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2月,上海知青小何和昆明五中的19名同学一起去西双版纳插队,坐了一辆解放卡车一路晃悠,小何和大家一起一下汽车就有几名同学大口的吐。我们休息了一会又坐上牛车直接去了破法寨。知青下乡的第一天,我的心早已绷紧。风从山谷里吹来,夹着未名野花的气息,还有竹林间窸窣的声响。一切都透着陌生,甚至有些说不出的胆怯。我们一群上海来的知青,站在西双版纳破法寨的入口,盯着眼前那些用竹子架起的楼房,心里五味杂陈。
大爹走在最前头,身材不高,皮肤黝黑,脚步却稳当得很。他回头看了看我们,微微一笑,嘴里冒出一串听不懂的话,随后用并不流利的普通话补了一句:“走吧,都跟我回家,天快黑了。”
我跟在队伍后头,抬头看天。太阳要落山了,云彩挂着橘红色的光,山林间的鸟儿在不停叫唤。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习惯这里,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究竟会怎样。心里只剩一丝不安的好奇。
进了寨子,村民们围了上来,满脸笑容,有人递上水果,有人拉着手打招呼。我愣住了,头一回感觉到被一群陌生人这么热情地欢迎是件既高兴又尴尬的事。大爹拍拍我的肩膀:“小何,以后你住我家,别害羞,咱家欢迎你。”我看着他的眼神,虽是陌生,却透着真诚。
大爹家住在寨子中间的位置。他的竹楼高高地架在木桩上,下面是猪圈和鸡舍,空气里弥漫着稻草和牲畜的气味。我跟着他上了竹楼,才发现房子虽简陋,但收拾得干净整齐。大妈端出一碗热茶放在我面前,憨厚地笑了笑,说:“别客气,喝茶。”她的普通话有些费劲,但语气听着特别亲切。
那晚吃饭时,大爹忽然一拍桌子,对着大妈说道:“就这么定了,让小何住下来当自己家人。过些日子再商量,给他娶个媳妇。”说完,他又看了我一眼,像是征求意见。我手里的筷子一抖,差点掉到地上。
看着满桌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心里一阵慌乱,连忙摆手:“大爹,我,我才刚来……”话还没说完,大爹摆摆手,笑得更开了:“不急,你先住下,慢慢就明白了。”
那一晚,我躺在竹楼上的床铺,听着外面虫鸣声此起彼伏,脑袋里乱成一团。大爹的话像块石头压在心口,让我怎么都睡不踏实。这寨子如此美丽,傣族人待我们像家人,可我却嗅到一种说不清的复杂味道。天还没亮,我就醒了,心里隐隐觉得,这里会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融入与挣扎:初到破法寨的日子,第二天一早,大爹就领着我去村子里转。我跟在他身后,看着破法寨的一切。寨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竹楼沿着小溪错落排列,房前屋后种满了香蕉和槟榔树。村里的老人坐在竹楼下编篮子,孩子们光着脚在田边追逐打闹,妇女们洗衣做饭,水塘边飘着一股稻米香。
大爹说:“咱这里人少,不像你们上海热闹。可人心实诚,你住一阵就知道了。”我点点头,心里有些安慰。
竹楼里,生活简单而热闹。大妈每天早早起来,做傣族的酸鱼、竹筒饭,还煮了甘甜的热茶。饭桌上永远少不了一锅热腾腾的汤,大爹总是把最好的肉夹到我碗里:“小何,多吃点,长身体。”大妹和小妹坐在一旁偷偷笑。
晚上,竹楼上一家人挤在一间房里睡觉,大爹一家早已习惯,我却有些别扭。夜里翻来覆去,总觉得有点不自在。耳边是小妹轻轻的笑声:“上海来的,怕竹楼漏风啊?”我听得脸上一热,却不知道怎么回话。
日子久了,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白天跟着大爹下地干活,傣族的水田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容易耕种,水牛走得慢,我却累得满头是汗。大爹拍拍我的肩膀:“慢慢来,活儿总会做熟的。”他的话不多,却总让我感到一种踏实。
一天下午,大妹和小妹拉着我去山上采野果。小妹走在前头,回头看我:“小何哥,别磨蹭,快跟上!”我加快脚步,却不小心踩到了树根,差点摔倒。小妹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拉我一把:“怎么跟大爹说你笨手笨脚啊?”大妹站在一旁,笑容温柔却没说话,只是递过来一只刚摘的木瓜:“给你,尝尝。”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姐妹俩像极了这寨子里的山水,热情而直接,让人不忍拒绝。可也正是这种直接,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后来,大爹找了个机会跟我聊了一次。他递过一杯茶,拍着我的手说:“小何啊,咱寨子的人都喜欢你,特别是我家这两个丫头。你自己心里选一个,早晚得定下来。”
我愣住了,手里的茶差点洒出来:“大爹,我还没想过这些事呢。”
大爹却不急不忙:“你年纪不小了,早晚得成家。小妹活泼,大妹心细,你看谁合适?”他盯着我,目光透着一种让我无法抗拒的坚定。
那天晚上,我在竹楼上翻来覆去,心里乱成一团。大爹的好意我明白,可我不敢答应。我是来插队的,心里清楚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可每天与这家人朝夕相处,他们的真心让我感动却也让我愧疚。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份亲情,甚至还有可能是爱情。
第二天一早,小妹又跑来敲我的门:“小何哥,今天帮我采莲子吧。”她笑得一脸轻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我点点头,跟着她去了荷塘。水里满是碧绿的荷叶,小妹挽着裤腿,踩进水里,动作麻利地摘莲蓬。我站在岸边,忽然听到她喊:“小何哥,过来帮忙啊!”
我犹豫了一下,脱了鞋也下了水。脚踩在淤泥里有些滑,一不留神又差点摔倒。小妹转头看着我,笑得前仰后合:“你啊,真是个书呆子!”她递过一把莲蓬:“给你,尝尝莲子。”
那一刻,我看着她笑得那么纯粹,心里却五味杂陈。我知道,她喜欢我,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的感情。这种复杂的情绪像一张网,把我越缠越紧。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适应了破法寨的生活,却也感受到更多的压力。大爹一家对我太好,好到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沉重感。我不敢想以后会怎样,更不敢面对这个家的热情与期待。
有一天,大妹在河边洗衣服,我站在一旁帮她递东西。她忽然问我:“小何,你会留在这里吗?”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我心头一震。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衣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个问题,像个结,紧紧地系在了我的心头。我知道,无论我怎么选择,都将会改变这里人的生活,也会改变我的命运。
离别的钟声:情感与命运的撕裂,安家费下拨的那天,村里所有知青都被叫到生产队办公室开会。队长在简陋的竹桌前宣布:“上头的指示,你们知青要搬到集体户生活,不再分散住家了。”话音一落,大家面面相觑,有人低声抱怨:“住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搬?”队长摆摆手:“政策是死的,咱得执行。”
回到竹楼,大爹听完这消息,烟袋敲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一言不发地坐了很久,才开口:“小何,你不是外人,这家就是你的家。住了两年,说走就走,叫我们怎么舍得?”
我低着头,心里发酸,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晚饭桌上气氛沉闷,大妈给我夹菜的手顿了顿:“明早我蒸几个鸡蛋,煮点腊肉,你带上。到了新地方,别亏着自己。”
第二天,我收拾东西时,小妹红着眼睛站在门口不说话。大妹递过来一篮子东西,轻声说:“家就在这儿,你想回来,随时都能回来。”
搬到集体户没多久,家里来了一封信。母亲写得很直白:“何儿,你在农村的任务是学习,不是成家。那些事,家里绝不同意。你还有机会回城,不能乱了步子。”
读完信,我沉默良久。晚上,我找到大爹,硬着头皮把信递给他。大爹眯着眼看完,缓缓叹了口气:“我们不是不明白,这年头,谁都得听国家的。你父母说的有理,但我家丫头对你是真心。”
小妹在门口听到了这番话,冲进来瞪着我:“你是不是早想回上海?我们傣家人不强求,走就走吧!”她说完转身跑了出去,大爹喊了两声,她却没回头。
后来,队里传来消息,知青中将选拔几人去当兵。名额不多,竞争激烈,父母又托了人,最终我的名字出现在名单里。我得到这个消息时,心里五味杂陈。傍晚,我回到破法寨,想跟大爹一家告别。
竹楼前,火塘还烧得旺,空气里弥漫着稻草和木炭的味道。小妹一见我,眼泪刷地流下来:“这么快就要走?”我点点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临别那天,大爹亲手给我扎了一个行李包,里面装满了腊肉和干果。大妈握着我的手,反复叮嘱:“到了部队,记得写信。”
姐妹俩站在一旁,脸上满是不舍。小妹把一个荷包塞进我手里:“留着吧,是我的心意。”她顿了顿,低声说:“小何哥,我不恨你。”
火车站的广播催促着人群,我的行李包沉甸甸的,心更沉。我回头望了一眼站台上的大爹一家,强忍住的泪水终于决堤。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段情谊早已融进了我的生命里,无论身处何地,都无法忘怀。
火车启动时,小妹猛地跑了几步,喊了一声:“小何哥,你一定要回来!”我趴在窗边,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远处的青山间。
那一声呼唤,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久久未散。
归来的记忆:难以释怀的情谊,已经是2021年,我成了一个五十岁的老人,膝下儿孙绕膝,生活平淡而安稳。但每当一个人坐在藤椅上,望着院子里的老槐树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涌上心头。那些年在破法寨的日子,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大爹抽着烟,慢吞吞地叮嘱我多吃饭;大妈递过一碗热腾腾的米汤,满脸笑意地看着我喝完;小妹倔强的眼神,带着不服输的固执;还有大妹,那双常常避开我的眼睛,却藏着说不清的柔情。这些画面常常在脑海里浮现,像是在提醒我,当年欠下的情感债,从未偿还。
有时候,我也忍不住问自己,他们现在过得好吗?大爹和大妈是不是还住在那座竹楼里?大妹、小妹又是否有了自己的家庭?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我从未回去过。倒不是不想,只是心里觉得回去也没了意义。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他们的真心,却留给他们一个空落落的院子。
儿子有一次问起我的知青经历,我只是笑笑说:“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他哪里知道,在那个遥远的村寨里,有一个家让我做了两年的亲人,有一段感情让我用了一生去回想。
我的抽屉里一直放着一个荷包,是小妹送的。我没有打开过,只知道那是她的心意,也是她最后留给我的话。每当摸到那个荷包,我的心就揪紧了一下,像是回到了火车站,看见她哭喊着的模样。
这些年,我的生活平顺,没有什么大的波折。可是每次想起破法寨,心里总是五味杂陈。那是一个我深深眷恋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那里的人,给了我一份沉甸甸的情感,我却只能将它搁置在心底。
回望这一生,我对大爹一家只有感激和亏欠。那片竹楼、那片荷塘,还有那些走进我生命里又远去的面孔,成为了我再也无法触及的过去。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遗憾才让记忆更加深刻。
放下茶杯,我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边渐渐暗下去的云。破法寨的方向,永远是我看不见却也忘不掉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