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君:正月喊船

伏生散文 2022-06-14 21:32:58

喊船,其实从正月初一就开始了,直到元宵之后,全村的人都出动了,加入到与乡村诸神的狂欢中。

地处吉安市万安县的沙坪镇沙坪村,至今保有喊船活动——其实当地不叫喊船,叫唱船。万安正月举行喊船活动的不止沙坪一个村。

在吉安,有喊船活动的还有青原区富田镇陂下村等地。据说,过去,赣江两岸的村落举行喊船活动是非常普遍的。它缘自春节期间祭神祀祖的民间习俗。清同治十二年修订的万安县志《方舆志·风俗》记载:“元宵……悬所画神舟,日闲祀以牲醴,曰叩神;夜间,群执歌本,曼声唱之,曰唱船;持挠执旗廻旋走,曰划船;每次加吉祥语,曰赞船,金鼓爆竹之声不绝于耳,既乃饮而罢……少年扮灯者或擎而为龙,或跨而为马,每到一村先至神舟所,曰参神。罢之,日绕村一周,然后焚灯卸装,曰收摄。其神舟则于十六日送之,是夜以静寂为吉兆。”

我们来到沙坪的时候,正是甲午年正月十六日,在当地一个学者支支吾吾的叙述中,遥远的“喊船”活动,变得神秘和诡异。

正月的乡村,寒冷而萧瑟。沙坪村处在一个高山背后的山底——唯一一条进入村庄的不宽的水泥路,是近年才修建起来。封闭、隔绝、难以涉足,正是一些民间文化得以保存的客观原因之一。一条浅浅的溪流引导我们进入村子。新年的气息,通过三三两两散落的村舍门楣的对联、门口的爆竹屑,传递出来。红色是夺目、喜庆的色彩——它们在大片的灰黄中脱颖而出。远远地看到一行穿着彩色衣裳的人,向我们走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迎船”的队伍,拉开了当天活动的序幕。几个少年扛着彩旗走在队伍前列,紧随其后的执士、锣鼓、灯彩的队伍迤逦而来。全村的人拥在路旁,在高大的香樟树下、溪桥边和屋檐下,紧张而愉悦地张望,弥漫的爆竹的硝烟蒸腾起蓝色的烟雾,使游行的队伍显得庄重而神秘。

人们从福主庙中取出一面画满神舟的画像——当地人称元宵画;同时请出的还有几尊木刻的神像。我注意到,这幅元宵画与我平时见到的画像不同。画像有2米多高,近2米宽,分上中下三个部分。上部描绘天界,有腾云而至的日月之神、玉皇大帝、送子观音等众神约有30多位。中部描绘的是条宽阔的江河,在波涛汹涌的水上,有二十四艘半神船,俗称二十四船。每艘船上都或站或坐着各路先贤,达200多位,画面繁复绵密而有条不紊,猎猎彩旗和惊涛骇浪,给画面带来一种流动的美感。下部所画的则是人间的景象。画幅左下角是一座门楼,上书“洛阳胜景”四个大字。元宵画给人展示的是一个人神共居的图景。

游神的队伍在每家每户前经过,每家每户的主人便放爆竹迎接,并祀以米酒和斩杀的鸡鹅。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在空荡的大地,在田野、树林、溪流、山坡旁的屋舍边响起,青霭的硝烟在半空浮起,包裹着空洞、沉闷的爆竹声。此时,最为闲暇的是一些老妪,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饱经风霜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恰与兴奋的、忙碌的孩子们的眼神,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妇女们以及更年轻的少女们也显得无所事事,因为游神的队伍是清一色的男丁,因而她们嗑着瓜子,视线中不离自己的丈夫或者兄弟

在完成对全村的踏足之后,队伍回到了福主庙前,他们并不停留而是继续往村口走去。爆竹声声,硝烟弥漫,所有的言语都让爆竹给代替了。人们将纸扎的神船扛到村口的溪边进行焚烧, 元宵画和木塑神像等则重新放进祠堂。伴随着鞭炮声的响起,游神的男人们开始脱掉身上红红黄黄的彩衣,留待翌年正月再从箱箧中翻出来。

晚上,我们跟随村民来到祠堂,加入到唱船活动的下一环节。唱船的也是清一色男丁,年龄都在六十岁以上,两三人共用一个歌本,手持响器的伴奏者则沉默地听凭双手惯性地敲打头脑中熟稔的乐音。被人群填满的祠堂顿时显得拥挤,户外是如铅般沉重的夜色,而全村男女老幼都围拢在祠堂的灯火处,每个人都扮演着旁观者和表演者的双重角色。手抄的歌本是豌豆大小的楷体字,既有乡野之风的草率,也有师法古帖的流美,应出自读过乡间私塾的老者之手。唱船的时间很长,从晚上八点开始,持续到凌晨。赞船的内容,包含着陈述村史族史、对农耕社会的瞭望、对神君的礼赞、对天地农事五常的说教、对善恶是非忠奸的辨析等等,相当庞杂的内容。我怀疑,只要精力允许,他们可以无休止地说唱下去。几个段落间,每家每户的代表列在神像前,在赞船的老者吟唱时,人们则齐声应答“好”字,以祈求吉祥如意。其间,白天游神的少年,则手持彩旗,伴随着乐声,做出划船的动作,围观的人们则欢呼、喝彩。

在唱船活动进入高潮的时候,妇女们也开始在祠堂偏房的厨房里开始忙碌起来,她们将一种混合着糯米、大蒜、芹菜、辣椒、芝麻、香油、盐的食物(俗称“元宵羹”),放入沸水的锅中煮,直至成为米糊状。不知什么时候,祠堂里已经摆起了十几桌,祠堂外的广场上也摆了十几桌,每个活动的参与者以及游客,都获得了分享食物的机会。男人们则就着食物饮糯米酒(也叫“元宵酒”)。

我在思索,除了这唱船仪式,还有什么活动能够将全村、全族人凝聚起来,共同参与和行动?

夜半,我们驱车离开沙坪村,经过白日的喧嚣和夜晚如真似幻的唱船仪式,我们的心仿佛被什么充满了,又仿佛被什么掏空了。正月的乡间大地,早春的气息,正通过泥土、植物、细流,和奔跑不止的风,给传递出来了。我突然领悟到,与诸神狂欢的人们是恭敬的,更是喜悦的——这喜悦中,包含着对春天到来的欢迎之情和对新一年的希望与憧憬。对于这一点,一个乡间的农民,显然比一个生活在格子房中的城里人更加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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