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写《天下第一李相夷的背影》之前便想好了要写的题目，却因为种种原因，拖到今日才真正落笔。

而且，因为要写这个题目，从前一日便开始觉得气压低，甚至有些心浮气躁，难道是传说中的离别综合征？

看过太多李莲花的背影，挎着药箱出门行医的，与妙手空空一起飞下山崖的，与方多病一起登上灵山派小楼的，在香山飞跑着去救人的，在天机山庄山顶望着云海的，还有坐在莲花楼外独对空山的……数不胜数。

可是，这么多背影中，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最让你热泪盈眶的，是哪些呢？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在阿娩深夜寻来之前，苏小慵来过，关河梦也来过。李莲花知道，方多病抓药去了，也许不久就会回来。

送走对他颇为戒备的关河梦，他起身揉着眼睛去关门。

眼下他的感觉不太好，耳中嗡嗡作响，眼角余光也总看到模模糊糊的东西。

就在他扶着门正要关上的时候，一个确定无疑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竟是阿娩。

阿娩面色苍白，脸上留着泪痕，望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哀伤之色。

他一时间呆住。他当然想知道她无碍，也不是不愿见到她如海棠花一般娇艳的容颜。

她的神情令他心里一痛。只是眼下……关河梦诊过，说他活不过四个月，还劝他休要招惹苏姑娘，以免惹得她伤心断肠。他又怎么会……

他的碧茶之毒发作得愈发频繁，依照无了方丈所言，待每三日毒发一次，那便真的离最后的日子不远了。

前次在百川院见面已经证明，阿娩认不出他。真应了那句话，故人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只不过他习这扬州慢日久，倒让他的面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几岁。认不出才更好，不必话别，十年前便已经别过。

在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最脆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阿娩与其他人是站在一起的。她也不喜欢四顾门，更受不了李相夷的颐指气使、我行我素。

他收回自己猝不及防间透着几分软弱的目光，与阿娩寒暄，哦，乔姑娘，这么晚了怎么都不休息啊？

他感到阿娩坚定地推着他想关上的门，要问的问题随着泪水跌落，我中冰中蝉，多得先生相救，可我的毒是扬州慢解的。

他的手紧紧抠着门框，抠得指节发白。

阿娩的泪眼殷殷地望着他，切切地问道，先生怎么说？

他经受不住阿娩的泪光，放开门框，背转了身，留给阿娩一个清瘦的背影。哦，乔姑娘，你的毒并不是我解的，是笛飞声出手给你解的。

阿娩望着这个青色的背影，这个她曾经见过无数次，也梦到过无数次的背影。

有时候是一句话不说，跑去跟什么谷主比试；有时候是接到了什么信，跑去为武林主持正义；也有时候，是他站在落英缤纷的海棠花林里，任凭花瓣簌簌从身畔飘落，就是不愿意回头……

他曾在她身边出现，还曾带她在海棠花林经过，她怎么会认不出他？

阿娩不信他这几句轻快的解释。若是如此轻巧的缘故，他因何不肯看着她的眼睛说？

可望着这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她心底涌起一种无力感。这个身影似乎注定再也不会转过来了，就跟梦里一样。

她说话的口吻像是对着李莲花，可话却是说给李相夷听的。先生拿着我绣给相夷的香囊，却告诉我相夷已经死了。眼睁睁看着我把香囊付之一炬，还教我放下，安心向前，是故意为之吗？

分明都是自己做过的事，可听阿娩这么说起来，李莲花却觉得如此锥心刺骨。

阿娩顿了顿，继续问到，你要我把故人留在故事里，可你告诉我，死去的人，是怎么又活过来的？又是怎么救我性命的？

李莲花难以抑制夺眶而出的泪水。他这么多年从不与四顾门牵扯，从不招惹百川院，就是要让他们死了心，不存在让他回来的幻想。可是，阿娩……

阿娩细数着与相夷的过往，多年的朝夕相伴，扬州慢，少师剑，一招一式，一夕一暮，她记得他的脚步声，记得他每一缕发丝……

她以为，他不肯回来，是因为那封分手信，因为她说想要离开他。

阿娩哭着问，相夷，你还恨我是不是？明明你就近的咫尺，我怎么会认不出你？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阿娩。他只是想换一种活法，是他不想被故人认出来，不想再做李相夷。这些并不是阿娩的错。

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转身粲然一笑，阿娩，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从这一刻起，阿娩不会再陷入相夷不肯转身的梦里。他转了身，承认了自己曾是李相夷，只不过，早已不再是李相夷。

他用云淡风轻的粲然一笑，再次与心底小小角落里的相夷诀别。

他很庆幸是在此时才被阿娩认出，若非如此，十年前的他又怎么能抵挡得住心底汹涌的爱意，决然离去？

十年前不回来是对的。阿娩应该有鲜活的生命，应该有充满希望的将来。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方多病呆呆地望着他惊若翩鸿、宛如游龙的身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那个收剑而立的背影，虽然穿着李莲花的布衣，却与曾经目睹过两次的白衣大侠，以及挂在四顾门的李相夷的画像惊人相似。

风吹过李莲花的发梢，方多病立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一时间竟不敢靠近。

这个人是李莲花，还是白衣大侠李相夷？

果然，角丽谯从树梢飞落，揭穿李莲花的身份就是李相夷。

方多病看着饮血后泛着蓝光的刎颈，少师破万钧，刎颈化柔骨。

他就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也不会忘了李相夷的佩剑。

难怪前面几次见到的白衣大侠，都是用树枝当剑。刎颈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的确是一剑惊绝江湖。谁会忘了李相夷的剑是江湖上最快的剑？

李莲花没有否认。

方多病手里的剑垂了下来，当真是李相夷，可他为什么要在自己面前隐瞒身份？他明知道，在小宝心里，李相夷是神一样的存在。

角丽谯甚是不可一世，口出狂言要破相夷太剑，却在李莲花凌厉的剑招之下，转眼便败下阵来。

方多病眼见角丽谯甩出雷火，又趁机带着笛飞声离去。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等他回过神来，李莲花已经脱力倒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地丢掉了手里的剑，跑到李莲花的身边，可是如何面对他，他还没有想好。

李相夷本是他敬仰的前辈、心底的师父，可李莲花隐瞒身份，与云铁、刎颈、护甲难道没有关系吗？

树林里，李莲花昏迷着，方多病怎么也理不清心里的思绪。

他以前只想缠着李莲花，总觉得和他在一起心底特别踏实。李莲花知道那么多江湖事，还知道那么多李相夷、单孤刀师兄弟的事，却并不像长辈一样总是教训他，他们真的像朋友一样。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不敢想，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一直对李莲花掏心掏肺、推心置腹，可是李莲花竟连名字都是假的。

面对他的质问，李莲花竟不肯解释，只说此事另有内情，还说他不知道刎颈是云铁所制。可他这般吞吞吐吐，小宝实在等不及知道背后的答案究竟为何？

他曾一直庆幸自己甫入江湖便交到了李莲花这样靠谱的朋友，可此时李莲花沉静如水的眼睛只会让他火冒三丈。

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肯让他知道。

他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笨蛋、傻瓜，为什么要把他蒙在鼓里？

当他拿剑指着李莲花的时候的，当他折断玉笛的时候，他觉得是自己的心被刺伤了，心里有一个地方裂开了。

从李莲花这里问不出答案，他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方多病不知道的是，李莲花并不担心他会为了报父仇而来与他决一死战。只不过再次坚定了他不与人深交，更不能与人过从甚密的决心，否则离开时只会更麻烦。

他曾跟阿娩说过，你也很明白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被很多的事情牵扯。

可在小宝的死缠烂打之下，他让小宝住进了莲花楼，掺和了江湖事，为了救小宝数次扮演白衣大侠。

虽然刻意撵走过小宝，可他总会像牛皮糖一样粘回来。那次在元宝山庄，即便他曾经发毒誓再理李莲花就是狗，到后来不还是回来了吗？

然而这一次，李莲花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心里却对这位新交的朋友，这位最好的朋友，有了更多的不舍与依恋。

他捡起地上的断笛，拿起靠在树上泛着蓝光的刎颈，一步一步朝着莲花楼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个无人看到的背影，因为方多病已经走了。

他步履蹒跚地走着，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脚下跌跌撞撞。软剑刎颈被他拄在地上，勉强撑着他往前走。

黑暗缓缓降临，莲花楼，应该不远了吧。

拣尽寒枝不肯栖

不，不，不。事实并非如此。

笛飞声和方多病后来明明在海边找到了他。

虽然，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但，毕竟寻回了好端端的李莲花。

在东海之滨，笛飞声没有等到前来应战的李莲花，方多病却收到一封李相夷的绝笔信。

信上说，沉疴难起，剑断人亡，再不能赴东海之约，谓为憾事。

信上还说，让方多病代他与笛飞声一战。

信末落款处是，李相夷绝笔。

笛飞声命人找遍了九州三十六郡、四河十二江、七岭二十一山，始终没有找到李莲花的踪迹。

笛飞声知道，若李莲花真的不愿再现身，恐怕永远都不会再找到他。但他还是命无颜继续找，找到为止。

方多病更是拿着李莲花的画像，寻遍了大江南北，没有放过以前每一处李莲花曾经到过的地方。

嘉州的客栈，坐过的桌子犹在，曾经跌落在他桌旁的李莲花却是半个人影也无。

如今回头想想，他定是一开始就相中了方多病这个冤大头，才刻意激怒风火堂的人，故意摔过来的。

人去楼空的采莲庄，更是半个鬼影都没有，连看着都瘆人的管家婆婆都已不知去向。那曾经养育了美不胜收的流光玉婉的莲池，如今因无人打理，只剩枯枝败叶与一池浊水。

李莲花是那么爱干净的人，这里绝不是他待的地方。

小青峰上李相夷的坟冢也再无人供奉打理。既然李相夷还活着，何人还会来扫墓呢？

不肯死心的方多病带着狐狸精甚至找到了石寿村。

这里毕竟有一座菊花山，有一泓湖水。

下雪的时候，方多病干脆将莲花楼停在一片美不胜收的梅林里。李相夷那家伙不是为了梅花还与人比试吗？

但雪花无声无息落满莲花楼，李莲花并没有出现。

又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方多病和狐狸精一起去了漆木山的云居阁，那里也没有李莲花的影子，甚至没有找到芩婆。

清明节那一日，方多病恰好路过一处坟茔，看到有人在给自己的亲人烧纸钱。数月以来他找得渐渐麻木了的心，又想起最初认识李莲花时的情景。

李莲花扮猪吃老虎，吹捧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小兄弟，你是刑探是吗，那你来得正好，他们杀了人……

以为他没有内力，不会武功，方多病便一直将他护在身后，后来却发现他能硬生生接得住笛飞声的掌力。

李莲花生怕他天真无邪被人骗，曾狠狠地讽刺他，这个刑探真的不适合你，玩两把就回家吧。

每次他要跟笛飞声打架的时候，都是李莲花拉住他，生怕他吃亏。

方多病从小便有一个梦想，要拜剑神李相夷为师，可当他知道李莲花就是李相夷，却将他一个人丢在石寿村，头也不回地走掉。

尽管，小远城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错了，可是李相夷还能回来吗？

说起来，李莲花一开始就告诉了他答案，只是他自己一直没有听明白。

他们第一次喝酒聊天，李莲花就曾说过，那我怎么不知道李相夷还收过你这么个徒弟？

他问李莲花要糖供奉李相夷的时候，李莲花不情不愿地只肯给他一块，还说爱要不要。

直到四顾门重振之后，那些歪嘴和尚念的经，气得方多病吹胡子瞪眼睛，他知道李相夷对于这个江湖是多么难能可贵。

那一日，听了他的话，李莲花拿出酒来与他对饮，还说，敬新朋友，最好的朋友。

人间四月天，万物复苏，百花绽放，新的春天，新的生命，李莲花那么聪明，他是不会死的。只不过，他不知道藏在哪个方多病找不到的地方。

方多病不由默默流下泪水，再次后悔那一日不该风风火火去找关河梦……

李莲花，你到底在哪儿？一定还活着对吧。

狐狸精的叫声唤起了他的注意，路边的乞丐手里怎么会拿着李莲花装糖的袋子……

方多病的脑子嗡嗡作响。

他照着乞丐说的，快马加鞭找到了海边。与他一同赶到的，还有红色劲装的笛飞声。

披着白色皮毛披风的李莲花望着大海的深处，极目远眺，始终没有回头。

狐狸精最先跑到他身后，默默地望着他。

海浪一层一层向着岸边卷过来，白色的浪花一遍一遍地拍在沙滩上。

总算找到了，方多病心想，今生今世决不会再让李莲花走丢了。回去以后，必须派暗卫十二时辰一眼不错地盯着他。

巧了，笛飞声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