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那天

＂你是我儿子，你说你不想当兵就不当兵？门儿都没有！＂爸爸怒气冲冲地拍着桌子。

我缩在墙角，浑身直打哆嗦，不敢作声。

那是1977年的夏天，老爸刚升任军分区科长，我们家住在东风路的军属大院。

院子里的梧桐树绿得发亮，老式的砖房围成个方块，楼道口总飘着大家早晨烙饼的香味。

那会儿物资匮乏，可咱们大院的日子过得还算殷实，每家都有铁饭碗。

我们家在二楼，楼下住着王排长一家，他们家小东比我小两岁，整天跟我屁股后头跑。

记得那年夏天，蝉鸣声吵得人心烦，我刚考上重点高中，整天琢磨着以后要去城里机床厂当工人。

姐姐王丽华已经在纺织厂上班了，每月工资36块5，在厂里是个出了名的女劳模。

小弟王建军还在上初中，成天抱着收音机听香港电台的歌曲，做着长大后当歌手的美梦。

爸爸每次看见我们仨这样，就直摇头叹气，说我们不务正业。

他整天念叨着要让我们都去当兵，可我们仨愣是没一个听他的。

那天晚上，外头蚊子嗡嗡直叫，爸爸又开始了他的＂动员大会＂。

＂你看看人家老李家，两个儿子都在部队当排长了，一个在昆明，一个在大连，多有出息。＂

＂你再看看老张家小子，今年就要提干了，都说要调到北京去。＂

我低着头玩手指甲，心里直犯嘀咕：天天就知道跟别人家比。

＂爸，我不想当兵。＂我鼓起勇气说道。

＂啪＂的一声，爸爸气得把搪瓷茶杯摔在了地上。

妈妈赶紧过来打圆场：＂老王，你别生气，孩子们各有志向，你就别...＂

＂你别管！＂爸爸瞪了妈妈一眼，那眼神能把人给瞪穿。

＂我王德明当了一辈子兵，就指望着孩子们能继承我的事业。你们倒好，一个个都往外跑！＂

姐姐在一旁小声嘟囔：＂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非得子承父业啊。＂

＂你说啥？＂爸爸转过头，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没...没什么。＂姐姐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衣服。

那段日子，家里的气氛特别压抑。

爸爸每天上班前都要念叨几句，我们仨也都学会了充耳不闻。

大院里的人都知道我爸想让我们当兵的事，背地里不知道编了多少闲话。

有人说我爸是想走后门，把我们弄进部队捞好处。

也有人说我们仨不孝顺，辜负了爸爸的一片苦心。

这些话传到爸爸耳朵里，他也不解释，就是板着脸一声不吭。

直到那年冬天，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对爸爸的看法。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北风呼呼地刮，爸爸值夜班。

半夜里，忽然听见楼下一阵嘈杂。

我趴在结了冰花的窗户上一看，只见王排长家亮着灯，院子里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车轮上还裹着厚厚的积雪。

第二天一早，我才知道王排长的儿子小东在部队训练时不慎摔断了腿，伤得不轻。

原来爸爸二话没说，连夜开车把人送到了市里最好的医院。

不光如此，他还把自己攒了好几年的党费取出来，给小东垫付了手术费。

那时候我才知道，爸爸早就暗中资助过好几个因伤退伍的老战友。

＂你爸这人啊，看着挺横，可心底里软得很。＂妈妈坐在炉子边叹了口气说。

她眼睛红红的，一边往炉子里添煤球，一边给我讲起了爸爸的往事。

原来，爸爸年轻时候在部队里救过一个战友。

那是1960年的冬天，他们在东北老林子里执行任务，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暴风雪。

他的战友栽进了一个冰窟窿里，爸爸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人。

那战友后来立了功，提干当了军官。

可爸爸因为那次在冰水里泡得太久，落下了关节炎，只能转业到军分区当干部。

＂你爸这些年，一直惦记着让你们去当兵，也是怕你们将来吃苦。＂

妈妈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当兵不光是为了当官，更重要的是能学到本事，交到好战友。＂

听完这些，我心里一阵发酸。

再看爸爸，已经两鬓斑白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总是不自觉地揉着膝盖。

那天晚上，我偷偷跑到爸爸房间，看见他正在擦拭柜子里的那套老军装。

军装上的领章已经掉了漆，袖口都磨得发白了，可爸爸擦得特别认真。

＂爸...＂我轻轻喊了一声。

爸爸回过头来：＂咋了？＂

＂对不起...＂我说，＂我以前不懂事。＂

爸爸摆摆手：＂傻小子，爸爸不是非要你们当兵。就是希望你们能明白，咱当兵的人，最讲究的就是责任心。＂

他顿了顿，又说：＂不管干啥工作，只要心里装着别人，就一定能干出个样子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爸爸的良苦用心。

他这些年执着地想让我们当兵，不是为了显摆，也不是为了攀比，而是想让我们继承军人的那份担当和责任。

日子就这么一年年过去。

到了1980年，我考上了技校，进了机床厂当学徒。

姐姐在纺织厂评上了先进工作者，还被选上了工会委员。

小弟虽然没当成歌手，但在建筑公司当上了技术员，赚的钱比我们都多。

每次看到我们工作上有了成绩，爸爸脸上的皱纹就笑得更深了。

1985年，我们厂派我去上海学习数控机床技术。

临走那天，爸爸特意请了假送我。

在火车站，他塞给我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说是当年他在部队用的。

＂出门在外，要记着照顾自己，也要记着帮助别人。＂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在上海的那段日子，我真正体会到了爸爸说的话。

我把自己学到的技术毫无保留地教给工友们，还帮一个下岗工人介绍了新工作。

回来后，我当上了车间技术组长，成了厂里最年轻的技术骨干。

1990年春节，我们全家又聚在了一起。

爸爸已经退休了，但还是喜欢穿着那套老军装，给我们讲他当年在部队的故事。

我们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嫌他啰嗦了，反而听得特别认真。

那些故事里，有笑有泪，有苦有甜，字字句句都是生活的真谛。

前些日子，我带着儿子去看爸爸。

刚进院子，就看见爸爸正在跟楼下的小孩子们讲故事。

那群孩子围着他，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

阳光照在爸爸的军装上，那些褪了色的布料似乎又焕发出了光彩。

＂爷爷，你说当兵好不好啊？＂一个小男孩仰着脸问。

爸爸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当兵好啊，不过啊，不当兵也没关系。只要心里装着别人，干什么都是好样的。＂

我站在一旁，鼻子一酸。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明白，爸爸教给我们的，不是非要当兵，而是要学会担当，学会责任，学会为别人着想。

现在想想，真要感谢爸爸当年没有强迫我们去当兵。

正是因为他的理解和包容，我们才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路，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爸爸那份军人的担当和责任，却永远留在了我们的血液里，代代相传。

望着爸爸花白的头发，我忽然想起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咱当兵的人啊，枪杆子最重要的不是钢铁，而是这颗心...＂

一阵秋风吹过，院子里的梧桐叶子簌簌而下，仿佛在向这位老兵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