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见过太多文章,分析周瑞家的对黛玉的歧视:送宫花最后一个给黛玉,结果被黛玉毫不留情地怼回来:“别人不挑剩下,也不给我!”
我在前面的文章里已经分析过来:黛玉是小气,但真的没这么小气,为几枝花的顺序而生气;黛玉也没那么自大,非要凌驾于三春凤姐之上,认为自己地位高于表姐妹与表嫂;黛玉更没那么不自量力:如果她应该先得宫花,那么谁应该后得?难道周瑞家的还召集个会议,让大家排排坐、同时拿到吗?
黛玉生气,气的不是顺序,而是宫花;宫花本身也没什么,但宫花是薛姨妈送的;薛姨妈也没什么,但这薛姨妈不是别人家的姨妈,偏偏是“宝姐姐”家的姨妈;黛玉对宝钗一向有心病,心病的根源是对宝玉的爱情的竞争,而在宝黛在一起,你却带来薛姨妈的消息,把宝玉的注意力转移到“宝姐姐”身上去,黛玉能不生气吗?不怼你,怼谁?
那么,周瑞家的是不是完全无辜,白白做了钗黛爱情战争的炮灰呢?
这又不然。周瑞家的被怼,也是自作自受。本来完全可以避免的。
送宫花一段,有个细节,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玩呢”。说是“大家”,其实前面已经依次介绍过纨、凤、三春,她们都不在。这个“大家”会是谁?难道是贾母或者邢王夫人,在宝玉屋里,跟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玩游戏?
当然是宝玉、黛玉二人,最多再加上他们的大丫鬟。这样的情形,不涉亵狎,却是近乎于小情侣的独处了。此情此境之下,任何人的到来,都会引起黛玉的反感,何况是带着“宝姐姐家姨太太”消息的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根本没必要来讨嫌。薛姨妈让她送宫花,她只要送到了就行,并不需要亲手交到黛玉手上。刚才送给王熙凤的四枝,不也是给了平儿、让平儿转交吗?
但是周瑞家的这个人,“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这话是第七十一回时对她的评价。而她的行事作风,也很难印证这句话:刘姥姥来求见王夫人,她本不管“人来客至回话”,却“要显弄自己体面”,替刘姥姥出主意求见凤姐,又替刘姥姥传进话去。而在第七十一回,大观园看门的婆子得罪了尤氏,袭人和两个姑子已经劝下来了,袭人也已经派人去传话了,周瑞家的却为了“献勤讨好”,报告了凤姐,把两个婆子捆起来,引发了“嫌隙人有心生嫌隙”一场风波。
性格这东西,很难说是好是坏。如果周瑞家的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不喜欢“显弄自己体面”,她大概不会替刘姥姥转告,我们读者喜欢的刘姥姥既得不到二十两银子一吊钱的好处,也不可能有“二进荣国府”游大观园种种热闹。可如果周瑞家的不是“专管各处献勤讨好”,听说尤氏受辱之事,也不去挑事儿,王熙凤就不会知道;王熙凤不知道,就不会派人捆了两个老婆子;而不捆婆子,虽然邢夫人对王熙凤久满芥蒂,也只能找别的机会泄愤了。
同样的道理。如果周瑞家的在送宫花之时,不是想着“显弄体面”或“献勤讨好”,来到黛玉房中、听说黛玉不在时,她就完全可以交给紫鹃、雪雁、或者春纤。难道黛玉去找宝玉,自己房里还不留个把大丫鬟?
而周瑞家的也不是闲着没事。刚刚路上,她还遇到专门回娘家来的女儿,跟她说了女婿“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呢。虽然“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便完了”,毕竟也是自己家里的事。
周瑞家的的本职工作,是“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当然也包括姨太太们出门。袭人作为享受待遇的姨太太,回家奔母丧那回,不就是周瑞家的跟着吗?送宫花是被薛姨妈抓了差。因为薛家带进京的家人不多,而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薛姨妈是她的旧主人,当然不好拒绝。
周瑞家的告诉女儿:“今儿偏偏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白呢!”似乎也像我们现代打工人一样,时时抱怨工作太多,“不是我的工作也让我干!”
可她并不是真心反感这工作。甚至,能够直接与“姑娘奶奶们”打交道,又是送礼这样的事,说不定她心里还有点儿窃喜,因为有机会“献勤讨好”了呢。也确实,迎探二春“都欠身道谢”,惜春还“取笑一回”,平儿则“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虽然谢的是薛姨妈,但周瑞家的这样势利,也不免会“与有荣焉”。
所以,她不会放过讨好黛玉的机会。黛玉不在房里,她就追到宝玉屋里来,非要当面送上,以期得到黛玉一句谢谢。也说不定,黛玉会像给蘅芜苑送燕窝的婆子五百钱、或者像给送茶叶的佳蕙“抓了两把”钱一样,随手给周瑞家的一点儿什么赏赐呢。
只是,周瑞家的忽略了宝、黛、钗之间的三角爱情,也忽略了薛姨妈和宝钗的关系,更忽略了自己此举,有替宝钗刷存在感的嫌疑。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周瑞家的就这么冒冒势势、“蝎蝎螫螫”地跑到宝玉房里去,冲着黛玉来一句“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戴了”。这一句话不要紧,很快吸引了宝玉的注意力,引出“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谁去瞧瞧?就说我与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一连串的话。——这些话是在“别人不挑剩下也不给我”之后,却一定在黛玉的预判之中。
当然,周瑞家的只是个小人物,她得脸或被怼,也没多大关系。这个细节,却细致入微、惟妙惟肖地表现了黛玉的敏感和多心,以及她处于爱情尚未分明时期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