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北方人懂啥子嘛!"她气得脸通红,"这个节目就是要按我说的来演!"
"我不懂?在文工团我都快当老艺术家了!"望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四川姑娘,我也不甘示弱地顶了回去。
排练厅里暖气呼呼地冒着热气,却挡不住我俩剑拔弩张的气氛。
谁能想到,这场争执竟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每每想起,都觉得命运真是个爱开玩笑的老顽童。
那是1975年的寒冬,山西大地上白雪皑皑。我们文工团在排练春节晚会,住在一栋红砖大院里。
院子中间一棵老槐树,枝干上积着厚厚的雪,就跟舞台上撒的道具粉似的。大院里三三两两走动的战友,都裹着厚厚的军大衣,哈着白气说笑。
我张永安是老队员了,文工团里的大小活动都少不了我。这回跟新来的四川女兵李巧云因为节目编排起了争执。
说起来好笑,就因为她要在传统节目里加川剧变脸,我觉得不伦不类,这一拌嘴就收不住了。那股倔劲上来,谁也不肯让步。
记得李巧云刚来队里那会儿,穿着橄榄绿军装,背着个旧书包,一开口那股子川味儿把我们都逗乐了。她最爱说的就是"要得"、"巴适"。
食堂大师傅给她多打点饭,她就甜甜地说声"要得"。战友们夸她歌声好,她就乐呵呵地说"巴适咯"。那时候看她,就像看到一只活泼的小麻雀。
生活在部队大院里,一天三顿都在食堂。早上是稀饭馒头,中午是大锅菜,晚上也是大锅菜。饭菜单调,可战友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苦。
李巧云总说想念家乡的火锅,说起来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馋得直咽口水。有一回,她从家里收到腊肠,分给大伙儿尝,那味道香得我们直砸吧嘴。
每逢周末,她就坐在宿舍的小板凳上写信,一写就是大半天。有时候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谁问她都说是被煤炉子熏的。
排练的日子过得充实。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操场上跑圈,做操,吃过早饭就开始排练。有时候训练到深夜,月亮挂在老槐树上,照着我们疲惫却兴奋的脸。
李巧云嗓子好,一首《军港之夜》唱得让人心里直发酸。特别是唱到"你可知道我的心正守候着你"时,那股子思乡的味道,谁听了都要红了眼眶。
我是搞话剧表演的,经常和她配合,那时候还觉得挺默契。她表演起来认真劲儿,连指导员都说她有灵气。
可这次春节晚会的事儿,真把我俩给闹僵了。她说变脸能让节目出新意,我说这是拼凑八股。争执越来越大,战友们都来劝,可我俩谁也不让步。
最后,指导员黄大壮把我们叫到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一个煤炉子,烧得通红,墙上贴着几张宣传画,都泛着黄。
"你们这样像什么话?革命文艺要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了争这个面子!都是文工团的好苗子,怎么就钻到牛角尖里去了?"指导员的话让我们都低下了头。
话是这么说,我心里还是不痛快。见了面,李巧云就扭头走。整个大院的气氛都不对劲了,连食堂大师傅都说:"你俩这是咋了?平时不是挺好的吗?"
后来,她主动申请调去了另一个分队。临走那天,下着小雪,她拎着那个旧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排练厅的窗户边上看着,心里突然空落落的。雪花飘啊飘,好像要把那个倔强的身影淹没在茫茫雪地里。
日子在部队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1978年。我转业回上海,在新华纺织厂当了文艺干事。厂里有个露天电影场,夏天放电影,我就负责组织文艺活动。
那会儿正是改革开放的热潮,工人们干劲十足。白天在车间里忙活,晚上还要排练节目。我看着他们认真的样子,就想起在部队的日子。
有天,老战友马德福来找我:"老张,给你介绍个对象,是我老家那边调来的,也是当过兵的,在东风纺织厂上班。"
淮海路上有家老茶馆,约在那儿见面。推开门的一瞬间,我差点没站稳。坐在那儿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巧云。
她也愣住了,手里的茶杯差点翻了。阳光透过茶馆的玻璃窗照进来,她的脸庞比从前清瘦了些,眼睛里却多了些沉静。
"你...怎么会在上海?"我打破了尴尬的沉默。茶馆里放着老式留声机,正放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调过来的。"她低头搅着茶,声音轻了许多,"厂里缺技术工人。"那股子川味儿还在,却不像从前那么浓了。
马德福在一旁直搓手:"哎呀,你们认识啊?那多好,都是自己人。"他一脸惊喜,完全不知道我们之间的那些过往。
慢慢地,我们聊开了。才知道这些年她经历了不少事。原来她有机会去北京文工团,可以留在大院里跳舞唱歌,但因为要照顾生病的父亲,选择来了上海。
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眼圈红红的,手指不停地揉搓着茶杯。她父亲是重庆钢铁厂的老工人,干了一辈子,落下了一身病。
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她都会寄一大半回家。来上海后,她爸还念叨:"闺女,你一个人在那边,爹心里不踏实。"她就笑着说:"放心吧,我在这边挺好的。"
听着这些,我心里五味杂陈。想起自己当年的固执,觉得特别幼稚。那时候争的那些东西,在生活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
后来,我们开始约会。在外滩散步,看黄浦江的轮船来来往往;去南京路的食品店,买她爱吃的麻花;去人民公园听露天音乐会。
慢慢地,当年的那些过节,都变成了笑谈。她说:"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我点点头:"是啊,现在想想,真是傻。"
有一次,我们去看生病的老战友。在医院里,看着李巧云细心地照料病人,就像照顾自己的父亲一样,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成长。
后来啊,我们都在工人文化宫教文艺课。她教唱歌,我教表演。她还是时不时冒出几句四川话,我还是爱较真,但我们都学会了互相包容。
工人们都说我们是最般配的一对儿。看着她认真教学的样子,我就想到了那个在军营里倔强的女兵,心里暖暖的。
前几天,带着文化宫的工人排练节目,有人提出要在传统节目里加新花样。我看了眼李巧云,她也看着我,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一笑,仿佛看到了那个下着雪的军营,那个倔强的四川姑娘,还有那个固执的自己。有人说,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我们常常读到最后才明白它的好。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那些在部队的争执,那些分别后的思念,那些重逢时的心跳,都像是给我们的成长垫了底。
现在站在工人文化宫的舞台上,看着台下认真学习的工人们,听着李巧云那熟悉的川普,我知道,有些缘分,就是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才能让我们懂得珍惜。
那些年轻时的固执与偏见,那些成长路上的跌跌撞撞,都化作了今天的默契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