头,仍一如既往地谈红论曹,乐此不疲。早年我手上的脂本不全,只有甲戌庚辰己卯等五六个版本,碰到要查对《红楼梦稿》某一句话,先生便会来信告之原文,并标出所在的回数和页码。可以这样说,凡是在版本上有疑难的问题,我都会向先生请教,都会得到满意的解答,令人感佩。
后来季先生的主要精力,用到了重编《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汇评》,复校十三个脂本,将异文用毛笔工整地书写出来,日复一日,三年始成。其间电话联系,就会听到他感叹“用眼过度”,待到30本书印刷出来,已不太能看字了。逢到节日问候,也会听到他说“眼睛不行了,心脏也不太好,”因而不常出门,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了。没想到三年疫情的最后期,季先生没扛过去,病逝于2023年1月12日,享年88岁。
靖本批语错乱不堪,我们应该怎样校对呢?季先生经过长年摸索,找到了一种破解方法,他在《脂靖本〈红楼梦〉批语溯源和校对》一文中曾举过两个例子,给后之学人指出了一条探求路径,读后大受启发,他在文章说:
下面,择取靖本《红楼梦》批语二则,试析其造成文字错乱的原因。
例一第六十六回第 131条批语为:
一攀两鸟好树之文沄将茗烟已今等马出谓
这条批语最初的形式应该是侧批,如图1所示。藏书者在过录时,因不辨“击”、“攀”二字的行草体,误击为攀,并将“极”字的行草体误为“树”字,这是其一。其次,在过录这条侧批时,误将“一击两鸣”法与“好极之文……”看成两条批语,然后按自己的意思加以合并为“一攀两鸟好极之文法”,然后直抄至“谓”字结束。同时,在抄录过程中又将“全写”误抄成“今马”。
例二 第八回第53条批语为:
作者抚今之事尚记今金魁星乎思昔肠断心催
这条批语的最初形式亦是侧批,如图2所示。藏书者在过录时,将“抚今思昔肠断心摧”和“作者尚记金魁星之事乎”当作两条批语,然后自作主张将其合并为“作者抚今之事,尚记金魁星乎;思昔,肠断心摧”。③
以上两个实例,是造成批语错乱不堪的主要原因,可以总结为四点:
第一,靖抄眉批的最初形式多为侧批,是由侧批转化而来。
第二,靖抄眉批可能是两条侧批合并而来,也可能是一条侧批误以为两条侧批加以合并。
第三,在转化过程中,藏书者往往自作主张将其合并,或者说按自己的意思加以合并,而不是忠实的过录。
第四,藏书者文化水平不高,不识行草,往往抄错字,同时出现妄改的情况。
既然如此,我们可否另选一些靖批试作求解呢?关于这个问题,季先生如实说过:靖批太错乱了,一时半会看不出是一条侧批还是两条侧批,抑或一条侧批误为两条侧批,要想推而广之,适用于每一条靖批尚有难度。他只是提供一种方法,开辟一条路径而已。至于后来者能否采用,能否出成果,那就不好说了。
我理解季先生的苦衷,年老体弱,视力极差,心脏也不好,只能留给后来人去做了。而我最好的怀念方式,就是循着季先生的思路去做这件事情,给出一份答卷。
现在我们就来做这件事,第八十回(靖抄147条):
是乃不及全儿昨闻煦堂语更难揣此意然则余亦幸有雨意期然合而不□同(在“菱角谁闻见香来着”一段,墨眉)
周汝昌先生做过简单的识读——
是乃不及全儿,非闻煦堂语,更难揣此意,然则余亦有幸两意不期然而合。□同。
显而易见,仍存在三个问题:
1)“全儿”一名,不知所云,不知所指,该回并无此人。疑“全”字有误。
2)批语本该到“不期然而合”截住,却偏偏多出“□同”两个字。疑批语按藏书者的意思做过合并,而未将这两个字按在合适的位置。若是这样,原先可能是两条侧批,之后才合并成了一条眉批。
3)“煦堂语”和“难揣此意”,显系针对批中的某一句话而言,想来用语晦涩,不易被人看懂。但必须围绕金桂所说的“菱角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下批。
按正文所述,“菱角”确有“一股清香的”,《食菱记》中就有记载:“予游于菱池之上,见菱叶披披,菱茎亭亭。微风徐来,菱香四溢,”金桂不知,偏要问出没香的话来,不懂装懂。那么针对金桂的问话,批者会批出怎样的批语呢?结合正文中的“菱角”来看,会不会信手拈来一个与“菱角”有关的成语故事呢?好巧不巧,眼前正有一个“食菱”故事。明代江盈科《雪涛小说》载有“北人食菱”一篇:
北人生而不识菱者,仕于南方,席上啖菱,并壳入口。或曰:“食菱须去壳。”其人自护所短,曰:“我非不知,并壳者,欲以去热也。”问者曰:“北土亦有此物否?”答曰:“前山后山,何地不有?”
夫菱生于水而曰土产,此坐强不知以为知也。
此故事与金桂“不知以为知”直接挂上了勾,若批者想批出一条批语,想必会用上“食菱”“菱角”字样,且会用上靖批开头的两个字“是乃……”,参靖抄第一句共六个字“是乃□□□儿”,中间便可补入“食菱角”三个字,全句为:
是乃食菱角儿。
翻译过来——这是北人食菱,不懂偏要装懂。细言之,北人吃了菱壳还说是菱角生在土里,“不知以为知”,而金桂不知道菱角“有清香的”,却偏要不懂装懂,说菱角没有香味。
必须强调,“是乃食菱角儿”语句通顺,用典自然,其中“食”,靖抄为“全”,基本保存了“食”的上半部字形;靖抄“儿”字,无误。靖抄最后二字“囗同”,孤零无依,原来是前面的话,补入“菱角”最为妥帖,而“角”字恰好与“同”字形似,看上去相差无几,只是少了上面一个“⺈”。这怪不得最后的抄录者,要怪只能怪靖家的抄本年代久远,破损严重,多有讹误,不少地方被虫蛀去,缺胳膊少腿,自然会失去原“字”原味。
总的来说,“食”与“全”;“角”与“同”④都保存了一半笔划。因此有字形比勘,有用典支撑,且不易被人看懂,想来所做的恢复不会有错,可认作第一条侧批。再者,因该批未针对“菱角香”说事,而是用了“食菱角”的故事,一般人看不出来,下句才会说“难揣此意”,这一点与上面所说的“其用语晦涩”相符。
再来看第二条侧批,针对第一条下批,校对如下:
昨闻煦堂语:“不难揣及此意”。然则余亦有幸两(原雨,形误)意不期然而合。
煦堂说“不难揣及此意,”当然是看出前批用了典故,所以下文才会说“两意不期然而合。”即:我们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出前批的意思了,是用了北人食菱的故事。疑前一条侧批为脂砚斋所作,后一条侧批为畸笏所作。
其次,“不难揣及此意,”在校对时补入“不”“及”,是因靖抄首句“是乃不及……”用到过“不及”二字,不但要保留,还必须恢复到原始状态。
那么此条靖抄为何会出现错乱讹误呢?要说原因,得追溯到靖抄之前的一个藏书者,其人文化水平不高,将两条侧批合并为一条眉批时,只因看不懂“是乃食菱角儿”,按自己的意思妄改了。下面将恢复出来的两条侧批重抄如下:
是乃食菱角儿。
昨闻煦堂语:“不难揣及此意”。然则余亦有幸两意不期然而合。
由于藏书者看不懂前批,便将后批中的“不及”抽出来,组成“是乃不及……”句式,又将“食”字妄改为“金”,组成“金儿”,意指夏金桂。这样一来,前批转为眉批则为:
是乃不及金儿
看似走通了,实则走偏了。到了靖抄时,又将“金”字抄成“全”字,似底本老旧看不清或误抄。而第二条侧批转为眉批就变成了——
昨闻煦堂语,更难揣此意。然则余亦有幸两意不期然而合。菱角。⑤
因“菱角”二字无处安放,只好停留在句末。应该说靖抄是按底本忠实过录的,出现讹误错乱始于前一位书藏者,与毛先生无关。
屈指数来,我与季先生交往已有二十个年头了。平时往来都以先生相称,但从心底里我是认作一位前辈和良师的。其考辨办法常启迪我思,其长者风范常萦绕我心。值此季先生病逝一周年之际,心想着要写些什么,遂不知不觉地从书架上拿出了季先生的书,断断续续,翻看月余。有时为了一条靖批的校读会反复地看,同时找来相关的书籍合看,不消三四天便堆满了半边床。可谓一疑一堆书,一阅一夜忙。幸有所得,方成此文,以告慰季先生在天之灵!
注:
①《读红随笔录》,2003年10月,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出版。该书中有《脂靖本红楼梦批语溯源和校对》,我所说的“校对”皆出自此文。
②此文载《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01期。引文见季稚跃《读红随考录》第321~322页。
③见《脂靖本红楼梦批语溯源和校对》,第223-225页。
④查此条抄件,“同”字是整条批语中惟一模糊的字,中间的上方似曾有过一个短竖,抄者在犹豫一番之后才由“用”字改写过来。
⑤批中“更”字为妄加。按原批字数来看超一字,即便将它放回到原批,也无地方可去,故下文不提此字。
写于2025年元月季先生病逝一周年之际
从左到右:季稚跃、崔川荣、邱华东
前排从左到右:季稚跃、陈诏、邱华东、裴世安 后排:崔川荣、萧凤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