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洞仙歌》赏读: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点墨漫诗意 2024-06-05 15:48:33

洞仙歌

【宋】苏轼

仆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矣,人无知此词者,独记其首两句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这是一首很奇特、很有些仙气的词。从词的小序开始,就让人感到一种有点神秘、有些遥远朦胧的传说氛围。

苏轼记得,在他还是七岁孩童的时候,在眉山遇见过一位姓朱的尼姑,已经是九十岁的高龄。她说自己年轻时随着师父到过五代后蜀国国君孟昶的宫中。有一天,天气酷热难耐,孟昶和花蕊夫人夜晚在摩诃池上纳凉,曾经作词一首。老尼姑记得这首词的全文,就背给苏轼听。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老尼姑早已去世。苏轼只记得这首词的开头两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再没人知道这首词了,苏轼觉得十分可惜。这首词当时留给他那种飘逸绝尘的美好感觉,也许一直保留在记忆里。他猜度这首词的词调就是《洞仙歌》,于是就把全词续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确实是令人惊艳的句子,让人想象那花蕊夫人不同于人间俗骨凡胎的仙姿妙体,难怪年方七岁的小苏轼印象这样深刻。《洞仙歌》是唐教坊曲,原用以咏洞府中的神仙生活,节奏徐缓,情致超脱。苏轼续完的这首《洞仙歌》,写的是五代时后蜀国君孟昶妃子花蕊夫人夏夜纳凉的情境。可见这两句词是赞美花蕊夫人的。

花蕊夫人是五代时后蜀主孟昶的宠妃。陈师道的《后山诗话》有记载:“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可见,花蕊夫人原本是四川青城人,姓费。生得可谓是体态轻盈,温婉如水,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因她善诗能文,聪慧过人,被封为“慧妃”。

当年吴越王钱镠对爱妃的温情爱意,以家书中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表露无遗。后蜀之主孟昶对这慧妃也不遑多让,可谓宠爱有加。慧妃喜欢芙蓉花和牡丹花。据《尧山堂外纪》载:蜀主昶令罗城上皆种芙蓉,覆以帷幕。每至秋时盛开,四十里皆铺锦绣,高下相照。昶谓左右曰:“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他还下令在城墙上种满芙蓉花,连寻常百姓家也要家家栽种。并以帷幕覆盖着,好替这些花儿遮风挡雨。每到芙蓉花开时节,成都城中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红如火,白似雪,远看如朝霞灿烂,近闻花香浓郁。成都也因此得了雅号“锦城”。孟昶带着慧妃登城饮酒赏花,沿城放眼四十里开外,风吹香来如花海,真是一片锦绣河山!当孟昶回过头望着花丛中的慧妃时,一时不觉有些痴了:在百花之中,她竟是如此姿容殊绝,倾国倾城。这位风流蜀主感叹:“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于是,又封她为“花蕊夫人”。

更难得的是,这位花蕊夫人兼善诗词,气质高华,吐气如兰。陈师道《后山诗话》:“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花蕊夫人一生写过很多宫词,有一百多首。如:“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立春日进内园花,红蕊轻轻嫩浅霞。跪到玉阶犹带露,一时宣赐与宫娃。”“厨船进食簇时新,侍宴无非列近臣。日午殿头宣索鲙,隔花催唤打鱼人。”“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认,遍遍长赢第一筹。”

花蕊夫人的才智灵巧也让孟昶时时耳目一新。她除了擅写宫词,更兼歌喉曼妙,舞姿翩跹,还做得一手精致的菜肴。孟昶日日饮宴,渐觉烦腻,花蕊夫人就用红姜煮白羊头,石头镇压,以酒淹之,使酒味入骨,然后切如纸薄,把来进御,风味无穷,号称“绯羊首”,又叫“酒骨糟”。孟昶遇着月旦,必用素食,且喜薯药。花蕊便将薯药切片,莲粉拌匀,加用五味,清香扑鼻,味酥而脆,又洁白如银,望之如月,宫中称为“月一盘”。

这样才貌双绝的人间尤物,也正如清代张潮所说:“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以翰墨为香。”

据说孟昶很怕暑热,在摩诃池上建水晶宫殿,用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不用砖石,用数丈宽的琉璃镶嵌,内外通明。再将后宫中的明月珠移来,夜间也光明透澈。四周更是青翠飘扬,红桥隐隐。盛夏夜晚,水晶宫里备鲛绡帐、青玉枕,铺着冰簟,叠着罗衾,还备有雪藕、冰李。

一个夏夜,孟昶与花蕊夫人行至避暑水晶殿中,二人携手而行。只见凉风升起,那岸旁的柳丝花影映在摩诃池中,横斜摇曳。孟昶回头看那花蕊夫人,愈觉得冰肌玉骨,粉面樱唇,格外娇艳动人。

这情景正是《洞仙歌》中的情境。

苏子瞻笔下的花蕊夫人是如此迷人:“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写花蕊夫人超尘绝俗之美,写摩诃水殿清凉幽雅之胜,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尤其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一句道尽了人间能想象到最美的女子姿容与风仪。

美丽的花蕊夫人她生得“冰肌玉骨”,花容月貌。在清凉夏夜里,在银色月光映照下,这如冰雪之肌、美玉之骨显得如此风姿绰约,超尘脱俗。仅此一句,再无赘言,即写出了花蕊夫人的神韵。冰和玉都是寒凉之物,在炎炎暑气之中,花蕊夫人丽质天生、冰清玉洁,没有丝毫人间俗见之象。古典文学里对女子肌肤最佳的描写莫过于此。美得冰清玉洁,美得风神飘逸。一千多年来不知引起多少人的联想与神往。

“水殿风来暗香满”,水殿自然是指“摩诃池”,在今天的四川省成都市东南十二里。相传隋开皇二年(公元586年),益州刺史杨秀镇守蜀郡,修筑成都子城,那取土后形成的巨坑就成为水池。“摩诃池”得名于一位西域僧人。他来到池边叹道:“摩诃宫毗罗。”“摩诃宫”为大宫殿之意,“毗罗”为龙,意思是其池广大而有龙,所以取名“摩诃池”。

“暗香”者何香?殿里焚焙之香?殿外莲荷之香?冰肌玉骨之人,身自清凉无汗,当也幽幽生香。四川青城山上有一句诗云:“清凉自生香。”也作如是理解:夏天是如此的清凉,以至能闻到少女体内散发出的幽幽馨香。朦朦胧胧之中,一点暗香与美丽的女子构成了令人心醉之整体。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一点”与“窥”字灵动曼妙,借明月之眼以窥美人欹枕的幽情。而“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美人斜倚山枕,钗横鬓乱,目光当有几分迷离,几分幽情,更增添许多情致。月华如水,点点荧光倾泻在蜀宫摩诃池边的水殿上。晚风起时,丝丝软香氤氲弥漫。那后主孟昶撩开绣帘一角,借着点点月光,只见花蕊夫人“钗横鬓乱”。美人孤枕未眠,嘴角牵动笑意,叫人心旌神摇。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夏夜清寂,这美人与情郎相伴携手绕户而行。只见繁星点点,时有流星穿过,天地之广阔景象就在这一动一静之间。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暑气逼人,人难以眠,只看见月光稍减和北斗垂柄,夜已经很深了。“金波”是指月光。“玉绳”指北斗星,这里是斗转星移之意。《太平御览·天部五》引《春秋元命苞》曰:“玉衡北两星为玉绳。”宋均注曰:“绳能直物,故名玉绳。沟,谓作器。”玉衡,北斗第五星也。秋夜半,玉绳渐自西北转,冉冉而降,时为夜深或近晓也。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但见天上疏星耿耿,银河淡淡,心中暗思那秋日西风几时能来。人人皆厌夏之暑热,喜秋之清凉,每逢夏日则盼秋风,在寒冬盼春阳。不知不觉间,时间在悄悄流逝,季节在暗中更换。

没有香艳奢靡的场面,没有庸俗的调情,人是“冰肌玉骨”,“清凉无汗”,颇有超尘脱俗的天仙之姿;境则是水殿、清风、暗香、月光,如置身月殿瑶台的清虚之境。清夜深宵,一双璧人携手而行,共看疏星明月,银河淡淡,颇有超拔绝尘、清空飘逸的意境。南宋张炎评价说:“清空中有意绪,无笔力者未易到。”(《词源》卷下)意思是在清空的笔调中却含有内涵。明代沈际飞也称赞此词“清越之音,解烦涤苛”(《草堂诗余正集》卷三),说是这清越的文字能让心头的郁闷一扫而光。

出生于四川眉山的苏东坡在孩童时听说过的几句词,居然保留了几十年,不能不说是苏东坡对自己家乡故园怀有深切的感情,也是对一种冰肌玉骨、清绝脱俗的女性之美有着遥远的钦慕与向往。他全凭想象描绘出“冷美人”花蕊夫人一派清绝脱俗的绰约风姿。她丽质天生,有冰之肌、玉之骨,本自清凉无汗。晚风吹来,丝丝暗香弥漫水殿。绣帘撩开一角,月光一点照进来,如置身瑶台的清虚之境,无一毫尘俗气。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这几句让今天的人们也不禁为之惊艳。它们让我们心头唤起的,是一种天外飞仙般超尘绝俗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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