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始肃，玄冥司冬。六出飞花，乃凝天地清虚之气；千峰染素，尽洗人间浊秽之尘。余尝观雪落无声而万籁俱寂，冰悬有致而百骸俱澄，始悟画者当以玉壶贮月之心境，方得写雪魄于素缣，传冰魂于尺素。

夫雪者，太白遗世之魂魄，姑射神人之肌肤。其来也，先启天风振九霄之羽，渐见琼妃散万斛珠。初若柳絮因风起，俄顷便作玉龙战野；始如梨云坠瑶台，须臾已化素鸾翔空。画者闭目凝神，但觉眉间沁寒梅清气，耳畔响空谷冰弦。当此际也，八荒尽入方寸，六合皆归毫端。

昔王摩诘雪溪独钓，以焦墨点出寒江寂影；范宽作雪山萧寺，凭斧劈皴现太古苍茫。然皆形胜而神微，貌肖而魂杳。今欲追摄雪之精魄，必先涤除俗念，使心如未磨之镜，照彻虚白；意若新淬之剑，剖分玄黄。待胸中丘壑俱成冰玉世界，笔下氤氲自显雪月精神。

其法有三：一曰"留白生韵"，不施丹青而万象在握。观郭熙《幽谷雪霁图》，千岩万壑皆藏于云气，唯见雪径蜿蜒如素练，此真空妙有之境也。二曰"积墨养气"，层层晕染而真气充盈。若李成作《雪山行旅》，以淡墨叠七重而不滞，积霜雪百载而愈清，所谓"墨气所射，四表无穷"者。三曰"破笔写魂"，以枯锋扫出凛冽之气。尝见石涛雪竹图，老干如铁划冰痕，新篁似银枪刺空，观之顿觉朔风扑面。

至若雪霁初晴，瑶台倒映琉璃界；月明中夜，玉树参差水晶宫。画者当运兔毫作游丝，细勾冰棱之锐；蘸松烟成泼墨，漫写积雪之厚。更须悟虚实相生之道：远山含雪，但以淡赭勾轮廓；近水凝冰，唯用浓墨点苔痕。其间留隙处，恍闻碎玉声；断续笔锋里，似见飞霰舞。

昔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今绘雪魂亦当如是。立寒崖而观雪崩之势，气吞河岳；偎竹窗而听雪落之声，神接太初。雪之形，或如鹤氅飘摇，或似银甲纷披；雪之质，时若杨花轻软，忽作冰刃锋棱。画者胸次，当纳此千变万化而不滞于物，终铸就雪魄冰魂。

观历代雪图，荆浩得雪之骨，骨峻而神寒；巨然得雪之肌，肌润而气清；倪瓒得雪之韵，韵远而意寂；八大得雪之魂，魂孤而魄傲。今人欲超迈前贤，须以诗心养画境：想林逋孤山咏雪，梅魂与雪魄同清；念谢女柳絮才高，文心共冰心一色。如此则下笔时，非独写雪，实写胸中一段冰雪精神。

画毕悬之素壁，但见满纸寒光流动，恍若置身琼瑶世界。雪岭逶迤处，似闻幽人踏冰；寒林萧瑟间，如见老鹤梳羽。墨色浓淡皆成玉色，笔迹疏密俱化冰纹。此非人力所能为，实乃天地清气凝结，画者不过暂借管城子为传神阿堵耳。

嗟乎！雪本天地虚白之象，画乃人心澄明之境。当其胸臆与雪魄相通，笔墨共冰魂相激，则尺素可纳万里雪原，方寸能藏千秋寒意。观者但觉冷香透纸，清气袭人，始信丹青有道，能令刹那雪景成永恒，纸上冰魂驻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