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长,你退休金才四千?我记得你不是副营吗?"58路公交车上,李国强突然发问打破了车厢里的沉寂。
我心里一紧,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头顶的扶手,脑门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窗外掠过的梧桐树影斑驳,让我想起那年的夏天。
1997年7月,骄阳似火,我还记得离开部队那天,机关大院的法国梧桐叶子沙沙作响,蝉鸣声震耳欲聋。
战友们端着搪瓷缸子,眼圈都红了,连平日里最爱开玩笑的小王都说不出话来。
李国强使劲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军,你小子有出息,回城里有对象,结婚可得请我们喝喜酒。"
我使劲点头,喝干了杯中酒,那酒是部队特供的西凤,辛辣中带着一丝甜味。谁知道转业这条路会走得这么难。
那时候,春花每天骑着28自行车去医院上班,一件白大褂洗得发白,袖口都磨破了还在穿。
人模人样的,连护士长都说她干活麻利,扎针特别准,病人都指名要她。
可我呢,成天在家里抽闷烟,茶几上的烟灰缸总是满的,烟头堆得跟小山似的。
丈母娘来看女儿,看见这场景直摇头:"我说春花啊,你这是嫁给了个啥人哪,当兵的了不起啊?现在多少转业军人都找不着工作。"
春花总是笑着打圆场:"妈,建军现在是有困难,可他在部队当副营长呢,有能力,肯定能找到好工作的。"
丈母娘冷笑一声:"副营长?现在是社会上,又不是部队。你看看人家小李,转业回来直接进了银行。"
记得那年腊月,外面飘着雪花,春花突然说要辞职开饭店。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你疯了不是?你那是铁饭碗!现在多少人想进医院都进不去。"
春花却笑着说:"咱俩一起干,还怕饿死不成?再说了,你看看现在外面饭店生意多好。"
可把丈母娘气坏了,拿着柳条笤帚追着我打:"你个没出息的,害得我闺女辞工作!春花,你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男人。"
街坊邻居都出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的:"这朱建军,转业回来啥也干不了,还害得媳妇丢了工作,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南门那条街,当时还是泥巴路,下雨天全是泥坑,走路都得提防着点。
我们租下了一间破店面,门面才三米宽,屋顶还漏雨,夏天漏雨冬天漏风。
开业第一天,就卖出去两碗阳春面,连本钱都没挣回来。
晚上收摊,春花一边擦桌子一边说:"没事,明天会更好。"我看见她转过身偷偷抹眼泪,心里堵得慌。
有天半夜,春花发起高烧,额头烫得吓人。我想送她去医院,她死活不去:"省着点钱,咱们还要交房租呢。"
那时候工地上住满了外地打工的,他们早出晚归,饭食都是问题。
有个姓张的工头,浓眉大眼的,第一次来吃面,看见价格掉头就走。
我赶紧追出去:"师傅,我们这还能送工地,保证价格实惠,量大从优。"
从那天起,我就推着老旧的三轮车,顶着寒风送饭。三轮车是我用攒了三个月的钱买的二手车,车轮总是吱呀响。
工地上的工人都穿着沾满水泥的工作服,吃饭特别实在。他们说:"朱老板的饭菜有家的味道,想家的时候,就来吃一顿。"
春花每天凌晨三点就摸黑起床,趁着天没亮去早市。菜贩子都认识她:"春花姐来了!"给她挑最新鲜的菜。
那会儿我们省吃俭用,连续三年春节都没回老家。每次给家里打电话,都说工作忙,其实是连车票钱都拿不出来。
熬到1998年,儿子考上重点高中那天,我正在送饭。
春花打公用电话找到我,哭得说不出话来。我问:"考上了?"她在电话那头抽泣着说:"考上了,第三名。"
那天晚上,我俩偷偷躲在厨房里哭,怕儿子看见。春花说:"建军,咱们苦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了。"
日子渐渐有了起色,我攒钱买了个大哥大,专门接送餐电话。BP机也别在腰上,走路都带风。
街坊们的眼光也变了,丈母娘偶尔来店里帮忙,还给我递烟:"建军啊,这些年是我看错你了。"
2003年,东门开了第二家店。开业那天,春花穿上了新买的红色羽绒服,跟第一天开店时的棉袄比,像是换了个人。
我偷偷抹了把眼泪,这些年她跟着我,受了太多苦。记得有次送饭,三轮车翻了,她硬是一个人把洒了的饭菜重做好,连夜送到工地。
日子红火了,可我还是放不下那些往事。每次遇到老战友,问起退休金,我就说四千。
春花知道后,难得发了脾气:"你这是怎么了?咱们靠着双手赚的钱,有啥不能说的?那些战友还不是为你高兴。"
58路公交车到站了,李国强还在等我回答。
我深吸一口气:"老李,跟你我还是说实话吧,现在退休金一万二。这些年开饭店,手里也攒了些钱。"
他愣了一下,我接着说:"就是觉得不好意思,怕战友们觉得我忘本了,你也知道,当兵那会儿我就这臭毛病。"
李国强突然红了眼睛:"就你这个老班长,当年要不是你,我早就被开除了。记得那次我私自离队,是你顶着处分保下我的。你这个人啊,太实在了。"
我望着车窗外的街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想起当年推三轮车时的情景,那时后面还追着要饭的野狗,现在早就是柏油马路了。
命运就像那时的三轮车,看似歪歪扭扭,可方向一直都在。春花常说:"人这辈子,不在乎起点有多高,重要的是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经过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人生的分量不在于你有多少,而在于你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经历的。
这些年,春花陪着我,从低谷一步步往上爬,这才是最值得骄傲的事。有时候我在想,也许命运就是故意给我们设置障碍,好让我们知道,什么才是最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