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别的不说,单单就是措辞说话这一点,估计很多人一辈子都整不明白。随便举几个例子,比如乡绅和村霸是不是可能就是一个群体?比如失足女子和公关小姐是不是就是在干同样的事情?比如本土资本家和当地企业家是不是一回事?但是,大家仔细品一品,上述这些例子中,本质相同但称呼不一样,是不是给人的感觉和味道完全不一样?
也正是因为汉文化中的语言艺术如此之灵动和广博,历史和生活就真的成了任人装扮的小姑娘了。那些掌握着最核心信息和资料的人,完全可以通过掐头去尾、变换措辞、隐晦委婉、以偏概全等各种手法,使得他们给你传达的信息都是他们所希望和愿意给你们看到的那个样子。比如原本很为严谨和客观的正史,在魏晋以后,很多都出现了人为的篡改、粉饰、删减。苻坚就曾把他妈红杏出墙的历史给删了,还把记录如此之“败笔”的史官给杀了。
司马迁为什么能被称为“史圣”?《史记》这部皇皇巨著言辞优美、史料翔实自然是主要原因,但在根本上是他给史学家们立下了“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标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尽管非常推崇汉文帝,但是汉文帝由代王升级为汉帝时,他的代王妃以及他们所生的四个孩子却莫名其妙地暴毙了,这种皇家黑料也被他隐晦地记录下来了。
自汉以后,特别是司马家篡权夺位以后,皇权的意义和内涵其实都悄然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它的公权属性在削弱,而私权属性在剧增。两晋以后,掌握最高权力的君主帝王,在道德敬畏方面,越来越敢于肆无忌惮地去突破底线了,对于自身和皇室不利的信息和资料,要么被篡改、要么被销毁、要么被封杀……
这就给后来的史官带去了巨大的工作障碍和工作难度,因为没有一个史官不希望自己的著述能顺利发行、出版、传世,但皇帝把最终审核权给拿走了,他们在著史的时候就不得不去揣摩上意,然后无限地迎合统治者去刻意曲笔。
慢慢地,原本可以奋笔直书的著史工作,就变成了遣词造句越来越精细化的高级技术活了。有些史学高手会用一种非常隐晦且不直接让统治者难堪的方式把一些历史内容表达出来,比如陈寿怀疑曹叡的身份,就故意在曹叡的出生年份上留出自相矛盾的破绽,他是谁的儿子,你们自己去判断,反正线索我是留下来了。但是,也有很多史观不正、水平有限的著史者,就完全成了统治者的应声虫,统治者爱看什么,他就写什么,就怎么写。
很多史官通常会在史料的编纂和摘录中,针对某些特殊的人物进行戏份的创作和加减,通常以很多无法证伪的生活小故事和行为举止艺术创作出来他们想表达的意思,甚至就是直接误导大家那么去理解。跟现在很多营销号是一个套路。
举个例子,比如正史《桓温传》中会写桓温手握朝权后,然后公开表达自己要向司马师、司马昭那样的篡位国贼看齐,身边的人不敢接他的话,他还愤怒地说要么流芳百世,要么遗臭万年。
然以雄武专朝,窥觎非望,或卧对亲僚曰:"为尔寂寂,将为文景所笑。"众莫敢对。既而抚枕起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大家想一想,这事能是真的吗?桓温是啥人?一辈子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实干家,他会公开发表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吗?即便有心做贼,也没有必要把“贼”字写在脸上吧?现在很多从事灰色产业的小姐姐都知道要体面、要清纯、要正经,桓温这样的大能人连他们都不如,会干这么没觉悟的事?如果桓温真的如此没觉悟,他一生能把事业做大做强吗?
史书为什么要这么拙劣地给桓温“加戏”?因为这种语言性的东西过了一段时间就难以求证了。你桓温死了多年了,我就说你当年飘了然后没注意说过这话,你怎么证明你没说过?谁帮你去证明?关键是,你确实有篡位之心,尽管你最后忍住了没篡位,但你儿子桓玄篡位了呀,还迅速被刘裕给打倒了,你们桓家是谋反的反面教材,所以你的历史印象注定会被埋汰成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典型代表。
桓温这个人,其实除了没有一心一意给司马家当马仔、当家奴外,其他方面真的无可指责。他为东晋做了很多事情,为东晋的续命留下了很多宝贵财产,治军、打仗、官民、建设、经济、律法、任人等各方面都是可圈可点的,没有桓温,东晋根本就过不了前秦那个坎。但是,桓温这样的人,在后世的统治者心中,是绝对不能成为榜样的,所以必须要抹黑。
大家还可以看到,在桓温废帝的相关记录中,“温亦色动,不知所为”、“温兢惧,竟不能一言而出”、“温览之,流汗变色”等极具侮辱性的记载,简直就把桓温写成了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怂货了。但是,大家要知道,桓温十一月十三入建康,十一月二十五还屯白石,仅仅在短短十余天的时间里就以霹雳手段的完成了废帝、立帝、诛杀政敌的全部操作。这种雷厉风行的人会“色动”、“兢惧”、“不知所为”、“流汗变色”?这不是跟说一个多年从事卖淫活动的女子在脱衣服的时候会害羞一样,纯属搞笑吗?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本质上也是为胜利者服务的。“好同志”、“自己人”要大大地赞美,要树立榜样嘛。而野心家、挑战者要狠狠地批判,要抓典型以儆效尤嘛。
比如谢安这个大混子,因为他身上有“肥水之战”的巨大光环,后面成为权臣之后又主动交权了,所以对于这样的“好同志”必须要溢美,要扩散他的魅力和智慧。所以他明明对桓温俯首帖耳,但史书要挽救他的形象,说他老远跪拜桓温,桓温不敢受礼,受宠若惊;所以他明明服丧期间都要吹拉弹唱搞腐败,史书也要恶心地说他引领了时代风采;所以他明明是不敢在桓温掌权期间搞腐败,因为桓温一向十分节俭,极度反感奢侈,但史书要帮他遮掩成他是在纪念兄弟……
这种往异己者身上泼大粪,然后给同己者打粉底,三百六十度全方面精致化妆的史家笔法在两晋以降,真的是屡见不鲜。为什么史学界会公认《二十四史》中,只有前四史的可信度较高呢?怪不得别人呀,而是你们后世的统治者把史书改得太厉害了。苻坚因为史官记载了他妈红杏出墙的事情就杀人毁书,北魏因为崔浩把他们家祖上那点不光彩的事情公布出来了就让天下血流成河……谁特么还敢实事求是地写?不是史官都怕死,关键是史官死了,你们统治者换一个史官,留下来的东西还是他们满意的伪作。
一些爱好历史的朋友喜欢问有啥好的史籍可以推荐,很多时候真的不好推荐,因为史书之中的真真假假太频繁了,这种真假难辨的东西看多看少其实没啥太大区别。其实对于读者朋友来说,历史故事真的不那么重要,历史辩证思维和逻辑才重要。
不信,我们再来看看谢安的一则历史故事记载:
是时宫室毁坏,安欲缮之。尚书令王彪之等以外寇为谏,安不从,竟独决之。宫室用成,皆仰模玄象,合体辰极,而役无劳怨
这是谢安掌权后,不顾同志们的劝阻,非要大修宫殿的故事。从常理上来说,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如果这事要是发生在桓温身上,会是什么评价呢?但是,这事是发生谢安身上,为了替谢安圆场,没想到啥好办法的史官居然把老天爷都抬出来了,说谢安修建的宫殿“皆仰模玄象,合体辰极”;然后还把民心的元素也揉进去了,说那些服劳役的工匠和百姓毫无怨言,很享受给魅力无限的谢安同志干活。看看,坏事就是这么被说成好事的,嘴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呀。
真的!东晋最大的受益网红其实就是谢安,一辈子啥实事没干,然后到处装叉,最后成了挽大厦于将倾的救国英雄了。然后,被逐步解读为争相膜拜的淡定哥,再配上“每逢大事需静气”的心灵鸡汤,谢安想不火都难。
别人怎么去解读谢安和桓温这俩个人,咱也管不着。但是,作为我的读者,我必须要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如果大家真的要想在生活和工作之中慢慢取得一些进步和成就,千万要学桓温实干的那一套,不要去学谢安扯淡的那一套。
啥“淡定从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云淡风轻”、“举重若轻”……这些东西都是需要实力支撑的。不信,如果大家是一个举步维艰的草创者,你们去学谢安一天到晚游山玩水装潇洒、东拉西扯显从容试试?要么被强大的对手极不尊重地给干掉了,要么在虚无膨胀中坐失良机。
朋友们,请相信一点,真正的尊重和成就,一般都只会来源于自身的强大和努力,它不是像谢安一样在跟桓温谈判时谈笑风生就会水到渠成的。桓温会因为你谢安不紧张就让你考试过关?东晋是因为你谢安镇定自若就被救活的?别逗了!东晋的命运拐点其实是桓温的寿命!你谢安在桓温没死之前,就是一个附属风雅的纨绔子弟。你四十多岁在家族遇到危机时才出来上班,上班第一站就是到桓温手下去培训、攒经验,看到桓温大老远就下跪,还自称臣,称桓温为君,桓温提倡节俭,你就十年不敢听曲……你拿什么去护住你的脸呢?
史书中帮谢安的成功掩盖的真正底色,其实就是“关系”两个字。古往今来,底层百姓对上位者的痛恨很多都是来源于“关系户”这几个字,所以历史为了维护好谢安的形象,降低底层百姓的痛感,把谢安和谢家靠关系站在历史前台的东西都给淡化处理了。
桓温发迹于娶了明帝和庾皇后的闺女,谢家则发迹于褚蒜子成了康帝的皇后。褚蒜子的母亲是谢鲲之女谢真石,也就是说,褚蒜子是谢安的外甥女。褚蒜子“聪明有器识,少以名家入为琅邪王妃”,于342年十二月底被晋康帝封为了皇后。谢家就是因为这层外戚关系才开始腾飞的。
344年九月,晋康帝去世,褚蒜子升为了皇太后,儿子晋穆帝仅仅两岁,褚蒜子开始临朝听政。也是在这一年底,庾冰死后,谢家正式拿到了豫州的地盘,太后的另一个舅舅谢尚被任命为了西中郎将、督扬州六郡诸军事、豫州刺史、假节,镇守历阳。
357年,临朝了13年的褚蒜子还政。两年后,谢万北伐丢人现眼,因为谢家的外甥女褚蒜子已经还政给皇帝了,没人保得住谢万了。谢万下台后,40多岁的谢安在当了大半辈子的摆拍网红后,被迫出来找工作了,因为谢家已经没人在朝廷站台了。
及万黜废,安始有仕进志,时年已四十余矣
然后,谢安在桓温帐下当了一年的司马,361年便借口给谢万奔丧从桓温那里“跑路”了,没多久就被神奇地运作成了核心岗位的吏部尚书兼中护军。你谢安真这么牛吗?在桓温那里礼貌性地实习一年就能当正部级的吏部尚书,还兼禁军司令员?你要是没人给你撑腰,你敢在桓温那里上班请假就不回去了?
温当北征,会万病卒,安投笺求归。寻除吴兴太守,在官无当时誉,去后为人所思。顷之征拜侍中,迁吏部尚书、中护军
真实原因是什么?是他的外甥女褚蒜子这一年又重新掌控皇权了。晋穆帝这一年死了又没生下儿子,新的皇帝接班人琅玡王司马丕是她拥立的。
穆帝崩。皇太后令曰:“帝奄不救疾,胤嗣未建。琅邪王丕,中兴正统,明德懋亲。昔在咸康,属当储贰。以年在幼冲,未堪国难,故显宗高让。今义望情地,莫与为比,其以王奉大统。”于是百官备法驾,迎于琅邪第
事实上,司马丕继位的时候已经21岁了,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亲政。但褚蒜子说这小子一天到晚忙着修仙,嗑药都磕中毒了,啥也干了,然后再次临朝摄政。这时,大家不禁想问一问,既然你褚蒜子对司马丕这么了解,那为什么还要选他当皇帝呢?难道司马家当时就没有个正常人了?不得不说,你们谢家又当又立这一套是玩得祖传的溜!
帝雅好黄老,断谷,饵长生药,服食过多,遂中毒,不识万机,崇德太后复临朝摄政
几年后,司马丕真的修仙把自己修上天了。褚蒜子又立马把司马丕的弟弟司马奕立为接班人。
皇太后诏曰:"帝遂不救厥疾,艰祸仍臻,遗绪泯然,哀恸切心。琅邪王奕,明德茂亲,属当储嗣,宜奉祖宗,纂承大统。便速正大礼,以宁人神。"于是百官奉迎于琅邪第
但褚蒜子还是老套路,立你当皇帝可以,但不能让你亲政。司马奕当时已经24岁了,年龄上已经跟司马丕一样不好做文章了,就只能跟之前一样从能力上去做文章。不知道褚蒜子用了什么办法,让司马奕这个除了干那事不行其余都很正常的男人死活求着她继续临朝称制。阳痿患者不能亲政,这可能是褚蒜子小姐的历史首创吧?难道亲政处理国事要那玩意过硬才行?
及哀帝、海西公之世,太后复临朝称制
自344年康帝死到371年司马奕被废,这27年中,褚蒜子除了中间还政给自己儿子4年,剩余23年,褚蒜子都是东晋的实际话事人。这也就是谢家摇摇欲坠之后又迅速站稳脚跟的关键原因。
所以,在桓温逼宫废帝时,连褚蒜子这样的实际掌权者都在跟桓温正面对抗后迅速妥协了,她自己的摄政、辅政权让给了桓温,一直靠褚蒜子的裙带关系发展的谢安有底气去怒怼桓温?谢安在桓温面前谈笑自如的真实原因是他们谢家跟褚蒜子一起向桓温认怂了。所以他大老远看见桓温就跪拜,还极尽谄媚地自称为臣……我都不是来阻止你桓温称帝的,我为什么要紧张?我巴不得你桓温走出那一步,那样我们谢家也算是有从龙之功了。
崇德太后令,以帝冲幼,加在谅暗,令温依周公居摄故事
真正在桓温最后逼宫的过程中给桓温设置障碍、拖延节奏的人是太原王氏的王坦之和琅琊王氏的王彪之。人家作为门阀政治最后两位大佬,不甘心高门大族最后一块根据地失守,所以一直跟桓温在博弈。
但是,历史很多时候确实很荒诞,桓温这个实干兴邦的权臣最后因为功败垂成被黑得体无完肤,而谢安这个油腔滑调的投机分子最后却独享大名,甚至连王坦之、王彪之的流量都被他抢了不少。
桓温死后,谢安立马就满血复活,又极力邀请褚蒜子临朝听政。
八月,谢安以天子幼冲,新丧元辅,欲请崇德太后临朝
王彪之老先生自然知道谢安的如意算盘是咋打的,所以很不给面子地当众反对。
王彪之曰:前世人主幼在襁褓,母子一体,故可临朝;太后亦不能决事,要须顾问大臣。今上年出十岁,垂及冠婚,反令从嫂临朝,示人主幼弱,岂所以光扬圣德乎!诸公必欲行此,岂仆所制,所惜者大体耳
但史书又帮谢安圆场了,说他是想借褚蒜子压制桓温的弟弟桓冲,把这事给强行敲定了。
安不欲委任桓冲,故使太后临朝,己得以专献替裁决,遂不从彪之之言。八月,壬子,太后复临朝摄政
看到这,也不知道大家对史书中和真实中的桓温和谢安怎么看?那些高尚与肮脏真的是那么客观、公正吗?
如果大家真的愿意去进一步思考和探讨,多想一想现在很多流量网红的真实底色吧,或许会有更清晰的认识。
最后,笼统地说一句,浩海书海、大千世界,很多人和事都是天然的伪装者,我们不要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而是要相信自己的认知和判断,并努力去锤炼和提升自己的思辨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