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加冕后的第一要务,通常就是赶紧发红包。于是,桓温在废帝和清洗完政敌后,于371年十一月二十四大赦天下,文武官员一律升品两级。
弄完之后,第二天,桓温便回到驻地白石垒了,并形式上上奏朝廷要回姑孰上班。
这下就把新皇帝司马昱给搞懵圈了,这是啥意思?前段时间桓大人还在朝廷上下雷厉风行,怎么突然要回姑孰上班了呢?难道是对朝廷给的待遇不满意?于是赶紧加封桓温为丞相,保留大司马一职,继续挽留他在京师辅政。
桓温表示自己不是说着玩的,推辞了朝廷的一片心意后,便启程回姑孰了。
372年三月,司马昱再次遣侍中王坦之召桓温入朝辅政,但被桓温再次拒绝。
要不怎么说桓温真是个心理战高手呢?他玩这一招欲擒故纵,就是在心理恐惧上给东晋朝廷拉满。我天天拿把刀在你们眼前晃,时间久了,你们的恐惧感会慢慢消失。但是我退一步,拿刀站在一个随时能砍死你的位置,那种不确定的恐惧感才是真正的恐惧感。
七月,上台之后就没过上啥舒心日子的司马昱身体正式遭不住了,赶紧给桓温发电报:桓总,我快不行了,你赶紧来主持大局吧。这种紧急电报,司马昱在一天一夜中连发了四道。
及帝不豫,诏温曰:"吾遂委笃,足下便入,冀得相见。便来,便来!"于是一日一夜频有四诏
但是,桓温继续在那凹造型,就是不去。然后给司马昱回复:听说你快不行了,这事我很心痛。但这都是命,您就安心准备后事吧!刘邦去世之前,吕后问丞相人选;刘彻不行了时,霍光问谁可以当接班人;最后都得到了比较好的答案。现在两位皇子还小,您也可以让谢安、王坦之担此大任。我也六十多了,要不了几年就下去陪你了,您把后事托付给我没必要。
温上疏曰:圣体不和,以经积日,愚心惶恐,无所寄情。夫盛衰常理,过备无害,故汉高枕疾,吕后问相,孝武不豫,霍光启嗣。呜噎以问身后,盖所存者大也。今皇子幼稚,而朝贤时誉惟谢安、王坦之才识智皆简在圣鉴。内辅幼君,外御强寇,实群情之大惧,然理尽于此。陛下便宜崇授,使群下知所寄,而安等奉命陈力,公私为宜。至如臣温位兼将相,加陛下垂布衣之顾,但朽迈疾病,惧不支久,无所复堪托以后事
桓温这么做还是在以退为进,上上下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怕个毛。他推荐的两个托孤之臣,王坦之曾经是他的长史,也是他的儿女亲家;谢安四十多出道找工作时是他的司马,都是他比较看重和相信的人。自己遥控指挥,感觉更好一点。
司马昱没时间和桓温玩太极了,因为他确实不行得很厉害了,于是赶快立下遗诏:立十岁的司马昌明为皇太子,命小儿子司马道子为琅邪王,兼领会稽国,大司马桓温依周公的旧例,代理皇帝摄政。司马昱随后又加了句当年刘备的名言:这孩子如果不行,君可取而代之。
遗诏:大司马温依周公居摄故事。又曰:少子可辅者辅之,如不可,君自取之
看看,以前高不可攀的皇权,到了司马家这里,卑微到了什么程度了。别看刘备对诸葛亮也说过“你想拿走就自己拿走”这样的话,但人家推心置腹的信任和拜托;但是司马昱这是彻彻底底的无奈和恐慌,谁也遏制不了桓温,桓温想干什么全凭心情,所以您自便吧。
按照桓温的性格和真实想法,司马昱在遗诏中都说了“君可自取”这样的话,司马昌明这孩子大抵是坐不稳皇位的,桓大人立马就会给他出具一个评定报告,说这孩子是真的不行。然后自己敢于担当地自取了。
但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桓温确实没有当皇帝的命。他曾经的心腹、亲戚王坦之时任侍中(皇帝的贴身秘书)看到司马昱这封诏书后,当着司马昱的面把这诏书撕了。
侍中王坦之自持诏入,于帝前毁之
首先不管王坦之的出发点是什么,但是敢于当着皇帝的面手撕诏书,司马家的皇帝当得确实太让人一言难尽了,谁都可以不把你当回事了。
司马昱一见王坦之情绪如此激动,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感叹道:我们家的天下当年也是靠运气得来的,你这又是何必呢?言语之中,死灰一片,满满的绝望感。
帝曰:天下,傥来之运,卿何所嫌
王坦之怼道:“这天下是帝(司马懿)和元帝(司马睿)建立的,怎么轮得到陛下独断独行地放弃呢?”其实王坦之的深意是,你们司马家宣布破产没问题,关键是我们这帮公司高干以后的利益何来保障?咱们以后还要靠着公司的招牌和桓温进行利益博弈呢!
坦之曰: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专之!
不得已,司马昱重新修改了遗诏,让桓温仿效诸葛亮、王导辅政。随后,立马蹬腿走人,不想再掺和这些麻烦事了。
帝乃使坦之改诏曰:家国事一禀大司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是日,帝崩
前面说了,王坦之既是桓温当年的帐下长史,又是桓温的儿女亲家,他为什么在关键时刻会阴桓温一下呢?还是门第之见决定了。王坦之代表的是太原王氏,他不希望桓温上台之后对门阀政治彻底洗牌。
司马昱死后,即便遗诏摆在那里,遗诏中也明确了下一任皇帝人选,但是群臣就是没人敢接活,都在等桓温发话。
群臣疑惑,未敢立嗣,或曰:当须大司马处分
这时,代表琅玡王氏的尚书仆射王彪之站出来了,说道:“天子驾崩,太子代立,大司马怎能有资格提出异议!”
尚书仆射王彪之正色曰:天子崩,太子代立,大司马何容得异!若先面谘,必反为所责
王彪之这个表态有点啥味道呢?咱们按规矩办事,有先皇遗命在这,桓温他没资格反对。大家就按先皇的意思办,出了问题算我的。所以,群臣才开始张罗起交接班的事情来——太子登基,桓温摄政。
朝议乃定。太子即皇帝位,大赦。崇德太后令,以帝冲幼,加在谅暗,令温依周公居摄故事
正在朝廷准备对外贴公告时,王彪之又站出来反对了,说事关重大,要秘密通知比较好,然后动手脚取消了桓温的摄政权。
事已施行,王彪之曰:“此异常大事,大司马必当固让,使万机停滞,稽废山陵,未敢奉令,谨具封还。”事遂不行
王彪之是王导的侄子,他代表琅玡王氏,跟桓温不对付了一辈子。当年,谢家掌管豫州的时候,然后谢奕病逝,桓温立马运作弟弟桓云去接管豫州,正是王彪之从中作梗让桓温的算盘落空了。此时他已经69岁了,作为门阀所剩无几的代表人物,他自然不会让桓温得偿所愿的。反正他自己是活够本了,是无欲则刚了。
时豫州刺史谢奕卒,简文遽使彪之举可以代奕者。对曰:“当今时贤,备简高监。”简文曰:“人有举桓云者,君谓如何?”彪之曰:“云不必非才,然温居上流,割天下之半。其弟复处西籓,兵权尽出一门,亦非深根固蒂之宜也
那么,桓温当时是什么反应呢?说实话,对于司马昱的驾崩,桓温是打心里高兴的,因为司马昱毕竟是个有自己思想的成年人,之前还跟他杠上过两句。对司马昱的儿子继位,他也是没啥意见的,毕竟自己一时半会也当不了皇帝,让一个小毛孩继位,对自己更有利。他一直在等,等皇室交接班之际应该要给自己的加官进爵。但是,不出意外的事情却偏偏出了意外,王坦之、王彪之先后阴掉了他的合法权益和名义。
打个比方,司马昱的临终安排是让桓温成为东晋政权的独家代理,但通过王坦之、王彪之两次下黑手,桓温最终只成为东晋的最大经销商。没有东晋官方的授权书,桓温垄断市场几乎是困难重重。人家问你要官方解释证明时,你拿什么给人家看呢?
等来等去,都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隔半年,373年二月桓温终于再次前往京都了。
由于这半年,桓温从来没有公开表态过,所以谁都不知道桓温这次来总部的意思和态度时什么?考虑到桓温一贯人狠话不多,建康城内开始人心浮动、猜测四起,很多人都说桓温这次是来找王坦之、谢安等“黑手党”算账的。
是时,都下人情汹汹,或云欲诛王、谢,因移晋室
然后,无巧不成书的是,朝廷安排的接待大使正是吏部尚书谢安和侍中王坦之。
辛巳,诏吏部尚书谢安、侍中王坦之迎于新亭
这下有好戏看了,本来双方就有绯闻,现在还被安排同台唱戏,这不得擦出一点火花出来?
但是,这次新亭会晤后来却十分搞笑地成为了谢安装叉的重要题材。原因是这样的,之前怒撕诏书的王坦之一听说桓温来了,两股颤颤、汗流浃背,各种怂样层出不穷。反而是谢安从头到尾淡定自若、谈笑风生,最后镇住了有心作乱的桓温。
具体过程,咱就不一一介绍了,因为真相让人感觉有点恶心。只提醒一下大家:底气和淡定都是来源于实力,一生阅人无数、宦海沉浮的桓温啥场面没见过?桓温是谢安装一下淡定就镇得住的主?你谢安可能忘记了你们谢家倒霉时,是怎么给桓温当舔狗了吧!咱不冤枉谢安哈,直接上多如牛毛的证据之一:看见桓温大老远就跪拜,还称人家为君,自称为臣……这逼格能镇得住杀人如麻的桓温?
温多所废徒,诛庾倩、殷涓、曹秀等。是时温威势翕赫,侍中谢安见而遥拜,温惊曰:安石,卿何事乃尔!安曰:未有君拜于前,臣揖于后
谢安这个人的底色,之前已经给大家介绍过了,就是一个装叉无极限的大混子。他是不会为了东晋朝廷去得罪桓温的,司马昱刚当皇帝那会,他就给司马昱上评语,说人家跟“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司马衷是一个德性。一个敢明目张胆如此侮辱新领导的人,你指望他为公司多硬气?多淡定?另外,大家想一想,谢安踩低司马昱是踩给谁看的?很明显是给桓温看的嘛,桓总,皇帝在我眼中就是个屁,您才是我心中永远的神。以后,请多多关照哈!
帝虽神识恬畅,而无济世大略,故谢安称为惠帝之流,清谈差胜耳
不光对桓温本人,谢安一直是极力跪舔。就是桓温最宠信的亲信郗超,谢安都一贯地卑微去迎合:
朝中郗超以温故,朝中皆畏事之。谢安尝与左卫将军王坦之共诣超,日旰未得前,坦之欲去,安曰:独不能为性命忍须臾邪?
总而言之,大家不要对谢安这个人有太多幻想,他的风度翩翩全靠他的侄儿桓玄帮他打赢了十年后的那场世纪之战。这个人,本质上就是一个徒有其表、夸夸其谈的大混子。
那么问题来了,同样是去见桓温,为什么王坦之会忐忑不安,而谢安则镇静自若呢?原因其实是谢安自觉得没干过什么对不起桓温的事,而王坦之则担心桓温报复式追责。当然,也有可能是史官们为了维护谢安的形象,故意曲笔处理了。
这次新亭会晤中止了桓温呼之欲出的大动作,其实并不是因为谢安和王坦之做了什么积极的工作,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真实原因是桓温极其不巧地生病了,二月二十四桓温到了新亭,三月初桓温就生病,他没有把握去继续折腾了。
三月,温有疾,停建康十四日,甲午,还姑孰
桓温此次进京的目的,尽管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但是连贯前后,不难猜出,他是想要加九锡。之前他废帝是在为篡权铺路,之后他也在不断暗示朝廷给他加九锡。
初,温疾笃,讽朝廷求九锡,屡使人趣之
所以人嘛,再强悍也强悍不过命运,你站着的时候也许可以呼风唤雨,但一旦你倒下了,你就会发现绝大多数的人不会把你当回事。桓温病倒了之后,谢安、王坦之和王彪之这几个门阀代表便开始对桓温的诉求视而不见了。你桓温还没断气,我们确实不敢明确拒绝你,但是我们找各种理由拖着总行吧!要是哪天你突然身体硬朗了,我们立马就给你落实到位;要是你自己先走一步,那就怪不得我们了,是你自己没这个福分。
这几个“文化人”对付桓温的招很损,他们让袁宏草拟桓温加封的诏令程序,然后各种修改打回,就这样一直拖着,直到桓温彻底走人。这种损招,各位混迹于生意场中的朋友,想必不会太陌生吧?!
谢安、王坦之故缓其事,使袁宏具草。宏以示王彪之,彪之叹其文辞之美,因曰:“卿固大才,安可以此示人!”谢安见其草,辄改之,由是历旬不就。宏密谋于彪之,彪之曰:“闻彼病日增,亦当不复支久,自可更小迟回
公元373年七月,东晋最受争议、但实际上也是最能干、最务实的权臣桓温下线了,还是带着巨大的遗憾和憋屈下线的。
对于桓温的人生,想说的、能说的都还挺多,所以不会在此作过多的评述,另起一篇吧!这里简短地说一下笼统概括吧!
桓温这一生到底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呢?从他的终极目标改朝换代来讲,他无疑是失败的,而且还败得很窝囊、很讽刺。但是从其他方面来讲,他无疑那个时代最为光彩夺目的成功者。他一生逆流而上、奋发有为,从一个破败的官二代奋斗成了一个帝国的实际控制者,步步为营、从不犯错,善于隐忍也敢于出击,等待机会也善于捕捉机会,老成持重、心思缜密,对敌人该狠的时候绝对狠,但是对可以争取的人也能放低姿态去争取……
桓温的人生,站在现实意义的角度来说,它的价值是能排进东晋前三的。他、陶侃、周访那样的人,才能够给我们更多经营人生的借鉴和参考,只有他们没有迷失在那个扯淡的年代和社会。或者说,他们提供的人生标本,才有真正可供我们复制、参考的元素,比如自强不息、隐忍待发、小心谨慎、步步为营、顺势而为、进退自如等等。而庾亮、殷浩、谢万、谢安等世家子弟的操蛋人生,真的就是一个天坑,学得越像,大概率会死得越快。
如果,也仅仅是如果。如果桓温的儿子桓玄后来没有篡晋,我想桓温的历史名声会好一个等级。但是没办法,你桓温就是一个反革命头子的爹,即便你再有能力,再有功业,再有权势,也只能被谢安之流盖过风头。
有些历史,史书是不可能明明白白告诉大家的。给你们看的历史是取决于什么被需要,而不是取决于真相和逻辑。无独有偶,篡改史书之风恰恰是从两晋时期开始盛行的。所以,桓温桓大司马,您也别憋屈了,怪只怪您自个生错了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