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皎是谢允衾的通房丫头。
不是妻,也不是妾,顶多算个高级点的奴婢。
谢允衾娶妻的第三个月,云皎赎回了自己的卖身契。
从此两人天高地远,她再也不用为谢允衾流半滴泪。
……
腊月初四,镇远侯府。
云皎一下跪在新任世子妃齐婉兮的面前。
她的声音轻而坚定:“世子妃,奴婢想自赎自身,从此永远离开侯府,请世子妃成全。”
齐婉兮很是疑惑的问。
“云皎,你伺候了世子爷十二年,是他身边唯一的通房丫头。等明年开春,我还打算让世子爷将你抬为妾室,就算这样你也要走?”
云皎将身子压得更低:“是,请世子妃成全。”
齐婉兮掩唇叹息,叫人找出云皎的卖身契递给她。
云皎双手捧过,一眼看见了泛黄的卖身契上最醒目的一句话:十两白银,人银两清。
云皎怔然片刻,将其收好,就又对着齐婉兮磕了个头:“谢世子妃。”
齐婉兮见此,叹息一声:“云皎,留到除夕过完再走吧,至少和世子爷再一起过个年。”
云皎一顿。
她本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她想:离除夕只剩不到一个月,晚一点又何妨呢?
最终,云皎行了个礼道:“是,多谢世子妃。”
告退后,云皎走出正房。
寒风呼啸,雪压枝垂。
云皎看着这满目的白色,忽然想起,这是自己在京城过的第十二个冬天了。
而她遇到谢允衾,便是在第一个冬天。
那个冬天,一场大雪断了云家的粮。
为了给唯一的弟弟买粮,云皎和上头的三个姐姐一块,被五两银子卖给了人牙子。
三个姐姐一路上都被卖出去了,只有云皎走得最远,被带到了京城。
云皎记得,那时自己得了风寒,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却被谢允衾买了下来。
之后,她同谢允衾一块长大,年岁到后,便成了他的通房丫头……
不愿再回想下去,云皎叹息一声,加快了回房的脚步。
齐婉兮嫁进来之前,她都睡在谢允衾房中。齐婉兮嫁进来之后,她就搬到了谢允衾卧室旁的偏房里。
才走到门口,没想到就遇上了刚回来的谢允衾。
他肩宽背挺,英气逼人,有着势不可挡的锐气,可眼波流转间,又皆是风流。
云皎立即低眉垂首的行礼:“爷。”
谢允衾懒散应声,一把将外氅脱下丢给云皎,进了屋就叫人打水来沐浴。
云皎忙跟上,伺候他洗浴。
“给爷按按肩膀。”浴池内,谢允衾阖着眼,冷声吩咐。
谢家乃簪缨世家,谢允衾的父亲手握重兵,驻守南境。
谢允衾身为谢家嫡长子,却入京为质,一步不得出京。
他平日在外装作纨绔,实际性子最是狠厉。
云皎弯下身,小心地捏在谢允衾的肩膀上。
下一瞬,男人却突然伸出一双湿漉的手拽住她,直接将她带入了浴池内。
云皎猝不及防,骤然落水,视线模糊,只能攀住谢允衾这一根浮木。
眼睛还没睁开,她就听见头顶男人的一声调笑:“怎么还是这么好骗?”
云皎还没反应过来,谢允衾的呼吸便覆了过来。
半个时辰后,水浪翻波才停歇。
云皎收拾好自己,又去伺候谢允衾穿衣。
炙热不再,男人声音沉冷:“之前你去找了世子妃,是想做什么?”
云皎动作一顿。
正思考着该怎么糊弄过去。
谢允衾却忽然用两指捏住她的下颚,神情似笑非笑:“通房丫头就做好通房丫头的事,别肖想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这是以为她去求世子妃想升为妾室?
男人唇角的佻薄弧度,如针般扎入云皎心口。
云皎的唇微微发抖:“是,奴婢谨记。”
谢允衾不冷不热地哼笑声,穿好衣服就往前院去了。
晚餐摆在齐婉兮的院子里。
谢允衾坐在桌前,拉着齐婉兮的手说笑,神情与在云皎面前截然不同,只有温柔没有戾气。
他不曾展露过的柔情,都给了齐婉兮。
云皎伺候在一旁,把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却没有嫉妒,只有怅然。
只因和谢允衾相识十二年,她却直到在三个月前齐婉兮嫁入侯府后,才知道谢允衾爱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他会怜她、敬她、爱她,并小心翼翼不让她看见自己的一点坏处。
而不是像对云皎这样,肆意至极,毫不在意她的意愿。
她和谢允衾,说到底不过是少爷和通房丫头。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爆竹噼啪。
齐婉兮笑着向谢允衾举杯敬酒:“马上就要过除夕了,这爆竹倒也应景,世子,希望以后也能这样好。”
“以后。”谢允衾话语一顿,也与她碰杯。
“自是和谐美满,年岁亨通。”
云皎低眉垂眼,怔怔出神。
以后?
她的以后会是什么呢?
云皎想,她会寻一处安身之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谢允衾再无牵扯。
第2章
腊月初八,难得雪停,侯府也热闹起来。
早上,谢允衾带着齐婉兮一块前往皇宫参加宴会。
云皎则和府里人一同在厨房做腊八粥,讨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
做好后,她又一一给府里其他人派发下去。
谢允衾同齐婉兮回府时,便是看着云皎笑着给一个侍卫递上一碗粥。
谢允衾便见她一身桃红绸袄,衬得人面似桃花,嘴旁还漾着两个梨涡……
倏地,云皎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
她一抬头,便看到不远处的谢允衾和齐婉兮相携而立。
而谢允衾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眼底阴翳,冷锐犀利。
云皎心里一惊,连忙朝两人行礼。
“参见世子、世子妃。”
谢允衾只冷冷盯着她,半响未出声,看得云皎手心都出了汗。
最后还是齐婉兮笑着说:“免礼吧。”
说着,她又轻轻拽了拽身旁的谢允衾:“世子,你怎么了?”
云皎垂着头一动不动,好半晌,才终于感觉谢允衾冷沉的视线收了回去。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声音轻柔地对齐婉兮说:“无妨,回屋吧。”
谢允衾回府了,云皎没再管厨房里的事,不敢有丝毫怠慢地往正房赶。
又过了半个时辰,谢允衾才悠悠回到正房。
云皎忙走上前,声音低而轻:“奴婢帮世子爷更衣。”
手伸到半路,却被身前的男人攥住。
谢允衾冷笑:“冲别人笑?”
云皎忍痛,轻声解释:“爷误会了,今日腊八,刚刚奴婢只是在分粥。”
谢允衾另一只手捏上她的脸,声音冷戾:“穿得花红柳绿,这么招摇,记住,你是本世子的东西,别有其他心思。”
不知为何,“东西”这词让云皎不太舒坦。
这么些年,谢允衾年岁长了,心思也越发沉。
他对着外人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对云皎却越发喜怒无常。
云皎早学乖了,他生气了,她也不找寻理由。
只顺着他的话说:“奴婢这就去换身素净些的衣裳。”
看着表情柔顺的脸,谢允衾只觉得心里的怒气缓缓散去。
他捏住云皎脸颊的手最终还是松开。
只甩下一句冷冷的“去”。
第二日,腊月初九。
整个侯府开始大扫除。
云皎虽是谢允衾的通房,但说到底不过是个丫鬟,自然也要参与进去打扫。
可当她打扫到博物架时,却被人撞了一下。
她猝不及防之下,竟直接撞到了架子上的瓷瓶上,瓷瓶立即摔了个粉碎。
一个瓷瓶砸得满室寂静,撞云皎的婢女惊叫出声。
“这、这可是王妃的嫁妆!定窑的白瓷花瓶!”
这婢女云皎认识,是之前想爬上谢允衾的床,结果被自己教训了的婢女。
谢允衾在这时进来了,看着这一屋的喧闹杂乱,立即皱起眉。
“怎么了?”
屋里顿时跪了一地,那婢女恶人先告状:“回世子爷,云皎她把王妃的嫁妆碰碎了!”
云皎忙说:“是她故意撞了奴婢,奴婢才不小心把花瓶撞碎了……”
她解释到一半,谢允衾冰冷的声音响起。
“本世子亲眼所见,你还想狡辩?”
云皎喉间便是一哽,抬起头,便对上了谢允衾毫无波澜的黑眸。
谢允衾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毁坏王妃嫁妆,云皎,罚俸一月,去领十大板。”
云皎忽觉心口一凉,解释的话也变得无力再说出口了。
她伏下身子,额面点地。
“是,奴婢领罚。”
云皎被拖了下去。
十大板打完,她一瘸一拐回到主院的时候,已然夜幕低垂。
谢允衾的书房烛光正明,门却没关紧,漏出几道风声。
云皎下意识走近了,想把门关上。
凑近了,却听见齐婉兮暧昧的声调响起。
“允衾,太重了……”
云皎脚步一顿,想要无声离开。
下一秒,却听见谢允衾柔声哄道:“抱歉,平日里和云皎没轻没重惯了,夫人别怪罪。”
齐婉兮声音虚浮:“允衾,不过一个花瓶,你今日对云皎处罚太重了……”
房里声响忽重,片刻后,谢允衾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餍足。
“我俩在一块,你还要提别的女人,她就是一个奴婢,哪里值得你费心。”
第3章
明明是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却如寒钉一般,将云皎死死钉在了原地。
耳朵里,又听齐婉兮继续说。
“云皎服侍你尽心尽力,这几月我看在眼里,你怎能说出这种没良心的话。”
听了这话,谢允衾竟也不恼,继续语气纵容地哄她。
“好好,我说不过你,你面前我总是投降的。”
云皎终于回神,悄悄离去。
她慢慢挪回偏房,小心清理了下身子,便上了床。
挨了板子,云皎只能侧躺着。
她闭上眼睛,神智却依旧清醒,恍恍惚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暖融融的春日。
那是她和谢允衾的初夜。
两人睡到日上三竿。
外头春光正好,云皎在谢允衾怀里,含羞又忐忑。
而谢允衾往她手里塞了自己随身的玉佩,话语几分郑重几分玩笑。
“这个,就当本少爷给你的聘礼。”
可谢允衾真的说过这句话吗?
云皎忽然睁眼,从床上挣扎爬起,在妆奁中翻出了那块玉佩。
温凉的玉佩拿在手上,云皎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云皎擦了眼泪,开始清点东西。
给自己赎身后,她手上还剩23两45文钱。
她还记得卖她的人走了些什么地方,到时出了侯府,她要沿途找到三个姐姐,这钱足够买块地,到时候她们姐妹就能一起住了。
云皎想着想着,终于阖眼睡去。
……
年节将近,又是岁末事务收尾之时,谢允衾常常不在府中,或只是待在书房。
云皎依旧跟着他身边,晨起伺候,端茶送水。
其实这种事一般是小丫鬟做的,只是谢允衾用惯了她,不愿假他人之手。
但云皎知道自己快要走了,便挑了几个盘靓条顺的小丫头培养。
过了三日,云皎第一次让人代替自己进去递茶。
谁知人才进去,她就听见里面传来砸杯子的声音。
隔着层窗户纸,她都能听见谢允衾不耐的声音:“人呢?”
云皎连忙进了屋,快步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爷。”
谢允衾抬眼看她,面上无异,语气却隐含威胁:“你这是在和我闹脾气?”
不过赏了她十板子,现在就敢把他的事不当回事了?连端茶倒水都不愿做了?
云皎看了眼一旁跪着的小丫头,不太懂谢允衾这话的意思。
她只好将头压得更低,表现得更加恭顺:“奴婢不敢。”
谢允衾看她这一滩死水的样子却更来气,他猝然冷笑一声:“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云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一手拎起。
她一声惊呼,片刻后只觉天旋地转。
视野恢复正常,云皎才发现自己被谢允衾压到了桌上。
她连忙挣扎:“爷,不要,不能在这儿……!”
她余光看着地上的小丫头已经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屈辱之感却更重了。
谢允衾却已强硬地覆身而上,挑开了她的衣服……
外头有人走动,云皎脸贴着桌子,晃动不断,她羞耻地闭紧了眼。
谢允衾声音低哑:“抬头,看着我。”
云皎只得抬起脸看他。
她面色红润,眼中有泪,水光盈盈,生动多了,不复方才的死板。
谢允衾心下舒畅多了,遂将人抱在了怀中。
……
又过了几日,到了腊月十五。
兵部尚书之子在府中盛办夜宴,邀请了谢允衾与齐婉兮。
云皎也被齐婉兮一并带上了。
谢允衾靠在软椅上,倚着齐婉兮的肩膀闭眼假寐。
云皎便老老实实在一旁斟酒。
场上美人皆长袖善舞,容色出众,云皎脂粉不染,比起这些人却更为清丽脱俗。
不断有人偷偷打量云皎,更有人盯着她看直了眼。
云皎察觉到那人的视线,皱眉抬眼回看。
对上视线后,才发现那人竟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新晋的大将军秦至安。
云皎簌然收回眼。
谁知下一刻,那人却借着酒意直接起身,众目睽睽下朝谢允衾一拱手:“谢世子,在下刚回京城,身边缺人得紧,不知您可愿将您身旁的婢女赏赐给我?”
云皎骸得僵在了原地。
她能感受到谢允衾冰冷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心口不由叫苦。
她想,回府之后,自己还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然而下一刻,她却听谢允衾戏谑的声音响起:“此女云皎,我的暖床丫头,你喜欢?那便送你了。”
第4章
听到谢允衾要将她送人,云皎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以往也曾发生过这种事,她还记得那次谢允衾眼一挑,就毫不客气地将人踹翻在地。
然后再居高临下地补上一句:“她是我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
她以前天真,以为谢允衾的宠便是爱。
现在却清醒了,知道自己在谢允衾眼里不过是个下人。
只是,她以为自己在谢允衾心中应该也有一点位置……
至少,不该像现在这般,轻易地将她当礼物般送出去。
云皎脸色白了个彻底。
那秦至安大喜过望地哈哈一笑,谢道:“真是多谢世子割爱了!”
云皎仰头看着谢允衾与那人遥遥一举杯。
眼看事情要成,她直接跪下,咬牙开口:“世子爷……”
云皎只能选择把已经自赎自身的事情说出来了。
即便谢允衾知道后,肯定会大发雷霆,她可能也会走不成。
这时,齐婉兮突然拽住谢允衾的手劝道:“世子!云皎伴你已久,哪有说送人就送人的道理!”
谢允衾这时才有别的反应,他握着齐婉兮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夫人说得是。”
他又抬眼,对秦至安漫不经心道:“我夫人同这婢女感情深厚,秦将军,换一个吧。”
云皎松了一口气,忙哽声谢道:“谢世子、世子妃愿意留下奴婢。”
从这宴会回去,很快便到腊月十九。
这一天,是谢允衾的生辰。
云皎准备像往年一样,给他做一碗长寿面。
这是她的习惯了。
她刚被带回侯府那年,发现谢允衾在生辰宴上没动过几筷子。
云皎担心他,便自作主张下了碗长寿面。
谢允衾虽嗤之以鼻,还是吃了。
而吃完后,他竟抱着她,闷声说这像极了他娘亲做的面,有家乡的味道。
于是那之后,谢允衾每年的生辰,云皎都会做一碗长寿面给他。
云皎往厨房去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议论。
“之前上街的时候,听说了件好玩的事儿,关于新晋大将军秦至安的。”
“谁没听说呀,前两日冬猎,堂堂武将从马上摔了下来,断了只手呢!”
“咱们世子爷威风就够了,打了最多的猎物,还得了圣上的赏,全府人都跟着有光!”
秦至安?
听到个熟悉的名字,云皎顿了一瞬。
但她没多想,到案板前做长寿面去了。
到了生日宴开宴之时。
云皎立在桌旁伺候,看着谢允衾与齐婉兮相互敬酒道贺。
齐婉兮柔声细语:“愿君岁岁安康,日日顺遂。”
谢允衾与她碰杯,亦温柔回道:“婉兮,我只愿同你岁岁年年。”
年年岁岁……多么美好的祝愿。
云皎怔了片刻,低下头。
“世子,试试妾身亲手做的福寿糕。”齐婉兮捻起一块糕点,递到谢允衾的嘴边。
谢允衾从善如流地咬下一口。
一顿饭下来,谢允衾尝遍桌上菜肴,只有那碗长寿面未动一筷。
午膳用完,谢允衾带着齐婉兮出门游玩。
云皎上前收拾桌子,犹豫片刻,还是将那碗长寿面端起吃了。
因为她曾听人说过,长寿面做出来了就要吃完,若是倒掉就会把福气也倒掉。
面已经凉透了,一碗下去,胃也跟着冷了。
云皎吃完后静静想,她马上就要与谢允衾诀别。
从今以后,这祈愿他长命百岁的面,她只怕也是最后一次做了。
但大概是因为吃了冷面,云皎回了房,就开始觉得通身寒凉,哪儿都不舒坦。
她没多想,直到不可抑制地干呕一声。
云皎这时才反应过来,她的月信如今已快有两月没来!
云皎惊出一身冷汗,有些恍惚地摸上自己的手腕。
是滑脉,她怀孕了。
第5章
云皎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心脏跳动得剧烈。
她没想过会有孕。
纵然曾经有过奢望,在谢允衾娶妻后,这种念头也彻底烟消云散。
那么……要告诉谢允衾吗?
如果坦白,孩子的去留和她的去留,都是个问题。
云皎霎时心乱如麻,她强迫自己闭上眼休息,却依然辗转难眠。
第二日,云皎裹得严严实实,随府里其他人一块出去采买。
只是没想到,买屠苏酒时,竟然又撞上了秦至安。
今日光线清明,云皎才发现这人也是个眉眼周正刚毅的好样貌。
看见云皎,秦至安忙不迭地上前一步。
这人一只手还断着,便又对她出言不逊:“小云皎,你家世子已有了爱妻,你在他身边也是受冷落,不如就跟了我?”
云皎后退两步,低眉垂首:“奴婢身份低微,秦将军,您就别拿奴婢逗趣了。”
上次的事情谢允衾没追究,不代表过去了,她哪敢再和这秦至安扯上关系。
秦至安却看不出她的抗拒一般,前进两步。
云皎连连后退,却忽然撞上个人。
她心下一惊,回头就看到了谢允衾那张脸,真是如罗刹般阴沉。
云皎顿时无措道:“世子爷,您怎地在这儿?”
谢允衾没回答她,直接抓着她的手臂,带到自己身旁。
他的大手紧紧扣住云皎腰身,看向秦至安。
语气听着漫不经心,却难掩阴冷:“手都断了,秦将军还学不会安生?”
秦至安咬牙切齿:“那日冬猎,果然是你动的手脚。”
“呵。”谢允衾冷嗤一声,“秦将军,人贵在自知,再这般不知好歹,就不是断手这么简单了。”
话落,谢允衾力道强硬地拽着云皎上了马车。
到府后,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将云皎扛在肩上回了房。
云皎被他丢到榻上,天旋地转。
谢允衾没给她挣扎的机会,直接将她压在身下。
他的手指划过云皎的脸,最终停在了她削尖的下巴上。
谢允衾语调慢慢悠悠,却暗含冷意:“从前怎么没发现,我们云皎这么会勾男人?”
云皎面色发白:“世子爷,奴婢……”
下一刻,谢允衾俯下身,掠去她的唇舌与呼吸。
事后,谢允衾玩着她的头发,餍足后的男人显得懒散温和。
云皎深深呼吸,试探般地开口:“爷,如果奴婢有孕……”
她未说完,抬眼便撞上了谢允衾晦暗幽深的视线。
刚刚还同她耳鬓厮磨的男人,嘴角竟是扯起了一个讥讽的弧度。
他道:“你这般卑贱的身子,也配生下本世子的血脉?”
云皎浑身僵住,只觉好似坠入了冰窟。
她还记得,很久以前,谢允衾也曾对她说过,要想要和她有个孩子。
儿子像谁都行,女儿一定要像云皎,得是个粉雕玉琢又乖巧的小姑娘。
曾经的话像沙子般脆弱,风一吹就散了。
身旁的谢允衾又覆上来,吻住她的后颈肉。
“安分一些,好生伺候,别总想着不该想的。”
云皎颤抖着将脸埋在被褥里,遮去了满眼的泪。
日子捱到了腊月二十二。
今日是侯府照例去往云觉寺祈福的日子,云皎也被吩咐跟随。
车内,她在一旁泡茶侍奉。
齐婉兮依偎在谢允衾怀里,柔声说:“都说云觉寺求子灵验,允衾,到时候我们也去求一个吧。”
“自然。”谢允衾揉着她的手,缓声应道。
“婉兮生下的孩子,才算得本世子的孩子。”
云皎垂眸掩下情绪,一路沉默。
寺庙内,云皎落后二人一步祈福上香。
青灯古佛下,云皎双手合十,拜得虔诚。
“佛祖保佑,愿信女离开后,信女与腹中孩儿,能同谢允衾一世不见。”
第6章
祈福拜佛之后,一行人来到佛庙厢房。
谢允衾与齐婉兮手牵着手坐在榻上。
齐婉兮柔声问道:“允衾,你今日祈了何愿?”
谢允衾亦回得认真:“为父亲与母亲祈福,自然也为你和我们之后的孩子祈祷平安。”
两人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云皎服侍在一旁,又是烧茶又是倒水。
齐婉兮忽然看向她,问道。
“云皎,你呢,有什么愿望?”
云皎一怔,立即低眉垂眼回道:“奴婢愿世子爷岁岁平安,同世子妃幸福美满。”
闻言,谢允衾眼神浅淡地从云皎的脸上一晃而过。
齐婉兮就笑道:“你啊,真是个傻孩子。”
稍稍休息过后,齐婉兮就说要去供几盏长明灯。
谢允衾竟没跟上她,反而同云皎一块留在了原地。
云皎垂着眼,一言不发。
谢允衾拧眉看着她,忽然沉声问道:“今年怎地换了个愿望?”
云皎愣了一下,想起以往的十二年,自己的愿望一直许的是“能一直陪伴在世子的身边。”
现在,谢允衾身旁已有合适之人相伴,她再许这愿望岂不是可笑至极。
云皎抬眼看他,浅淡一笑:“世子世子妃过得好,奴婢就心满意足了。”
谢允衾又看了她一眼,莫名的,觉得她脸上的笑刺眼极了。
他冷笑一声:“你倒是乖觉,既如此,以后都不要再许这个妄念了。”
云皎一怔,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蓦然鼻尖一酸。
妄念……
谢允衾说得对。
“能一直陪伴在谢允衾的身边”不正是最不该有的妄念。
幸好,她早已经断了这个念头。
午后,用过庙中的素斋,几人准备回程。
云觉寺今日的香火却旺盛得不像话。
人群拥挤,即便是侯府中人,依旧免不了被裹挟在人流中。
云皎却莫名生出些不安来,正想建议先在庙中休息。
一转眼,就见谢允衾背后忽然靠近一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
寒光一闪,那男人掏出一把匕首就朝谢允衾刺来。
云皎见状,立即大叫一声:“世子,小心!”
不知那儿出现的力气,她一下推开了谢允衾。
下一瞬,云皎就感觉冰凉的剑刃没入了身体。
失去意识前,她听到身后谢允衾在喊自己的名字,无比惊慌。
……
云皎再次醒来时,意识虽清醒,眼睛却睁不开。
耳边,有人在低声向谁汇报。
“云姑娘生命无碍,但失血过多,肚子里的孩子没能保住,还请世子节哀。”
云皎听得怔怔,心中的悲恸还没来得及弥漫,就听见了谢允衾低沉冷静的声音。
“……也好,这样省去了不少麻烦。”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云皎心口。
身体上的痛感铺开,无孔不入地往她心里骨头里钻。
她骤然睁眼。
谢允衾立即察觉,走到床前,却见云皎眼睛虽然睁着,但目光却空洞至极。
他知道她是听见了自己刚刚的话。
这一瞬,他心中莫名慌乱,但最终还是压下了这古怪情感,淡淡质问。
“既有了身孕,为何不说?”
云皎沉默许久,最终气若游丝地回道:“这孩子本就不该留下,如今也算是为了保护世子爷死去,有了个好去处。”
谢允衾身形一顿,久久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屈尊降贵地帮她掖了掖被子,说:“你好生歇息。”
云皎闭上眼,没有再说话。
之后,谢允衾下令,让她好生休养,身子好前不必伺候。
郎中天天来复诊,齐婉兮也偶尔会来探望。
腊月二十六,云皎终于能下地走动。
她在院里坐了一会儿,又进了房,开始收拾东西。
从前,侯府于她是安稳之处,在谢允衾的身边能让她心安。
可如今,想到终于快离开,云皎才觉得踏实。
叠好地图,收好银钱,系上包袱前,云皎拿起那块谢允衾赠予自己的玉佩。
房门在这时被人推开,冷风直直灌入。
云皎心中一跳,猛然回头,就见谢允衾立在门口。
他如鹰般的锐眸落到桌上摊开的包袱上,冷声质问。
“为何收拾东西,你想走?”
第7章
云皎心跳如擂鼓,面上表情却出奇地没有惊慌。
她低眉垂眼,行礼后解释道:“奴婢只是在收拾旧物,用布包好,可以少落些灰。”
见她和往常没什么异样,谢允衾也就没再怀疑什么,走到桌前坐下。
云皎为他泡了茶,又双手奉上玉佩,温顺恭敬。
“刚刚收拾东西时,找出了这块玉佩,奴婢想着,既是世子爷母亲的旧物,也该交由合适的人保管。”
谢允衾面无表情,眉目间已有不悦,手指敲了敲桌面。
“头抬起来。”
云皎应声抬头,垂着眼,递着玉的手却分毫未动。
谢允衾拿起玉佩,玉上已染上云皎的体温,暖玉温融。
看着云皎面无血色的脸,谢允衾眸中墨色沉重,冷嗤一声:“这玉佩经你一个奴婢之手,还想交由世子妃?想辱没谁的身份。”
云皎身形一颤,头又垂下去:“世子爷说的是。”
分明是她一贯的顺从,谢允衾却忽然想让她说点别的什么。
可云皎能上他的床铺,已是天大的抬举了,还能说什么?
烦躁地收回视线,谢允衾随即将手里的玉佩随手往屋外一掷,雪厚无声。
“不要便丢了。”
他拂袖离去。
云皎在他走后才抬头,眼眶发红。
她慢慢走到屋外,花了半个时辰将玉佩从雪地里找了出来。
翌日,腊月二十七。
齐婉兮的贴身侍女前来找云皎:“云皎姐,世子妃找你。”
云皎于是和她一块到了齐婉兮的院子里。
世子妃的院子是整个侯府风景最好的地方,有梅有湖,景色别致。
可见谢允衾对齐婉兮的重视程度。
房中,齐婉兮打量着云皎苍白的脸色,便感叹:“好云皎,若非我强留你,你又何至于受这罪……”
云皎忙轻声回道:“奴婢不打紧,世子妃已经照拂奴婢许多了。”
齐婉兮于是拉着她起身,说:“你在屋子里也闷了许久,陪我去湖边走走吧。”
两人在湖边漫步,齐婉兮没让人跟着。
她问云皎:“几日后要走,你身上的盘缠可够?”
云皎恭敬回道:“回世子妃,够的。”
齐婉兮叹了口气:“都是女人,我懂你的想法,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只有自己一人……”
丈夫……
云皎听着,觉得世子妃实在是说笑了。
三月前,谢允衾大婚那彻夜燃放的花烛,云皎才明白何为夫妻。
她怎能?又怎敢将谢允衾当丈夫!
云皎慌声打断了齐婉兮:“奴婢不敢有这样的妄想,只是觉得到了该走的时候,不愿再打扰。”
齐婉兮便也不再劝什么,只说:“那你这几日要养好身子。”
云皎抿唇道谢:“多谢世子妃。”
两人已经走到湖边,一枝梅花开得正盛。
这时,齐婉兮往前一步似乎想摘花,岂料湖边结冰,脚下一滑,直直往湖里坠去。
云皎伸手,却没抓住。
她立即惊慌地大叫起来:“来人,快来人啊!世子妃掉到湖里了,快来救人!”
话落,云皎也直接跳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小腹坠痛仍在,之前替谢允衾挡剑的伤口也还没好,云皎只能咬牙忍着痛拽着齐婉兮往岸上游去。
好不容易,终于把自己和齐婉兮带上了岸。
此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往湖边奔来。
云皎感觉自己身前刮过阵风。
下一瞬,就见谢允衾急切地将齐婉兮抱起。
云皎浑身冻得发抖,颤颤抬眸,却只听见谢允衾落下一句。
“跪在这里,世子妃什么时候醒,你什么时候再起!”
云皎抖着唇,替自己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一句,只能垂着头,浑身湿漉地跪在雪地中。
不知过了多久,云皎感觉自己身上已结了层冰,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耳边忽然响起脚步声,云皎艰难抬头,模模糊糊对上谢允衾清峻的眉眼。
他面无表情地诘问她:“今日世子妃落水,可是你有意为之?”
他的怀疑无疑是把利剑,直直朝云皎心口戳来。
云皎用尽全力才将头磕在地上:“世子妃平日里待奴婢极好,奴婢怎会做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她能感到谢允衾眸光冰寒,比她身上的雪还要冷几分。
莫名的,她忽然很想知道一个答案。
“世子爷。”她用尽所有力气抬起头,表情有种难言的悲伤和决绝。
“这十二年来,奴婢在世子爷心中,可否有过一点点的位置?难道奴婢就如此不值得您信任一丝一毫吗?”
谢允衾定定看了她几息,然后,表情掠过一丝忍俊不禁,似乎是觉得她的问题滑稽。
他道:“你何必问这种自取其辱的问题。”
第8章
云皎的眸光彻底黯淡下去。
谢允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恢复了冷淡:“本世子身边容不下你这样不能护主的丫头,今日便搬出内院,当个粗使丫鬟去吧。”
从雪地回来后,云皎又不可避免地大病一场。
高热之下,她沉入往日的旧梦中。
她梦见了以前的谢允衾。
初入侯府那年,云皎被教习嬷嬷罚跪在柴房中,小小的谢允衾便会翻墙而入,带着几块桂花糕,陪她在冰冷的柴房中待一整夜。
云皎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于是每年谢允衾都在两人相遇的那天送她礼物,说庆贺她的新生。
她被人轻薄时,谢允衾自己在京城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却扬起马鞭,将那群纨绔子弟打得向她跪地道歉。
意识混沌间,云皎眼角有湿润的亮色一闪而过,没入鬓中,很快无了踪影。
再次清醒时,云皎发现自己已经被移出了谢允衾的偏房,被人搬到了外院。
在时不时燃起的鞭炮声中,云皎艰难起身,走出了房门。
屋外,有几个丫鬟正在洒扫,见了她便围作一团嘲讽起来。
“哟,终于醒了啊,醒了还不快来干活!还以为自己是世子爷跟前的红人呢!”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也敢和世子妃争宠,死了也活该!”
“从前仗着世子宠爱,就作威作福的,不然这么多年,世子怎么可能就她一个通房!”
云皎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整个人也纤细得仿佛一捻就碎。
她对这些恶意十足的话置若罔闻。
环视一圈,才发现满府都挂上了大红灯笼。
她突然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那些人看云皎的眼神有了几分莫名,还是回道:“腊月二十九。”1
原来明日就是除夕了。
云皎心里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又庆幸,自己还能活着真好。
她还以为自己熬不过这一场高烧了。
幸好老天爷垂怜,让她能活着离开侯府,自此与谢允衾再也不见。
“多谢。”
说完,云皎就往偏房去了。
她人虽被搬出了外院,但她的东西都还在内院。
云皎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包袱,挎在肩上,出了房门。
没想到刚走几步,就迎面撞上了谢允衾。
男人劲骨如松,挺拔依旧,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如往常一般。
云皎心中有一瞬的惊惶,连忙退到一边行礼。
谢允衾却只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半步都不曾停留。
“世子爷慢走。”
这是云皎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她才直起身。
云皎径直向侯府门口走去。
门房的人拦下她,她将自己的卖身契递给他查看,而后就顺利出了府。
天下起大雪。
云皎那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只留下一串脚印。
须臾后,纷纷而下的雪又将脚印掩埋,彻底没了痕迹。
就仿佛她不曾来过。
……
雪下一夜,除夕便至,爆竹声不断。
谢允衾携齐婉兮一道进宫贺岁,在傍晚才回了侯府。
两人分开去洗漱,之后再到正厅守岁。
浴池内,谢允衾抬手唤道:“来人。”
进来的却是个新面孔的丫鬟。
谢允衾眉心微皱,他明明记得自己昨日才见过云皎,既然能起身了,居然还不来服侍他?
谢允衾有点想发火,但想到是过年,还是敛了神情,冷声吩咐道:“罢了,你出去吧。”
半个时辰后,谢允衾来到正厅。
年夜饭已然上桌,齐婉兮也已经坐在那儿等着他。
谢允衾左右看看,云皎还是不在,这一次,他不再压着脾气。
坐下后就冷冷吩咐:“叫云皎上来伺候。”
“哎呀!”
话落,一旁的齐婉兮却忽然惊叹出声。
看向目光泠泠的谢允衾,她面露难色,似乎很是不好意思的道。
“这……世子,昨日云皎带着一个男子前来将其卖身契赎走,我见她与那人情真意切,便许她出府嫁人了!”
第9章
谢允衾忽地将手中的瓷杯握碎了。
他在齐婉兮面前伪装出来的温和面孔突然有了裂痕。
瓷片入手,血流了下来。
一旁的齐婉兮还没来得及琢磨,就大惊失色。
“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她忙唤人拿了东西来,帮谢允衾处理起伤口。
谢允衾垂着眼,神情不明,目光却落在齐婉兮的头顶。
这三个月来,他这个世子妃的温顺纯良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十来年在京城,谢允衾自是没少见过人心浮动,钩心斗角。
只是那云皎,在他身边这么久,心思竟还单纯至此,蠢得咋舌,往日里和齐婉兮显得情感有多深厚,结果人都被她卖了。
谢允衾心里轻啧一声,不管是与不是,皆是云皎的因果,为了她和明媒正娶的妻子生了嫌隙,又是何苦?
帮谢允衾处理好伤口,齐婉兮抬起脸,刚好对上了谢允衾阴翳的眸。
她颤抖一瞬,泪意瞬间漫了上来,怯生生道:“这一月来,云皎实在不懂事,总惹世子生气,妾身就应允了那个苏州的富商……
“世子,您可是怪妾身自作主张了?”
谢允衾将齐婉兮的神情尽收眼底,是真是假他竟一时心中没底。
片刻后,他勾唇一笑,神情亲善,笑意却未答眼底。
“无妨,你既是侯府的当家主母,一个奴婢去留的小事,你作主便是。”
此事就这样告一段落,接下来的年夜饭、守岁,亦无人再提起云皎。
零点钟声一敲,谢允衾同齐婉兮互祝新年后,便径直回了自己院里。5
齐婉兮看着男人透着冷峻的背影,隐隐有些不安,好似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贴身婢女小桃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开口:“是那云皎自己想走,世子妃又何必替她遮掩?瞧世子爷那样,也不可能想把她追回来,但如今您这样说了,总归是个隐患啊!”
齐婉兮垂眸:“我也想她走远些,别回来了。”
谁能不想丈夫只有自己一个女人呢?
她能忍,也愿与人为善。
可既是云皎自己想走,她便帮人帮到底。
自己那可望不可求的自由,她希望云皎能获得。
况且,谢允衾也不是想追究的样子。
过了这一阵,就算到时突发奇想想查,也已是时过境迁,毫无对证了。
……
谢允衾在床上辗转难眠,身边少了什么东西的怅然若失之感越发强烈。
片刻后,他强迫自己阖眼睡去。
谢允衾难道做梦,梦中甚至更不安生。
有女人在细声细气地哭,他好像知道是谁,却不肯知道,心中不耐更多。
场景推移,梦中的他却不受控地走近了。
看见一身娇体弱的女子坐在床榻上,双手被束,一身暧昧的红痕,还夹着触目惊心的青紫。
他不敢置信地叫了个名字。
女人抬起脸,露出那张满是泪痕地惨白小脸。
是云皎。
“允衾,救救我……”
谢允衾骤然惊醒,屋外已天光大亮。
是梦,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转念又想,这云皎不过一小小通房,走了便走了,又有什么好让他费心的。
掌中有痛意,谢允衾松开被自己无意识捏紧的拳,发现昨日处理好的伤口再度裂开。
他忽然想起云皎凑过来替自己处理伤口的样子。
柔弱无骨,气若兰兮,那小小女人,恍若不能自理。
梦中,她锁骨上那个曾被他啄吻过无数次的月形胎记,也在他脑袋里无比分明。
谢允衾用力拈了下手指,恨不得将人重新抓手里藏好。
他忽觉心中有邪火在烧。
谢允衾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但知道这足以催生出暴戾。
云皎的心思,他其实心知肚明。
只是他生来便不可能沉湎于男女情爱,云皎也只是一介奴婢,能受他垂怜,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她又那么爱他,怎么可能愿意走?她甚至能为他豁出性命。
云皎不可能爱上别人,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和别人走。
难道是受齐婉兮强迫,和人串通,把她掳去了?
第10章
云皎也没想到在大年初一出城门后会碰上秦至安。
男人手臂已大好,坐于马上,在她身旁勒了缰绳。
云皎自是神情防备,唯恐避之不及:“我已赎了身,秦将军不必再有纳我进房的心思,云皎告辞。”
秦至安苦笑一声:“云姑娘误会了,我虽一介武夫,但不至于干出强抢民女的事情来。”
云皎不愿久留,抬脚欲走。
哪想又被他叫住。
“你终于想通,要离那镇远侯世子远些了?”
问完,这秦至安又自说自话:“那人纨绔,行为无状,你待在他身边肯定不好过。”
云皎一张小脸绷紧,面无表情道:“世子如何,已与我无关,亦与秦将军无关。”
谢允衾心思深,难捉摸,但早在他只是一朗朗少年之时,就在云皎心里扎了根。
于她而言,谢允衾就如同扎在她血肉中、已然生根的巨树。
经此一月,她终于将他从皮肉血液中剥除。
只是当前再提起,仍觉鲜血淋漓、痛感分明。
秦至安见她不愿多说,直接将腰间系的钱袋取下,抛给了她。
“前些日子是我鲁莽,怕是给云姑娘添了不少麻烦,权当赔罪了。”
云皎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未待她出声,秦至安就直接策马而去,只留下一句:“快些走吧,往后天高任鸟飞。”
云皎仰头,深感天地苍茫,心中忽升惆怅。
她转过身去,看着秦至安的背影,情绪涌动间,觉得该说些什么。
城门内却骤起几声:“城门落锁!出入严查!”
一阵沉闷又压抑的脚步,城门在云皎眼前缓缓关闭。3
她眼前还忽然闪过几张熟悉的面孔,好似在侯府内见过。
云皎心中一颤,转身快步离去,又窜上一马车。
“师傅,往南边去。”
……
入宫拜年前,谢允衾去了趟库房。
管家毕恭毕敬地递来账簿,还未待谢允衾问什么,便说:“昨日世子妃记了批新账过来,进了百两白银。”
账面做得毫无破绽,那百两白银也摆在铺内。
事实摆在眼前,谢允衾却俞想俞觉得不真实。
云皎何处能遇上个苏州富商?甚至在他眼皮子底下和人暗通情愫。
管家适时提醒道:“世子爷,别误了入宫拜年的吉时。”
太和殿内。
文武百官齐贺岁后,便是筵宴。
仪式隆重,规模非凡,叩拜敬茶进酒等各种繁文缛节后,谢允衾终于有机会喘口气。
在殿外冷风与簌簌的落雪中,谢允衾的思绪凝滞一瞬。
分明也没带云皎出席过这样的场合,这时他竟想起她。
稍一转眼,谢允衾又看见了后一步过来的秦至安。
想起这人之前对云皎心思不纯,谢允衾一眼飘去,清浅又凌厉。
“秦将军,别来无恙。我府上那丫头云皎,你可曾见过?”
不知道是这谢允衾直觉准,还是手眼通天,看见他与云皎晨时会面,正在试探。
难不成今日锁城的士兵里,都有侯府安排的人?
但是他一个纨绔世子,能有什么可用之人?
秦至安心一颤,面上却不显。
“不曾。怎么?世子府上丢了人,管我来要?”
谢允衾忽而一笑,眯起眼看他:“秦将军,你说谎了。”
秦至安硬着头皮,故作坦荡地回视:“有何好说谎的?”
面前的纨绔世子好似被他两句反问给惹恼了,目光忽而阴翳地盯住他。
这骇人的气势,完全不像一个纨绔该有的。
“世子好手段,末将当时不过出言讨要云皎,便断了只手,真把人带走,命岂不也要被世子爷拿走?末将惜命,不至于为了个女人与世子爷作对。”
谢允衾勾起一个讥嘲的弧度,很快又落下,变回往日里散漫随意的模样。
“既如此,秦将军往后也要管好自己的舌头。”
谢允衾拂袖而去,带了些凌厉的力道。
秦至安盯着他的背影,想着这谢允衾并不知晓,果然是在诈他。
彻底回过神时,秦至安才发现自己背后已冷汗涔涔。
他忽又想起,晨时见到云皎时她的模样。
她面色惨白,形销骨立得叫人怜惜,整个人像张脆弱苍白的纸,恍若被风一吹便倒。
眼神却是坚定的,内里有种坚硬的质地。
可见她在那镇远侯府并不顺心,也下定了要走的决心。
何不帮她一把?
只是,秦至安看着谢允衾如常的啷当步伐,竟品出些萧瑟惆怅来。
他轻笑,几分怅惘几分暗嘲。
“哪里能想到,像他这样冷心冷肺的人,对云姑娘还有几分真情在呢?”
第11章
年初三,老鼠嫁女,不宜拜年的日子,侯府内难得清闲。
谢允衾坐于书房内,执笔落于宣纸上,却只留下一个墨点。
他神情难辨,眸中阴翳,却又似林中有溪水淌过,时有幽光。
晋照是五年前替补到谢允衾身边的侍卫。
五年已算长了,也瞧着世子步步成长为如今这般深藏不露的模样。
但世子这副样子,他也鲜少见到,像处在爆发的边缘,却深深压抑着。
可偏偏他表情如常。
但晋照也知道,像世子这种身居高位、心中该藏事的人便是这样,面上越亲和,心里的情绪也就越暴戾。
晋照正想着,就听面前的主子发话了。
谢允衾嘴唇翘着,眸中却无丝毫温度,语气甚至比这冬日的气温还要冷上几分。
“再去查,究竟是何人出钱,又到了何地。”
世子虽没明说,但晋照也知道他口中要的人是谁。
这话也无非是就算是掘地三尺,都要把人给找回来的意思。
晋照领命退下了。
一切重回寂静,谢允衾转头,将目光落到窗外。
雪不知何时停了,甚有白日冒头,落于地上枝上,似有浮光跃动。
“世子爷。”有人垂头弯身进来了,“奴婢为您奉茶。”
谢允衾未动,只分了个眼神去。
小婢女上前递茶,谢允衾觉得她眼熟,又注意到她脸红肿,低垂的眼中还带泪。
好像是云皎之前培养的新奴婢。
分明眉目神态都不像,却让他幻视初入侯府的云皎,没干好事被惩罚后,可怜兮兮的模样。
谢允衾手指点点桌面,出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脸又是怎么了?”
小婢女慌张跪下了:“奴婢雪霁,有劳世子爷挂心,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雪霁,倒是好名字。6
谢允衾挑挑眉,已有不耐:“说。”
雪霁身形一颤:“是、是梅香姐姐打的,但都怪奴婢办事不利,这才被教训了。”
谢允衾轻嗤一声:“你倒是好心肠。”
梅香,他想了一下,是齐婉兮塞过来的人。
初一晚上的事,说云皎走了,没人贴身照顾他,就塞了个梅香过来。
谢允衾垂眼,神情不明,心中暗嗤:齐婉兮这个世子妃,后宅的手段也学了不少。
这齐家文臣、皇上指婚,怎么想怎么都有监视目的。
见雪霁还跪着,谢允衾说:“起来。”
雪霁颤颤巍巍地起来了,仍低眼垂眉,目不敢视。
谢允衾不由得想自己在云皎心里是个什么形象了,怎么都教出些战战兢兢的人来。
“你多注意梅香的动向,有异便来禀报。”
“是。”
……
年初四,兵部尚书病逝。
谢允衾一袭白裘,祭拜完回府后,有人呈上密奏。
“推举上去的名额,皆是咱们之前培养的官员。”
“知道了。”
五年前,谢允衾还在京城里将闲散世子当得好好的。
父亲却忽然来信,说六皇子夺嫡,镇远侯府将倾囊相助。
那时,六皇子受废太子一案的牵连,被天子授镇南王,明升暗贬,远去南境作战,形同流放。
作战艰苦,但也颇得民望。
镇南王府与镇远侯府,皆在南境。
虽说抵御外敌,一王一侯却极易串联,京城这圣上好似对南境的势力毫无戒备。
不知是自己表现的纨绔麻痹了天子,让其迟钝到养虎为患。
或是外敌解决后卸磨杀驴……
成王之路血腥,谢允衾宁愿相信是后者。
多事之秋,谢允衾嘱咐一句:“处事谨慎,少出风头。”
来人恭敬应道:“是。”
见世子神色莫测,似还有事吩咐,于是开口问道:“世子可还有事?”
谢允衾想起之前碰到过替云皎治病的郎中,问过她的情况。
身受重伤,又是小产,没好生保养,还受了风寒、大病一场。
怕是要落下病根。
他辗转数夜,梦里皆是云皎受困,如今想来,都觉得她性命堪忧,格外焦躁。
晋照在这时进来了,屈膝禀报道:“有探来报,说看到云姑娘独自一人出了城门。腊月间,侯府并无陌生富商往来,出现男丁只有送肉的屠户。”
纵使只是白银,百两,也不是普通人能拿得出手的。
此人此事只可能是齐婉兮杜撰。
那人,到底又跑哪里去了?
下落不明,难不成真是她自己想走,可,怎么可能呢?
还是这天子指婚的齐婉兮是枚暗桩,派人掳走了云皎,此后好威胁自己。
晋照又说:“弟兄们几乎要将京城、苏州翻个底朝天了,都没有找到云皎姑娘的下落。”
谢允衾心中不安感愈发强烈,寒声道:“继续查。”
观者不免汗颜,刚刚还说要处事谨慎的世子,为了个女人,几乎让手上的势力倾巢出动。
……
夜色清亮,却有扫兴的东西从屋外一闪而过,谢允衾在桌前,眼神骤变。
房顶上的晋照倏地跃起,只见几名黑衣死侍进了谢允衾的房间。
房间中黑了灯,一死侍却夜视极好,直接持剑朝谢允衾刺来——
第12章
云皎奔波五日,行至萝水城。
她刚在城中各处打听过三姐云琅的消息,却是一无所获。
奴婢转卖、换府,改名换姓,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没碰上好主子,有可能性命都没了。
云皎头一回对自己的渺小和羸弱有了确切的认知。
又过几日,云皎到了苏州。
她于城外一处破败的文庙落脚小住,外出捡柴时却听见了串凌乱的脚步声、兵器相接的打斗声和求救声。
云皎心中一凛,想到白日听人说过附近山匪出没,难不成被自己遇上了。
她躲在暗处,看见锦衣华服的一老一少,两人通身气派,只是忙于奔逃,如今都显得狼狈了。
打斗声已然近了,云皎没法儿见死不救,悄悄招手。
一番周折辗转,云皎带着两人进了一处隐蔽的山洞。
云皎在谢允衾身边十二年,野外生存的事情在他处境艰难的早些年间常有,耳濡目染间学到的皮毛终于派上了用场。
看着云皎熟稔地处理各种藏匿事物,又递出药瓶、清水,年轻女子心神稍安。
她朝云皎一拱手:“吾乃苏州苏府三小姐苏妗芫,这位是我祖母,多谢侠女仗义相救,必有重谢。”
云皎心说这大小姐莫不是话本看多了,被贼人追杀仍能苦中作乐,自己要是侠女,早就将那伙人撂倒了,哪用藏匿至此。
她面上不显,仍客客气气:“苏小姐有礼,举手之劳罢了。”
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5
云皎将水递给面前这位惊魂难定的老妇人,关怀又和善:“老夫人,您也喝点吧,是干净的。”
苏老太太抬头,看清云皎那张脸后,眼泪就忽然下来了。
……
“世子,雪霁来报,已将梅香与暗通之人一网打尽。”
“把人带进来,将世子妃也传来。”
书房内,谢允衾上半身坦露,精壮的力道感十足,丝毫不见纨绔应有的瘦弱,却绑着绷带,还有血渗出。
前几日谢允衾故意被刺伤,露出破绽来引蛇出洞。
那梅香果真按耐不住了。
这十来天,齐婉兮鲜少同谢允衾私下见面。
她满心欢喜地来,却在推门而入时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
随后,便看见梅香疲软地倒下,而谢允衾半张脸隐在阴影中,脸上溅了血,眼神漠然,犹如一杀神。
他一甩剑,血刚好洒在齐婉兮脚边。
晋照在一旁,旁若无人地感叹:“世子爷以往生活起居等日常事项,皆经云皎之手,从未有过泄密情况,没想到只是换了个人,能捅出这么大篓子。”
齐婉兮的冷汗忽地下来。
梅香死在此时,是犯了事?还是与之前府内的刺杀有关?
想着,她又忽然惊觉自己被‘举案齐眉的爱情’麻痹许久,世子爷其实从来没把她当自己人。
生活起居不经她手、杀她送来的侍女,还要当做威胁她的手段。
如今的样子,才是他的真面目吧?
就为了云皎,让世子爷不惜在她面前破功?
思绪急转间,谢允衾已朝她看来。
男人漫不经心地擦着剑身的血,一双眼却紧盯着齐婉兮。
“世子妃,你可还记得那人长相,从何处来?婚期又定在何日?云皎也是本世子之前的通房丫头,理应送去贺礼,本世子也想见见,到底是何种男儿,能不介意女子过往。”
齐婉兮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脸色苍白如纸,颤抖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
见她不答,谢允衾笑道:“为了能让云皎从侯府脱身,世子妃当真是尽心尽力。”
他脸上明明笑容亲和,却如同渗了冰一般,冷而阴骘。
齐婉兮腿发软,强撑着才没跪到地上。
她算漏了一步,没想到谢允衾对云皎的重视程度,远没有表面看的那般简单。
她双手发颤,在满屋的血腥味中掩住口鼻,闷而颤抖地说道。
“云皎已在腊月初四自赎自身,她、她是自己想走的,和富商走的说辞,也是她托妾身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