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武侠小说中，有句话流传甚广：“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很多影视演员说过这句台词，但是，只得其形不得其意。在我有限的认知里，只有他，低头蹙眉之间，就能道出这句话的无常与落寞。

他就是吴镇宇。

1.

进入21世纪之后，香港电影逐渐没落，出一部，扑街一部。许多导演、演员无工可开，濒临失业。

有一天，散工之后，编剧庄文强和片场几个工作人员，闲来无事，喝酒吹牛，大谈香港电影未来。

香港电影已衰到不能再衰，看来快要出现如当年《英雄本色》（一九八六年）一样的奇迹，只是不知将会是谁创造奇迹！

庄文强坚信，物极必衰的道理。

不久之后，那个奇迹出现了。

只是，庄文强没有想到，奇迹，他也有份参与。

2002年，《无间道》横空出世，在内地大片《英雄》与欧美大片《哈利波特》的夹击下，上映两周，票房突破3000万港币。

那时，每个香港人都说，《无间道》是香港的救世之作；

那时，每个香港人都相信，《无间道》之后，港片会再度迎来辉煌。

2003 年10月底，《无间道II》在万众期待之下上映。没有刘德华，没有梁朝伟。

香港电影人自信地认为，这部电影会令陈冠希、余文乐等新生代成为香港电影接班人。而这些新生代，将让香港电影的辉煌延续下去。

可惜的是，《无间道II》并没能拯救香港电影的未来。

反而是，吴镇宇拯救了《无间道II》。

不少专业影评人指出，如果不是吴镇宇，《无间道II》，只是一部狗尾续貂的电影罢了。

在片中，吴镇宇饰演的倪永孝，沉稳内敛，文质彬彬，手段阴狠、毒辣，有别于过往黑社会大佬五大三粗的形象，几通电话，便将门下欲造反的大佬收拾得服服帖帖；

耍狠扮酷，当然还称不上殿堂级表演，吴镇宇的倪永孝，身上还有一股“无奈”劲儿，那是古龙小说里，江湖人的“宿命”，父亲被杀，兄弟姐妹无用，倪永孝临危受命，孤身对抗四大家族，保住父亲产业，最后，被韩琛反杀，全家死光光，功败垂成，唏嘘。

影评人毫不吝啬赞美之词，那一年，吴镇宇有些膨胀。

2.

2004年，第23届金像奖，吴镇宇、刘德华、任达华、张学友、刘青云，角逐影帝。

一流高手汇聚华山之巅，争夺天下第一。

颁奖典礼上，吴镇宇仰着头，翘着二郎腿，显得十分轻松。这份自信，倒不是狂妄。那年，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影帝非他莫属。

吴镇宇心想，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那我且受着吧。

那天，吴镇宇特意穿了一件打眼的粉色长衫，获奖感言背了好几遍，早已滚瓜烂熟。

没有悬念嘛。

“第二十三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刘德华，《大只佬》。”

在主持人念完“角”字的时候，吴镇宇立直身体，迅速整理了一下衣冠。

主持人念到“刘”字时，吴镇宇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中，旋即，他面带微笑，就势鼓掌。

这个时候，吴镇宇和倪永孝完全重合了。同样是临危受命，同样是功败垂成。“爸爸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吴镇宇低头蹙眉，喃喃地低吟道。

好友黄秋生拍了拍吴镇宇的肩膀，眯着眼睛，撇着嘴说道，金像奖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吴镇宇微微耸肩，心中暗道，你当然觉得无所谓，你都拿了两座了。

吴镇宇转过头，他瞥见另一位好友刘青云。

刘青云目光呆滞，整个人好似放空了一般。

吴镇宇叹了口气，也不知这个黑仔又飞到哪个外天空去啦。

吴镇宇的思绪也跟着飞了起来。

3.

时间拉回至1982年。

这天，吴镇宇刚刚结束为期七天的出家修行。尽管只是短期修行，吴镇宇还是剃了头，烧了戒疤。

住持问他，以后想做什么。

吴镇宇说，当演员。

住持：当演员最重要的是什么。

吴镇宇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在出家之前，吴镇宇考了三次TVB无线训练班，未果。

在帅哥辈出的80年代，他的长相，只能算平平无奇。再加之，面试时，他总是很紧张，一紧张，他的双眼就不自觉地靠近，变成斗鸡眼。

住持也摇了摇头，说道：是忘记自己。

当时，吴镇宇并没有听懂这句话，只是暗自咂摸这句话。

一个月后，吴镇宇第四次报考无线训练班。他依旧有些紧张、害羞。

在和面试官聊天的过程中，他无意中说起自己出家的经历，面试官颇感兴趣，问他，学佛和表演有什么共通点。

吴镇宇思考了片刻，住持的话，飘入他脑海。他试探地说道，大概是忘记自己吧。面试官听了，一愣，旋即，一拍大腿，通过。

就这样，吴镇宇终于考进了无线训练班。

与他同期的，有梁朝伟、周星驰。刘青云比他小一届，算是他师弟。而黄秋生，读的则是亚视演员训练班。

吴镇宇很珍惜这次机会，每一次演出，他都小心翼翼。或许是太过于谨慎，他的表演毫无亮点，有时候还会用力过猛。

1983年，吴镇宇和周星驰一起在《射雕英雄传》里跑龙套。

他比周星驰幸运，他在这部剧里饰演了好几个角色，王府看门人，丐帮长老，烧饼摊贩。

饶是如此，他的表现还没有周星驰一个镜头亮眼。

饰演宋兵乙时，周星驰跟导演商量，能不能让我先挡梅超风一招，第二招再被打死。导演没有理会这个无名小卒，生气地催促道，快去拍戏，话不要这么多。

这一切，吴镇宇看在眼里，他心想，看吧，导演不喜欢这种话多的，就喜欢我这种踏实演戏的。

10年后，也就是1993年。周星驰成为星爷，在《唐伯虎点秋香》里，是绝对的男一号。而吴镇宇，则是电影里一闪而过的龙套角色“文征明”。

同年，刘青云主演尔冬升电影《新不了情》，提名金像奖最佳男主角；黄秋生主演《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拿下影帝宝座。

吴镇宇有些苦闷，都是勤勤恳恳演戏，为什么我还是一个跑龙套？

4.

在电影圈混迹久了，总能捞到一两个角色。

90年代初期，吴镇宇虽然没有做过主角，但是，凭借几个配角形象，他总算积累了一些观众缘。

默默无闻久了，他也就没有早期演戏时的那份拘谨。他渐渐放开身段，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邪气，开始在电影中大放异彩。

《倚天屠龙记之魔教教主》，他饰演张翠山。尽管只有几分钟镜头，他倒是有些亮眼。原著里，张翠山是个迂腐的正派角色，在他的诠释下，张翠山明眸皓齿，举止投足之间，带着一股儿正派人士欠缺的邪气。

《白发魔女传》，他饰演雌雄连体的姬无双，阴柔、霸道、病态、疯狂，动情之处，又有些寂寥、可悲。

《绝代双骄》，他饰演江玉郎。得势前，唯唯诺诺，软弱无能，得势之后，凶狠、阴险，白发白面红唇，阴柔、变态至极致。

“这个人，好邪。”

“这双眼睛，斜着看人，透露着邪气。”

那段时间，吴镇宇总能听到这样的评价，他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总比默默无闻好，既然大家喜欢邪，那我就继续邪下去。”

1996年，导演刘伟强找到吴镇宇：我这里有部戏，讲古惑仔的，有一个角色，你可以考虑下，是一个黑社会大佬，无恶不作。

黑社会大佬是怎样的呢？

“凶神恶煞？这也太表面了吧？”吴镇宇揣摩了许久，始终不满意。

心烦意乱之下，他决定去夜店喝酒散心。在夜店，吴镇宇遇到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人。这个人说话结巴，声音嘶哑，总是歪着个脑袋，尽管长得瘦弱，但是，身上弥漫着一股凶恶之气。

吴镇宇一跺脚，我就照着这个样子演。

几个月后，《古惑仔》火遍大街小巷，而他所饰演的靓坤，也成为了人们津津乐道的反派角色。

“忘记自己。”在成名这一刻，吴镇宇又想起了住持这句话。这一次，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5.

时间进入90年代末期。

有一天，吴镇宇嫌做造型麻烦，索性剃了一个贴着头皮的寸头。

他本来就有邪气，剃了头更邪了。

“你不担心没人找你拍戏吗？”

吴镇宇窝在片场角落，喝着可乐休息，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的人，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眼镜下，目光里的锋利难以隐藏，手中，拿着一瓶可乐。

原来是叶伟信，吴镇宇嘀咕，听说过，是个挺不错的导演。

当时，吴镇宇没有想到，一个这么文质彬彬的男人，之后会拍《杀破狼》《叶问》这类电影。

他更没想到，这个男人，会成为他演艺生涯中一个贵人，犹如王家卫之于梁朝伟，洪七公之于郭靖。

“你也喜欢喝可乐？”吴镇宇答非所问，他并不善言辞。

“我有部戏，我觉得你挺适合的。”

“又是那种邪里邪气的大反派么，我都厌了。”

“不是啊，是男主角，喜欢喝可乐的警察。”

“这样啊，太正派的人，我也不喜欢。”

“不是一个好警察，但也不是一个坏警察。”

“好像挺有意思。”

“不介意的话，让我坐下来，咱俩聊聊剧本。”

“不介意啊。”

这一天，吴镇宇感觉不错，新发型很酷，可乐很冰。

1998年《爆裂刑警》上映，吴镇宇在片中饰演一名身患绝症的恶警，喜欢喝可乐，暴躁、沉默，却又温柔善良。

在追缉毒匪的过程中，他假戏真做，成了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罗兰的孝顺孙子，爱上了被抛弃的孕妇，渴望做一个好爸爸。

这样复杂的形象，是吴镇宇之前从未尝试过的。

而且，这个形象，是独属于吴镇宇的：神经质、邪气、温柔。

《爆裂刑警》让吴镇宇第一次提名金像奖最佳男主角，也让业内人士惊觉，这个人，不只是个神经病这么简单，他的表演，很细腻，他的眼神，很有戏。

2000年，吴镇宇客串电影《公元2000》，10分钟镜头，拍摄一天不到，他拿下了金像奖最佳男配角。上一个这么轻松获此殊荣的人，是千面影帝梁家辉。

同年，吴镇宇与叶伟信再度合作，出演《朱丽叶和梁山伯》，再度提名金像奖最佳男演员。

在电影里，他扮演一个底层小混混，和吴君如谈了一场克制、温暖、绝望的恋爱。

“早该来的。”面对提名、奖项、夸赞，吴镇宇觉得，这些肯定来得有些晚。

6.

“兄弟，我带你去见个人。”

“谁？”

黄秋生眨了眨眼睛，露出诡异的笑容，“见了就知道了。”

吴镇宇挠了挠头皮，无可奈何地跟在黄秋生身后，他这位哥们儿，有时候，比他还邪。

黄秋生带吴镇宇来到片场。

片场里，人来人往。角落里，坐着一个黑衣人，戴着墨镜，正在大口地抽雪茄。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霸气，因此，即便他窝在不起眼的地方，依然夺人眼球。

吴镇宇知道这个人。

大导演杜琪峰，银河映像掌门人，旗下大将韦家辉、游达志、游乃海，各个都是拍电影的好手。

黄秋生招呼吴镇宇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去和老杜谈点儿事。”吴镇宇点了点头，随意找个地方坐下。

吴镇宇不时地瞥了瞥杜琪峰。杜琪峰皱着眉头吞云吐雾。

“他？我看过他的戏，像个神经病。”杜琪峰嗓门很大，这句话，像是刻意说给吴镇宇听的。吴镇宇挑了挑眉毛，打算离开。

这时，黄秋生跑了过来：“老吴，老杜这儿有部新戏。资金嘛，有点儿不够。演员也不好找，我向他推荐了你。你要来玩儿吗。”

吴镇宇望了一眼杜琪峰，心中暗道，很拽嘛，你看不起我，我偏要演给你看。

于是，吴镇宇接下了《枪火》这部戏。

当时，没人想到，这样一部电影会成为影史经典。

250万预算，拍摄仅19天，剧本也没有。

一帮大老爷们儿，一边玩儿一边演，竟成就了华语电影史上最酷的枪战片。

有一场戏，特别有意思。

吴镇宇饰演的阿来找黄秋生饰演的阿鬼理论。当天，是黄秋生的生日。吴镇宇演嗨了，心想，送黄秋生什么礼物呢？吴镇宇心血来潮，背对镜头，一边扇黄秋生耳光，一边念叨，祝你生日快乐啊，祝你生日快乐啊。

黄秋生有苦难言，导演没喊卡，他只得默默受着。但是，黄秋生也没生气，他太了解吴镇宇了，这哥们儿就是这样，“无常”，和杜琪峰的电影一样。

任达华、林雪、张耀扬、黄秋生、吕颂贤、吴镇宇，这是一个怎样的组合呢？

邪、酷。

或许，在名门正派里，他们算不上人物，但是，放之整个江湖，他们个个都是独霸一方的隐世怪侠。

在这样一群个性十足的怪人里，吴镇宇的邪气似乎更加夺人眼球。凭借阿来一角，吴镇宇获得金马奖最佳男主角，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一次称帝。

金马奖评委说，尽管只是五分之一，但是，他一个眼神，马上就和其他人区分开来了。

周润发说，这他妈是继我的小马哥之后，拿枪最帅的男人了。

到这个时候，吴镇宇的演技已臻化境。

“忘记自己。”这句话，他早已参悟透彻。

7.

时间回到2004年。

郭蔼明见刘青云发呆，偷偷地扯了下他的衣角。刘青云这才从外天空回到现实。吴镇宇的思绪也从过去回到现实。

舞台中央，刘德华在万人瞩目之下发表演讲感言，台下，掌声雷动。

吴镇宇听得到刘德华的嘴在动，却听不见他发出的声音。

脑海里，20多年前的住持飘了出来。

他问道：吴镇宇，以后你想做什么。

吴镇宇：演员，顶级演员。

住持：成为顶级演员之后呢？

吴镇宇愣住了。

这一次，住持没有给吴镇宇一个答案，便烟消云散。

吴镇宇沉默了片刻，旋即，大笑起来。

他心中暗道：天下无双，何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