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堂:难忘的记忆

伏生散文 2022-06-14 21:31:03

春节前夕,接到张菁主编电话,说《青年文学》杂志今年创刊四十周年,要我写篇回望的文章。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被触动了一下,连磕巴都没打,就应承下来了。

算起来,到今年的二月份,我到北京的时间也恰好是四十周年了,先是在中国青年出版社校对科实习了半年,正式到《青年文学》上岗是一九八二年七月的最后一天。那时的办公室是在东四十二条21号院内的宿舍楼里,在六楼一套小三居中最大的、约十五平方米的房间过道上,挤进一张桌椅,我的编辑履历就从这里开始了。记得上岗没几天,就赶上了第五期(当时是双月刊,即十月出刊)的校样,编辑部领导陈浩增拿了一套没组版的长条校样让我边校边学。当我拿起这份带着铅印墨香的文字校样时,一种新鲜感和神圣感油然而生。这一期是小说专号,不久前《青年文学》编辑部在青岛组织了为期一个月的青年作者暑期创作班,计有邹志安、铁凝、金河、刘富道、王小鹰、张石山、姜滇、王梓夫、京夫、张炜等二十位作者参加,这种编辑部与作者面对面交流创作修改作品的笔会方式,《青年文学》是最早的实践者,后来成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各刊物经常采用的方式。这期的主要作品就是创作班上的成果。将近四十年过去了,虽然具体内容已大都想不起来,但那几天校读的兴奋和感动,至今仍有记忆;过去也常看各种杂志,但更多是出于爱好的纯粹阅读,而那几天的校读,与我已有了一种职业的关联,在心理上,有了荣辱感和责任感,甚至客观上给我树立了《青年文学》取舍稿件的高质量坐标。也正是那一期中的两篇小说,魏继新的《燕儿窝之夜》和铁凝的《哦,香雪》分别荣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和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青年文学》创刊于一九八二年一月,它的前身是《小说季刊》,以转载为主。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风起云涌,生机勃勃,那是一个生长的年代,一切都在出发、拔节。刚进编辑部,我生瓜蛋一个,见人喊老师,人说这里不兴叫老师,于是老陈老赵老牛等,就成了通常的称谓,平等而亲切。开始我主要处理自然来稿,每天来自全国的稿件都以麻袋装,地址大都写“北京《青年文学》收”,而无须写具体的门牌号就能收到。那时的文学热情,是燃烧着岁月的。编辑部的氛围宽松活跃,无论上下、长幼,交流探讨之风蔚然。至今记得我初上稿件的过程:那是广西作者梅帅元写的短篇《莽山叠唱》,二审陈浩增通过后被终审王维玲毙了,正因了编辑部宽松探讨之风,我大着胆子找老陈,请他向上再转呈我的理由。几天后王维玲找到我,他身材魁梧气场十足,听了我的陈述后说,你还是没能说服我,并说,作为一个编辑,不能因为地域观念、人情观念而放低标准,这样会毁了刊物也毁了你。我还是不服,回来后写了一篇二千字的评述文字再次上呈,终获通过,老王还在编辑部会上表扬了我,并说“可能是我看走眼了”。这个过程对我影响很大。王维玲是中国青年出版社著名编辑家、作家,是《红岩》《红旗谱》《创业史》《李自成》等文学经典的责编之一,作为领导和长辈,他有魄力、敢担当,严格要求又平等宽厚的风范至今令我难以忘怀。

八十年代中,与王维玲、萧亦农在一起

铁凝在《青年文学》创刊五周年时曾回忆过一件事,她说几年前《青年文学》的编辑到保定向一作家组稿,不惜费了周折到四十多里地的林场找到作家。铁凝感慨:在我头脑中,《青年文学》的形象便同这位编辑的精神连在了一起,这便是《青年文学》编辑部的整体形象。这是实话,那时的编辑部确实有这种干劲和向上的氛围。记得在内蒙古海拉尔的乌热尔图家,他向我推荐了一位有潜质的作者涂志勇,随后我就直奔内蒙古鄂温克旗,在涂志勇平房的家喝酒畅聊一宿,第二天出门却推不开门,原来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大雪封门而我们竟浑然不觉。这样的例子,编辑部的编辑们都遇到过很多,大家都乐此不疲。刊物是平台,文学是纽带、是“国际歌”,只要“歌声”起,到处有和声。

《青年文学》从创刊伊始,就确定了“青年写,写青年,青年读”的办刊宗旨,以展示文坛成果,推出文学新人为己任。围绕这一办刊宗旨,编辑部花费很大精力,在外稿中淘金,组织创作笔会,并且在每篇作品后面配发作品小析和短评,形成自己鲜明的刊物特色,很受读者欢迎。进入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市场经济的逐步深入,社会文化的多元,娱乐方式的多样,信息传媒的发达,给现代人提供了多种选择的可能。在新的形势下,面对读者阅读趣向的分流和作家创作多元取向的状况,我们在保持《青年文学》已经形成的青年性和当代性特色基础上,进一步确定了这样的办刊思路:以小说体现刊物的分量,以纪实文学体现刊物与社会的广泛联系和可读性,以散文随笔体现刊物的品位。

作为一本综合性的文学期刊,经营小说当然是重中之重,不仅推出了《明姑娘》《哦,香雪》《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等一批当代文学史上的经典小说,还团结了一大批有潜力有才华的青年作家,甚至给足版面,连续推出。比如在一年时间里,发表了新作者魏世祥的《火船》《红帆船》《喜船、鬼船》《白船队》四部中篇小说,这群黄河边上的“水上吉普赛人”那种自由自在、剽悍放浪生活以及磅礴的生命力量,为当时的文坛注入一股鲜活的气息。又比如刘震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连续推出他的《栽花的小楼》《罪人》《新兵连》《头人》《官人》等七部中短篇小说,也见证了刘震云由温暖到有点惊心动魄的热闹,再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叙述风格变化的过程。至今记得震云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一张照片,平时嘻哈的他一脸庄重地说,这是从小把他带大的外祖母,照片上外祖母站在一片田野上,有风吹着。这是他的故乡,也是灵感的源泉,这是以后他的很多创作的重要承载地。还有刘醒龙,一九九一年时,他的名字相对还比较陌生,面对他六万余字的中篇小说《威风凛凛》,不是没犹豫过,对于一本只有八十个版面的文学月刊,还没有一期发过这么长的文字,唯一破例的是刊发王朔的《橡皮人》,七万字,是分两期发完的。但最终还是难以舍弃刘醒龙这部饱满、酣畅,对人性的揭示是深入到骨头缝里的小说,三十多年过去了,至今还能记起西河镇肉铺那个耍刀也耍人、威风凛凛精神不倒的五驼子。这之后的刘醒龙,文思奔涌,佳作频出,《村支书》《凤凰琴》《挑担茶叶上北京》《农民作家》等,为他自己,也为《青年文学》赢得多项荣誉。

九十年代初的丹东笔会,莫言、刘震云、洪峰、林和平、刘毅然、张欣、嵇伟、刘西鸿等作者参加

纪实文学(报告文学)是那个时期读者越来越偏爱的文学样式,这主要得益于它真实的力量。记得八十年代后期,由全国百家期刊联合发起的“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最后在首都体育馆举行隆重颁奖大会,史无前例。在小说失去轰动效应之后,报告文学继续引领时代的共振点,积极参与和表现改革开放的时代主潮。我们要求的纪实文学,力求是宏观性的深度报告,在选材上,应该是读者关注的社会热点,比如我们组织编发的《黄色档案》(全国扫黄打非行动题材)、《共和国告急》(矿产资源流失题材)、《温故戊戌年》(新颖独到有深度的历史题材)、《理性与情感》(当代大学生恋爱及婚姻的思考)等等,既加大了文学反映现实的力度,也增加了刊物的可读性。

散文随笔相对来说是更偏重性情的文学样式,上世纪九十年代,散文以流水无声却突然汹涌成势的姿态,掀起了“散文热”,不仅写作群体和受众剧增,而且各种旗号林立,文化散文、政论散文、行动散文、性灵散文、在场散文、小女人散文等等,这是那个年代最重要的文学现象。《青年文学》顺势而为,加大散文篇幅,增设“名家随笔”等栏目,希望以此提高刊物品位。

一本刊物就是一个集合体,就像一桌宴席,操作者考虑的应是如何使其丰富多彩、色香味俱全,这就需要用心经营各栏目。栏目的设置不仅仅是形式问题,它还蕴含着办刊人主动作为的意识和策划的思维。国内众多的文学期刊,通常是以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设置栏目,显得笼统和平面化,缺乏立体感和层次感。从一九九四年开始的以后几年,《青年文学》在栏目的设置上陆续做了不少努力和尝试,比如同样是小说,“封面人物作品”和“名家新作联展”栏目主要发重点作家、知名作家的作品,“六十年代出生作家作品联展”栏目主要刊发文学新锐的作品,而一般的小说栏目,则偏重于文学新人作品。力图通过作品“分类”的重组,构建一个立体多层次的感受空间,通过这些指向性较强的栏目设置,给读者一种引导和暗示,在进入阅读之前,提供给读者一个预先的感受尺度,因为阅读名家和非名家的作品,读者预先的期待和感受尺度是不一样的。所以这种预先暗示的设置,对于读者调整阅读心态从而更好地把握作品是有益的。

与刘醒龙在 1992 年

“六十年代作家群”这个概念是《青年文学》率先提出的。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就开始关注这批年轻的作家作品,他们大都有一定的生活阅历,受过相对良好的教育,靠着对历史和现实生活的领悟和穿透力建立起自己的文学世界,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表现一种人性的可能、生活的可能及文学的可能,由感受生活获得丰富的心理积累并加以独到的表达,是这群年轻作家共有的特色。直到一九九四年,我们认为这一年龄段的作者作为一个整体,已经开始“浮出水面”,于是,从一九九四年第三期开始,《青年文学》开设了“六十年代出生作家作品联展”栏目。记得在栏目开设前,我们还邀请了作家评论家对这一栏目设置的可行性召开论证会,得到充分的认可,这更增加了我们的信心。这一栏目开设四年来,共编发了八十余位作家作品,几乎囊括了这一年龄段最具创作潜力和实力的作者,可以说,这是一次对跨世纪文学新锐的大检阅。而今,“六十年代作家群”已经成为文坛广泛认可和使用的文学概念,并且延展成“七〇后作家”“八〇后作家”等以年代划分群体的概念,同时也为作家作品的评论与研究打开了代际视角。

与余华、周梅森在 1995 年的贵州笔会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文学刊物不应沉湎于“纯文学”的错觉而走向封闭的孤芳自赏。打开视域,加大刊物信息量,使刊物更加灵动、丰满和具有文化质感就成为我们的探索方向。为此,我们设置了“重说大师”“人生写实”“文苑漫步”栏目,意在给读者提供一个比较开阔的文化视域和背景,呈现作家的文情风采和文化底蕴。另外,刊物的封二、封三和封底,应该是“黄金地段”,我们从九十年代开始,就有意识地开发这块“门脸”。具体做法是:三封栏目化,栏目系列化,系列知识化系统化。比如我们开设了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女性方式系列、中国当代艺术热点系列、文化与收藏系列等,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从一九八二年到一九九八年,我在《青年文学》工作了十六年,这是弥足珍贵的记忆,这段经历给我的教益和滋养,金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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