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连排长都干了,为啥就没提干呢?”老赵眯着眼盯着我,嘴里叼着旱烟,眼神里透着几分不解。
我笑了笑,没接他的话茬,低头喝了口茶,心里却像被什么一下子揪住了似的,酸酸的,涩涩的。窗外的风吹过院子,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像极了我当年的那些转悠不定的念头。
1972年冬天,我家门前那棵老槐树的枝头,挂着一层厚厚的白霜。那年,我刚满十八岁,正赶上村里组织报名参军。
父亲坐在炕上抽着旱烟,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去吧,当兵是大事,咱家虽然穷,可这面子不能丢。”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发慌。母亲早早就给我煮了两个鸡蛋塞进口袋,说路上饿了就吃。我穿着父亲临时赶出来的一双新布鞋,跟村里的几个新兵一起坐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拖拉机在雪地里摇摇晃晃,后头飘着浓浓的黑烟,路两边的白杨树被风吹得嘎吱作响,我的心却比这树还要摇摆不定。
进了部队,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规矩”。新兵连的生活说不上苦,但却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憋屈”。每天五点起床,六点训练,晚上还得整理内务,连被子都得叠成豆腐块。刚开始我怎么也叠不好,班长看不过去,冲着我就吼:“小吴,你这被子是让猪拱过了吗?”一句话逗得整个班哄堂大笑,我的脸却憋得通红。
除了训练,最让我记得清楚的是吃饭的事。刚到新兵连那会儿,每天的伙食就是土豆、白菜、萝卜条,没什么油水。大家怕吃不饱,每次都抢着拿馒头,有的人一次能拿四五个,结果后头的人连馒头皮都吃不上。后来连长定了规矩,每人只能拿两个馒头,吃完了再去添。我记得有一次,一个新兵一口气吃了十二个馒头,把我们全看呆了。
三个月的新兵训练转眼就过去了。训练结束后,我被分到了二连三班,开始了真正的战士生活。我们班长叫林建国,湖南人,个头不高,可嗓门特别大。他对我们这些新兵又严又细,有一次我训练动作不到位,他当场就让我在地上蹲马步,一蹲就是半个小时。可到了晚上,他又悄悄给我塞了两个馒头,说:“饿坏了吧?吃了吧。”
到了第二年,我因为训练成绩好,被提拔当了副班长。那一年,林建国退伍了,他临走前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吴,好好干,别让我失望。”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忽然空落落的。
后来,我接了他的班,当了正式班长。这时候的我,已经彻底融入了部队的生活,带着一帮新兵训练,心里别提多满足了。可我心底也明白,要想往上升,就得更努力。
第三年,我因为字写得好,被调去当文书。刚开始我心里是不服气的,觉得坐办公室没意思,连长却跟我说:“文书也是为连队服务,别小看了这个岗位。”就这样,我每天抱着一堆文件跑来跑去,连训练场都很少去了。虽然有些遗憾,但想着这是任务,也就咬牙坚持了下来。
再后来,我又被调去代理司务长,负责连队的伙食和后勤。那段时间是我最忙的时候,每天跟炊事班的几个老兵一起张罗着米面油盐的事。有一次,连队的伙食出了问题,几袋米里发现了虫子,弄得战士们怨声载道。我急得满头大汗,连夜跑去团部找后勤科的领导,硬是扛回了几袋新米,这才算把事平了。连长后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吴,这事干得漂亮!”我心里虽然高兴,但也知道,这份“漂亮”背后是怎么一回事。
到了第四年,我被任命为代理排长。带着一帮新兵训练,我心里充满了干劲。那时候的我,觉得提干是早晚的事。可就在这个时候,家里传来了父亲病倒的消息。
母亲在信里说,父亲咳得厉害,地里的活儿干不了,家里的日子越发艰难。我看着信,心里像被刀割了一样难受。那几天,我整个人都心神不宁,连训练都没法集中注意力。连长看出了我的异样,找我谈话。我咬着牙,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他沉默了很久,最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吴,你去吧,家里的事比什么都重要。”
回到家的时候,正是初春,村里的地头还盖着一层薄薄的雪。父亲躺在炕上,瘦得不成人样。他看到我,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说:“你咋回来了?部队那边咋办?”我强忍着眼泪,陪他聊了一晚上。
那段时间,我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帮家里干活,心里却始终放不下连队的事。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一天跟我说:“孩子,你要是想回部队,就回去吧,家里的事我和你爸能撑得住。”可我知道,她是说给我听的,家里的日子早就难到了头了。
就这样,我在家里待了两个多月,父亲的病总算好了一些,可家里的光景却更加困难了。母亲偷偷告诉我,村里欠了不少债,连下一季的种子钱都还没攒够。我听了心里一阵酸楚,最终还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退伍回家。
把退伍申请交上去的那天,我的手都有些发抖。连长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支烟,点燃后拍拍我的肩膀。他说:“回去好好过日子,有啥困难就给我们写信。”
离开连队的那天,战友们全都来送我。有的人悄悄塞给我一包烟,有的人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吴,回去后别忘了我们。”我点点头,心里却像堵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回到家后,我挑起了家里的担子,把两亩地种得满满当当。为了多赚点钱,我还在村里办了个小作坊,做些简单的木工活儿。日子虽苦,但总算慢慢好起来了。
有一年冬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是林建国写来的。他说他退伍后在湖南开了家小餐馆,日子过得不错,还问我过得好不好。我看着信,一边笑一边掉眼泪,心里想着,这辈子能当兵,有这样的战友,真是值了。
“老吴,你又发啥愣呢?”老赵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我抬头看了看他,笑了笑:“没啥,就是想起当兵那会儿了。”
窗外的风停了,天边的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我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人生啊,提不提干真的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曾经穿上过军装,走过那段让我永远难忘的岁月。这些,我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