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恰似水
那时我们还住在福州路二轻大院,是在一个种满香樟树楼间距较小的小区。红砖房最高不过七层,有的还是木质窗框,暗红色油漆随着岁月剥落,窗玻璃露出破损的尖角,窗台摆放着花盆。——却显示出一种凋零的、无可奈何的败落感。小区陈旧沉闷。这是个在改革中消失的厅局单位的职工宿舍。这个单位曾经也拥有显赫的权力,掌管经济战线的重要一块。从我记事起,这样的单位——以前的百货公司、轻工业厅(局),以及未来可能的一些单位,都将在时代的潮汐中退出。社会发展,就像一辆更新换代的火车,每个年代都有不一样的模样、结构和动能。我们家住进二轻大院纯属偶然,如同后来有一天我们搬离这个小区一样,毫无依据可循。算起来,我们在那儿居住了三年之久,不算短的一段经历。却似乎不落痕迹,如同一片树叶偶然落在那里,随后又被风吹走一样。
小区紧挨着福州路,但它的大门却对着贤士二路,与贤士花园小区相隔也不过数百米。从生活面貌和年代感来看,属于同一阶段的历史产物。在这方圆数里之地,麇集着不少单位宿舍、住宅。它们普遍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甚至更早),既有一种残存的优越感,又呈现出一种时过境迁的颓败感。在计划经济体制和追求均等、节约思想的支配下,住宅、道路、医院和学校,都建得紧致而窄小,空间充分利用。因为无法预知未来社会的发展,已有的设施和功能,渐渐不能满足现实的需求。普遍的做法是,在更远一些地方建设新的小区、医院和学校,道路则越修越宽,立体快速通道取代了以往的两车道、四车道。
福州路上餐馆酒吧林立。炫亮的招牌、时髦的男女、震天的音乐,与陈旧楼房以及残留的悬铃木行道树,倒也制造出一种富有年代感的风情和韵致。这在夜晚愈加明显。那时我每日步行去单位上班,女儿在二十八中上初中,坐两站公交便到了。妹妹已经来到南昌,他们比我们更早一些时候住进这小区。正是因为她提供对门房子出售的信息给我,才促成了我们在二轻大院的生活。那时我刚刚经历了人生的一次波动,租住在南湖边上,杏花楼对岸。后来回想起来,生活像是冥冥中的安排,看似偶然实则命定。当时妹夫还住在贤士花园单位公租房,有一天发来一段视频,他通过中介看了一套房子,正为是否买下犹豫不决,是我的坚持让他下了决心。对于来省城谋职的外地青年(其实我们都不算年轻了),不可避免要面临生活上的紧促和艰难。就这样,我和妹妹一家先后离开家乡莲花,居然又先后搬进同一个小区成为邻居。
女儿正是上初中的年龄,而妹妹的女儿思思更小一点。她们俩晚上在我们面前表演双簧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是两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在未来几年,制造了更多让家长震惊的意外,比如偷偷拿大人的银行卡去购买手机,直到有一天被发现。在学习上让人操心和烦忧的事情似乎更多。她们像是两朵微小的火苗,只要碰到一起便发出骇人的火光,最后不得不让大人考虑将她们分开。我之所以卖掉二轻大院的房子,住到南昌东郊的艾溪湖畔,部分原因出于此。但为了读书方便,我后来还是住回了这一带,只是换了个小区。
转眼女儿已经长大,上了大学。那些闹心的记忆似乎早已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一些微小和愉快的细节。
与我们小区相隔一条马路的是人民公园。这是市区最大的市民公园。毗邻人民公园的还有动物园。自从动物园搬迁以后,我再也没去过了。以前夜晚,经常听到老虎狮子的吼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深夜让人不寒而栗,我那时刚读过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圣女》,男高音歌唱家里维多·席尔瓦每天清早从胸腔里发出“do”的时候,博尔盖塞别墅动物园的狮子就会用一声地动山摇的咆哮与他遥相呼应,我对这一细节印象颇深。动物园产生的腥膻味,伴随着动物的吼声,在空气里久久不散。动物园与人民公园之间隔着一条人工河,通常有游人在上面划船嬉戏。芳香馥郁的花卉香气,混杂着动物园的腥膻味,以及春雨过后春阳蒸腾起的地面的泥腥气,是我对福州路上的春天最深刻的记忆。
第一次带女儿去动物园的画面依然清晰。那时她只有两三岁,对一切充满好奇。我带她去动物园看老虎。绘本以及卡通里的老虎形象与现实中是两回事。她兴奋地牵着我的手往狮虎园奔,却突然地甩开我的手,躲到一块假石后面,她比我更先注意到那道金黄色的闪电——仿佛出自一种人类古老的记忆本能,她迅速地藏起来了。此前她耳闻的关于老虎的知识谎言般破碎。她躲在假石后面瑟瑟发抖,再也不愿挪动半步,不愿去接近这百兽之王。
人民公园里有各种乔木灌木,其中有一处板栗树林。那是秋天,我和太太带着女儿和思思去公园玩。此前多次,我们在草地上、水边、假山旁、秋千和体育器械旁度过愉快的时光。我们仰起头,像是第一次看到板栗树上的累累果实,那黄黄绿绿带着针刺的球状物,有的裂开了口,露出赭色的坚果。这恐怕是她们第一次见到长在树上的板栗模样。我带领她们用石子儿将果实击落(这孩子气的举动似乎并未考虑可能有的规定),随着球状的果实落地,大人和孩子都惊喜地欢呼。我教她们用石头(或者脚踩)砸开果壳,将板栗取出来。我们收获了大约十几颗板栗。这让我的童心受到鼓舞,以至于我在公园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一把弹弓,在另一个时辰我们出现在板栗树下时,取板栗的设备有所更新。收获倒是其次,那一个秋日下午的时光让人兴奋。我表现得似乎比小孩更加迷恋这游戏。连续几年,我都在早早地盼着秋天到来,以便携着弹弓率领这支巾帼之师向公园的板栗树林进发。
白天,在二轻大院见得最多的是老人和猫咪。这二者给小区带来一种神秘和沉寂之感。那时,母亲从老家来到我们身边,帮我们照顾女儿。她足不出户,几乎与小区任何人都没有交流,在我们那个白天都要开灯的两室一厅内,她像耐心的农夫检阅每一寸土地。我们新购了一些家具,其中书架有四五个——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客厅沙发背后,占了整整一面墙。母亲从书架上取下感兴趣的读物,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似懂非懂地看了一整架的书。在那个小小的居室,我们还接待了从外省漫游回来的姨妈姨爹,他们是虔诚的信徒,刚刚参加过一个教友活动,顺道看望我们。那时姨妈身体还很好,可以四处走动而不知疲倦,不像后来骨质疏松带来全身疼痛,以至于难以迈步。姨爹遭遇车祸去世后对她打击更大,眼见着姨妈从一个身材挺拔的妇人变成了佝偻瘦小的老妪。那都是后话。姨爹那时还能饮酒,依然健谈,他似乎喜欢我招待他的白云边酒,我将家里剩下的两瓶给姨爹带回去。
女儿仿佛素食主义者,从不吃猪肉,她总是只吃面前那盘菜,对其他菜没兴趣。母亲改变了女儿的习惯,她做的小炒肉第一次让女儿觉得肉的鲜美,此前她对思思如此爱吃肉还大惑不解。潮湿、阴暗、对流不畅是这居室最大的缺陷,我想母亲日后关节炎的加重也许与居住在二轻大院有关。母亲每天早上给女儿煮一个鸡蛋,有一次鸡蛋并未煮熟,女儿挤上公交车后,忽然发现裤子口袋湿漉漉的,原来挤破的鸡蛋流了一口袋。这并非孤例。还有一次女儿将鸡蛋搁在课桌上,被同桌借去玩,玩兴大发的同桌表演“武功”,他用右掌劈蛋,蛋液溅了满脸,被严厉的英语老师罚站了一节课。母亲当然不知道这些,女儿只偷偷给我讲过。
二轻大院内,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对老人。男人夏日里穿一件白背心,干瘦、白净的臂膀,一头白发,满面红光,脸瘦长目有神,却有低眉菩萨的善意,手摇一把蒲扇,脚边常年不离一只黄白色猫咪。每日我下班回来,都要路过他家门前,其时他坐在门口手端一枚青花海碗,碗中物仅白粥萝卜干而已。他的太太则穿着蓝印花短袖衫,靠着黑黄木框(这间小屋是他们在楼房前自加的),短发、宽脸、面色稍黑,手里也端着一个大碗,筷子夹起的却是清水汤面。老人善养花,门口是一片叠架起的大小花钵,大丽菊、剑兰、茉莉、秋海棠……,芳香四溢、沁人衣裾,绿暗侵纱,照面成碧。老人屋前正对香樟树林,林间设有一张乒乓球桌。我和太太偶尔挥拍。我们都是初级水平,球来球往不过三两下,黄色小球便离台乱蹦,有时球落到老人脚下,他拾起来扔给我们,脸上是平静的笑意。
回忆起来,时光像琥珀色晶体,沉浊发亮,熠熠生辉。那是生命中的礼物,每一次的暂住在初始时未曾想到终会离开。那个小院固然陈旧但也静谧,与周身的喧嚣闹腾格格不入。古人说:“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二轻大院的细节不仅于此,其间耳闻目睹或亲历的事情不少,写作此文时,手边正好有太太曾写的一则短文《疆域》,便摘录两段于此,可互为参照:
它闹中取静,在几幢楼房间安放了数株冒过三楼窗户的梧桐树、香樟树,还有一些低矮的灌木。院门前的小街细得仿佛一根手指,却因指尖处的一个酒吧,夜夜有喧腾的气息。入夜,酒吧门前停满汽车、摩托车,还有后车厢盖大开、里里外外塞满布娃娃的小车。那是与院内截然不同的世界,灌满酒精、香烟的气味。踏进一门之隔的院子,显得那么静谧,从人家屋内透出的灯光,仿佛穿不透满院子的寂暗。每次经过酒吧时,它立在街角,安静得近乎肃然,让人无法想象它在夜间的另一番模样。只有被风吹拂的半挂在空中绳索上的招贴,透露了一点夜间狂欢的气息……
一天清晨,赶班车的我看见素常清朗的院子里,站了一些人,他们的身影和目光绕成一个半圆形,圆心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我正疑惑,瞥见了直通通悬在树下的一条人影。只停留了两秒钟,我就迅速逃离。在确信走到了足以承受这一幕冲击的安全距离之外,我才停下脚步,回头再次眺望那抹影子。白底花朵睡衣从人群的缝隙处依稀可见。门前小店的女人如我一样,只敢远远地观望。傍晚时,我回到院子,已是素常景象。我紧紧望着那一排梧桐树,想不清具体是哪一棵,只觉得每一棵都可疑。我远远地绕开它们,目光不敢斜视地匆匆而过。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靠近那排梧桐树。从报上的新闻,我知道那是个刚二十出头的未婚女子,并不住在院内。她为何将自己最后的疆域强行定格在这个院子,这棵梧桐树下,新闻没有解释。她所经历的最后的苦痛,也无人可以了解。……
妹夫一家还住在二轻大院,思思也长到了该上大学的年纪,她又拥有了一个弟弟。母亲回到莲花也有四五年了。我从二轻大院搬到贤士花园以后,再很少回到二轻大院去,福州路上也去得少了,我发现这条街又有不少变化。
光恰似水,唯其平淡,方可亘古。
悬铃木,以及福州路的夜晚
为了最终回到夜晚安妥的位置,并且不使记忆产生偏差,他又顺着福州路来回走了一遍。那时,他来到城市不久,女儿刚刚出生。他暂住在单位的过渡房,脱离家族式的生活。——他们一家三口,与父母、姐姐、妹妹几家都住在一起,很难说谁是这个家族的中心人物。如你所知,父亲孱弱但脾气急躁,母亲性情宽厚但固执(在对待丈夫的缺点上尤其容易较真)。这是个充满烟火气但又人人觉得孤独的平凡之家。而他,沉迷于自己的世界,容易陷入虚幻的事物,对每日的争吵、柴米油盐、恩怨是非早已厌烦透顶。他自以为高人一筹,远离家族事务,看不起他认为无关紧要但对别人至关重要的人情世故。然后,就像一棵依然在风雨中挺立的大树上的一截枝条,因为日深月久地拒绝吮吸汁液而自行断裂,他从家族中挣脱出来,来到眼下这个城市。他适应得很好,似乎只有远离父母才能真正地拥有对他们的眷恋。女儿已经出生,放在父母身边,当他回去探亲的时候,他看到那小不点满脸疑惑的表情。她已经开始学会走路,剪着一头小男孩式的短发,穿着兜肚,手里习惯性地抓着一根小棍或其他什么,她把他当作个生人,与他一路上在长途汽车上的想象不一样。他乘夜行班车回家,一天比一天思念女儿。他写过一篇《夜班车上的不眠者》,记载往返在省城与小县城之间的一个个不眠之夜。女儿以每日都能带来惊喜的速度成长。她已经来到他的城市,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母亲也过来了,女儿出生后她升格为奶奶,开始适应新的角色。仿佛从这时开始,他才真正增进同母亲的感情,在小小的两室的蜗居中满足于母亲的照料和唠叨。他以前游离于家族之外,对父母关心甚少。
单位在城市中心,他的宿舍后面是女人街,多年前是女性服装店的集散地,那时还流行“二奶”“小姐”这样的称呼,她们是这条街的常客。穿过女人街就是福州路。以体育馆为起点。场馆内的迪厅音乐震天,新潮、年轻的男女进进出出,紫气氤氲的门口停满小汽车、摩托车。街心花园的雕塑,一个健硕的男子日复一日举着一个双臂舒展的女性,花园边上坐着看病途中歇脚的老人,迷路的外地人,以及像他这样偶尔坐在那儿的看书者。女儿的到来使本来杂乱的屋子变得更加不堪。她坐在一张从某间办公室退休下来的布沙发上——这间屋子,前身是个文学杂志编辑部,刷着红漆的木地板,白石灰墙,淡绿叶片吊扇,带阳台的车厢式房间;他的邻居一个是音乐家,一个是杂志编辑。他们共用一个“厨房”“卫生间”(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他在这暂居之地某一天突然发现女儿具有绘画天赋。那天他如往常那样给女儿在塑料绘板上——塑料柄一推,便可以擦掉图画的玩具——勾了个图画。女儿看他得意扬扬地示范,突然抓过绘板,用几秒钟的时间勾画出一个人样来。他对这个“作品”感到吃惊,而女儿更吃惊于他吃惊的表情,她狡黠的小眼睛读懂了那是鼓励和赞许。那时,为单位守门的老头老太还在,这对兢兢业业的老人与他父母亲年纪相仿,是赣西某个煤矿的下岗职工,他们在这岗位已工作多年。有一天,没有征兆地,张老太因肺气肿去世了。女儿出入院子总是礼貌而热情地叫他们爷爷、奶奶。某种程度上,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有点类同于亲戚。
经常地,他带着女儿走在福州路上,在人民公园和动物园打发周末时光。这条路让他获得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在家乡工作时,也每天走在一条满是悬铃木的街道,浓密的树冠垂下绿荫,在光影跳跃的午后,有一种如梦如幻之感。他经常生出一种错觉,觉得他的人生应该是在街上,而不是在屋中度过。他对街道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留恋。街边的咖啡店、时装店、便利店、书报亭、银行、餐饮店、理发屋、体育用品店、药店等等,他从不会看厌倦。每天他总是待在屋里,却无时无刻不想着街道。福州路也是平常但又不凡的。很难说,这是一条具有异乡风情或时髦洋气的街道,但它与旧年代的传统大街又不同,没有那民国或更早时期的痕迹,甚至与五六十年代的苏俄气息也不沾边。它太像一条正常的城市街道,妥帖、平常但让人亲切。在他后来住在二轻大院的时候,有时夜晚独行在这条街上,在悬铃木和路灯下驻足眺望,呼吸着夏日或春天夜晚的气息,看到街边摊的夜宵店忙忙碌碌,热闹非凡,迪厅和酒吧放射着魅惑的彩灯,一种浮世绘的享乐主义在感官中升起。尽管只是路过,却也让人心生欢喜。
他记得那时有几个写诗的朋友,偶尔来单位看望他们。美编是个美食主义者和热衷于呼朋唤友的人。每次,这几个写诗的外地朋友到来,他便忙前忙后地张罗,在福州路的酒馆撮一顿自不可免,餐后的节目常常是在台球馆消遣;在生活的玩乐上,美编是他们所有人的老师。有个女大学生,是个诗歌爱好者,曾经也出现过几回,后来不知所终。后知后觉的他后来才意识到,她与这几个写诗的朋友中的某位,曾经相恋,终因情缘难续,慨然南下。
上世纪三十年代,蒋介石在江西“围剿”中央红军,曾经他在南昌街头,偶然见到十余岁男童当众吸烟,心中顿生疑虑,深感教化民众之刻不容缓,联想到南赣“赤匪”发展得如火如荼,脑子里不免想起王阳明。他终其一生并没有成为王阳明,但他此刻想效仿他来一场内心的革命。十岁男童当街吸烟触发了他在南昌发起“新生活运动”。蒋氏夫妇先从整治街道开始。一九三四年,中央红军开始长征后,他们以发扬传统文化为旗帜,以古代人名命名了八条道路。上世纪五十年代,南昌又以古代人名命名了两条街道。但这种向历史接续的小心翼翼很快便被强有力的时代风暴给中断和碾碎。之前以人名命名的道路(除中山路外),全都改了名,如叠山路改为反修路,孺子路改为反帝路,永叔路改为向阳路,渊明南路改为红卫路,等等。一九七三年,这种政治意味强烈的路名又来了一次略显平淡的集体变奏。叠山路改为九江路,孺子路改为赣州路,永叔路改为会昌路,渊明南路改为宁都南路。到一九八四年,情形又发生根本性变化,所有人名路一律恢复了最初的命名。而少数以大城市命名的道路,如北京路、上海路、南京路、福州路等还保留着。蒋氏的新生活改造,并未预见到日后这条街——福州路,不仅没有成为礼义廉耻、温柔敦厚的示范,反而成为享乐主义、消费主义乃至堕落的灰地,成为人们迷失夜晚、盛宴饕餮和娱乐至死的样板。人们不加节制的放纵为动物园的禽兽所目见和感知,是否也含有某种微妙的讽刺?
他在这条街行走,从体育馆到花鸟市场,公交车来来往往,中途有两站,市民在周末涌向公园和动物园。他住在公园对面的二轻大院,从公交站经过时,总是看到老人牵着孩子(后者手里握着气球或冰激凌),或者是年轻的三口之家——不外乎这些人。而在夜晚,那完全是年轻人的世界,酒店、歌厅、健身房、酒吧从白天的沉寂中释放出惊人的活力,就连白天在太阳底下失去水分的悬铃木也因为彩灯的浓妆艳抹而焕然一新,在晚风中摇曳与歌唱。出租车如过江之鲫,成片地恭候在迪厅和酒店门口,音乐代替人的情绪撕扯夜空,声音盖过了动物园狮虎的怒吼。长年无眠之夜的喧嚣,已使得这些异乡客变得忍无可忍,它们迈着不安的脚步在铁栅栏内走来走去,用爪子击打墙壁,或者时不时地以绝食的姿态表示抗议。市政管理者最后不得不将动物园迁走了事。
这样的夜晚,他多半是在寓所内,一个写作者的孤清不难想象,书一本本看完,文章也写了一些,而他对这世界的认知不仅没有变得清晰反而觉得更加魔幻。只有那几个外地诗人来后,才将这平凡的日子变成节日;他们后来总是先通知美编,美编再逐一告知。几个诗人,境况时好时坏,对诗歌的热情依然,但他见到他们的新作很少。在餐桌上也很少谈到写作,酒似乎喝得挺多,每个人都有一些烦心事需要解决,生活不易,有时就连美编(在酒精的作用下)都不时感慨——而他通常是个乐观主义的逍遥派。这样的节日后来也中断了,有好几年他没见过其中一些人了。他早已搬离福州路,那条街对于他来说,似乎显得隔膜了,虽然,单位就在附近,但他极少往那条街去。而捧着书坐在街心花园的情景想起来有如隔世。
福州路的二轻大院,灰旧沉默如归有光笔下的项脊轩——“庭堦寂寂”,“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那暂住之地,回忆起来,皆归平淡,就像人至暮年,铅华洗尽;倒是那福州路,即便多久未去,也总像一个拥有旺盛力比多的年轻人,气味浓烈,举止夸饰,胃口巨大,在这个城市,它始终有着一个年轻人热气腾腾的面孔。
四女性
无论多么有序,菜市场总是个场面混乱、腥味刺鼻的地方。一个个猩红色肉铺,毗邻的鱼虾水产品、禽类、酱货咸菜、时令蔬菜、厨房调料等摊位……让人头晕目眩,不知如何迈步。加上这里空间密闭,空气不太流通,污浊的气味足以让人掩鼻。这是一个女性占比较高的地方,又以老年妇女居多。按照南昌人习惯,一般是妇女们掌握菜篮子。年轻人要上班,因此基本都是老太太来逛菜市场。据我观察,水产类店主男女各占一半,猪肉铺位,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女性(其中尤以三四十岁妇女居多)。她们娴熟地挥舞刀具,场景多少有些滑稽。而卖蔬菜的,则基本都是女性,其中五六十岁的老妪占多数。
我通常是周末去买菜,让太太换手休息下。我对农贸市场一点都不陌生。出于一个写作者的敏感和常年观察使然,在那纷乱的人群中,有四个女性,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虽然我至今不知她们姓甚名谁。
其中一位是卖蔬菜的。她的铺位在西区中间位置,是一位四十出头的妇女,应该说长得比较端正,皮肤也白皙,我的太太每次都在她那里买菜。久而久之,我也习惯到她那儿去。这是位看起来干净、清爽的女性,眼睛大大的,戴着手套(看得出来懂得保养),她的形象在周围那些老妪中显得格外醒目。我注意到,她的摊点生意较好,顾客比较多,又以年轻人居多。她的摊点要说有什么特色,那就是整洁、清爽,但也贵。这里蔬菜永远是品相最好的,码放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总是新鲜和可爱的。她的菜虽卖得比别人贵一些,但总不缺少顾客。菜铺与她这个人一样,让人看起来舒服,毫不马虎,有一种端庄、专谨的精神在里面。她看起来不应该在这儿卖菜,而应该坐在写字楼里当白领。从我住进贤士花园起,五年多时间里,她一直在那个位置,显然更年轻时就开始了这份职业,相信还会继续做下去。我对她欣赏的态度她似乎有所察觉,因为我从不与她对视,生怕多少有点轻慢了对方,而要让对方感受到对她的一份尊敬。我用余光发现她其实是平静而自然的,虽然闪亮的眼神含有淡淡的感激之情——但对哪一位顾客不是如此呢?我对她的身世有些好奇,对她的家庭、丈夫以及孩子。也许她家就住在贤士横街与玉带河交叉处的那一片房子里,我曾经写过的张开双臂就能触摸到两边的狭窄弄堂,有一个普通的像她一样做小生意的老实巴交的丈夫,一个正在上学的儿子(或女儿)。与住在那里的居民没有不同,只是更爱美一些,收拾得整齐、清爽一些而已;但正是这一点,那对美的一点热情,像微光照亮,在灰暗中脱颖而出。
如果说这位女性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话,农贸市场西出口处那个女孩则更加明显。那个出口正对着一条盲肠小巷——通往贤士横街,巷子两边是包子店、杂货店、汤粉店、简餐加工店、金店、山东炒货店、米酒店、露天禽类店,还有一个网吧入口(通向二楼)。白天人潮汹涌,夹杂着骑电动车和共享单车的,嘈杂、纷乱但并非无序。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每天下午五六点钟在那个出口卖虾。女孩白净,有点像前面那位卖蔬菜的女性(不知道二者之间有没有关系)。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面前一摊挑拣后毫不新鲜的虾子(价格比市场里的便宜得多),蹲在这个临时的方寸之地,身子根本舒展不开只能蹲下。人们从她身边甚至头顶跨过进出市场。我第一次看见,就感觉到她与周围的环境如此抵触。我曾经在她那里买过几次虾,不是为了便宜,而是希望她早点卖完收工回去。她只卖虾,面前一个簸箕大的盆子,没有水,虾看起来一动不动,泛着灰白色的光,在周围嘈杂纷乱的人影中,在电动车喇叭声中和人们的脚步声中,在傍晚的昏暗中,显得像她一样无辜、一样轻微。女孩沉默,双手娴熟地将个大的虾拣出来放在最上面,嘴里叫卖着,眼睛里有一种悲戚但无畏的神色,不微笑,也不冷漠。她蹲在那里,挤占着本来就狭小的出口,仿佛一锤子买卖——像是临时弄来的非正常渠道货品。她几乎每天都在那里,面前永远是这一捧半死不活的虾子,夏天的时候,因为蹲着,T恤的领口处微微的显露而让人不忍直视。我每天从这小巷子路过,因而总会注意到她。她让我想起妹妹年轻时的样子。我对她有种对待妹妹似的隐隐的怜惜之情。
太太喜欢光顾农贸市场的熟食店。各种卤菜(卤鸭、卤牛肉、卤猪肉)、凉拌菜和其他吃食,应有尽有,论方便真是没的说。有一对母女常年坐在这个玻璃房里。母亲四十多岁,女儿不到二十,是一对美女,可能是这个农贸市场里最漂亮的女性。母亲长得有点像香港演员温碧霞。俩人都打扮得很时髦,画着浓妆,有几分妖冶的意思。我偶尔也会光顾那里,与前面两位激起心里淡淡的忧愁不同,这位漂亮的女性(母亲),态度异常冰冷,甚至有点嫌弃顾客似的。我对她女儿的印象不深。感觉她们总是坐在店里面,手上各捧着手机追剧,嘴里嗑着瓜子。每次到她那里买熟食,那种冰冷的表情让人感觉像是欠她人情。这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她的冷漠和骄矜从何而来。当我离开贤士花园一段时间以后,有一天突然明白,她的内心一定有着难以言说的隐衷。她起初或许有着更好的生活,目及之处是精致的物件、敞亮的环境,交往的大多是些衣着光鲜靓丽的俊男靓女,而非眼前嘈杂拥挤、气味难闻的农贸市场,以及荆钗布裙、灰头土脸的白发老妪。生活的变故中断了曾经的一切,但生活总该继续,母女俩出现在这里谋生实属不甘。她的表情里隐含了命运的密码,眼角间的波光流淌着一二生世的沧桑。
最后这位女性有些特别。我刚住进小区时,有一天早上出门,迎面走来一位身材颀长的女性,三十来岁,长头发,背着一个小包,与我擦身而过。此后好几次,在这个时辰,在上班路上总遇到她。后来看到她坐在贤士花园农贸市场的小办公室里,才知道她是农贸市场管理员。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给我留下印象。这是位体态匀称的女性,脸长长的,可以说是比较清秀。她的样子让我想起童年时县城的一位女性,我曾在散文《镜中童年》里写过她。一个男孩对于女性最初的美的启蒙和教育仿佛来自她,她让男孩心里起了波澜,感到忧伤。这是一个秘密,隐藏多年。意大利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莫尼卡·贝鲁奇饰演的美丽少妇玛琳娜,对一个少年的启蒙,让他意识到,原来在很多男孩的经验里,大约都有这样一位女性,在他们的身体和意识里烙下印记。县城那位女性,虽然自始至终未曾与她相识、交谈,但在一个孩子的白日梦里,她扮演了最初的“情人”角色。农贸市场办公室这位女性,让我意外地想起家乡那位女性来——虽然,并非指她激起了我那样的情感。从我第一眼见到她,与她轻微的对视,然后擦身而过,就感觉到有点特别。其特别在几次见到后得到加深。有时偶尔看到她拿着一把扫帚,在办公室门口扫地,总是面色平静的样子,与管理处那几个五大三粗、稍显粗糙的男人在一起,也是不协调的。最初见到她,穿着裙子、仰着头、胸脯挺得很高,人很精神,走路带点“御姐范”的仙气。随着时日加深,几年以后她的脸上似乎开始蒙上一层中年妇女的菜色,人也没以前那么充满仙气。她最初给我的惊艳之感,像是被时日给磨损了,完全融入农贸市场整体的情状中去了,那照亮人的眼睛,使周围黯然失色的部分,开始在消退了。
说到底,我们总试图将生活中那闪亮的一部分东西挽留,殊不知,它迟早要褪色和消失。那在人内心深处激起的某种东西,比实际交往带来的外部感受,更微妙和不可言说。如同好的读者往往在小说中不只是看到了情节、故事、作者设置的噱头,还感受到了那情节、故事、噱头之外作者不经意间呼出的气息、“凉得烫手”(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热情、倦怠和神经质……那是一个非现实世界的景观。当我闭上眼,贤士花园四女性的形象,确实清晰地如星星一般呈现在意识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