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宋主理人张顺拿出一瓶酒。天青色「东坡瓶」有着古典线条,流淌出琥珀色的酒液。冰饮后在葡萄酒杯中晃过,极度清澈,几乎不甜,这是一杯新式黄酒,你或许猜不到它来自何处。张顺笑了,他始终强调,慢宋的定位是「在绍兴生产的中国新派高端黄酒」,何为高端?「在高端场合,高端人群消费的就是高端产品。」
张顺做黄酒的底气来自于几十年的葡萄酒品饮经验,他笃定勃艮第「干净馥郁」的风格将是无法被动摇的世界潮流。2023 年,我数次在北京餐桌上遇到这瓶酒,慢宋通常和名庄葡萄酒一起出场,化为饕客席面上的一缕香魂。作为和葡萄酒、啤酒并列的世界三大古酒,在本土市场,黄酒的名声与销量正在经历双重低靡。而在世界舞台,黄酒指向的米酒大类中,日本「清酒」却建立了自己的话语权。
黄酒式微,黄酒求变。慢宋和新黄酒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大米浸泡在露天水缸内。
立冬后,成吨的东北大米(粳米)分批次运输到绍兴中粮孔乙己酒厂,慢宋酒庄在绍兴的 2023 年「冬酿」正式开始。慢宋用的大米,绍兴本地少见,有越光、秋田小町等。它们被磨掉 30%~50% 不等的米粒外层蛋白质和脂肪,留下更多米芯,变成一颗颗小小的圆形白珠。磨米技术是向日本清酒学习,可以减少发酵时的杂味。米的选择和处理塑造了慢宋入口纯净清亮的第一印象。
黄酒酿造常讲,米是肉、曲是骨,水是血。作为黄酒世界中具有地理标识产品的「绍兴黄酒」(Shaoxing Rice Wine),它有自己的国家标准:GB/T 17946 - 2008。这串数字意味着只有「原产地绍兴,使用糯米、小麦和鉴湖水酿造」的黄酒,才能称为「绍兴黄酒」。其他,统称为「黄酒」。糯米自古被认为是酿酒佳米,全支链淀粉,容易糖化发酵,出酒率高,残留的低聚糖高,酒味浓郁醇厚。而大米酿酒,通常被认为成本低廉、带有苦味。
图中呈现的是不同精密度的大米,慢宋将大米经过磨米处理,追求更高的清爽度。
慢宋使用东北大米,但在张顺看来不同米种决定了黄酒的不同风格,不存在优劣区别,而是一种选择。糯米酿酒更加浓郁,大米则更为清爽,本质上是对风味的选择。慢宋每年都会尝试用不同品种的大米进行酿造测试,积累足够丰富的数据,以此来决定下一年的酿造方案。大米的选择违背了绍兴黄酒的教科书,意味着拿不到国标,甚至损失了传统黄酒客户。
与原材料创新不同,慢宋匹配了一条相当传统的手工酿造之路。按张顺的话说,「酿造,路线不能乱。」他请来了国家非遗绍兴黄酒酿制技艺省级传承人陈宝良,负责掌舵慢宋的基酒酿造。陈宝良 1981 年进厂东风酒厂(今会稽山绍兴酒的前身),和黄酒打了 40 多年交道。他赶上了好时代,从技术干部升到副厂长是 1984 年,接连参与了酒厂机械化、智能化的筹建,他知道绍兴黄酒这半个世纪以来的所有来路。
传统黄酒酿酒师陈宝良向我们介绍黄酒发展的历史,并展示他的毕业证书和工作证。
当主流黄酒已经使用大规模机械化酿造之时,「慢宋」回到了最传统的手工酿造。工业速酿不受时间限制,只需 30 天,而手工酿造只在冬季,需要 90 天。长时间发酵带来的丰富感,工业暂时取代不了。「手工」意味着匠心的初衷,但不是结果。但慢宋做手工黄酒的必要性是什么?
「获取不一致。」陈宝良的答案出乎意料。机械化酿酒,用机器和电脑控制,最后产出的一致性较好,某种程度上这是工业产品的核心竞争力之一。「用手工传统工艺,每一批酒的指标有波动,一致性肯定差一点。」自然参与了酿酒。温度、年份、批次带来的不一致,却也是个机会。酒厂的大米缸中露天静置着大米,与空气接触正在完成第一轮微发酵。乳白色的水面上落着闻香前来的蜜蜂。而远处小坛中发酵的「酒母」正在往外冒着气泡,倾耳倾听,咕咚咕咚,如同米在低语。
陈宝良向我们讲解大米、水与微生物的相互作用。
人类到目前为止也无法弄清所有微生物作用的秘密,批次差异带给酿酒师调配(Blending)的空间,丰富了成品酒的层次。慢宋的主力产品是东坡瓶的经典、珍藏两款,不以年份划分,而是酿酒风格区分。调配在大众传播语境中容易被误解,但其专业性极高,在葡萄酒、威士忌系统中更容易理解。运用不同年份批次的基酒进行调配,从而表达酿酒师的精神。
如何才能「干净又馥郁」?旅居法国 30 多年的葡萄酒酿酒师闻楠,是张顺请来的另一个关键人物,负责最终环节的调配,「大米酿酒容易单薄不馥郁,但是馥郁了就复杂了,复杂的混乱让人头痛。既要保持馥郁,又要找到一根优雅的主线。馥郁和干净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但可以平衡。而不同的基酒带来了调配的余地。」
阳光下的酒母。
2016 年,慢宋幸运地收到了一批东北五常大米。通常来说,真正的五常大米,早就被大米消费市场分完,根本没有酿酒的余量。那年做出来的基酒,支撑起了慢宋很多款酒的骨架。不同的基酒各有用途。闻楠很喜欢用烹饪打比方:老年份的基酒,可以当作宝藏「味精」。加一点点,整体调性都拉起来了 ,但谁说新年份基酒不能当作味精呢?
当提及经常在葡萄酒中出现,但在黄酒中近乎失踪的「花果香」,他说,「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焦糖色直接把其他香气『杀死』了。」加焦糖色已经成为黄酒行业惯例,慢宋新酿造的基酒都没有添加焦糖色。自然、花香的东西是复杂的,无法人工赋予的,「花果香也不仅是新鲜、甜美,也可以是蜜饯香。」
下午一点,酒厂工人用竹耙翻倒酒母,散发出阵阵甜酒香。
一个黄酒酿酒师,一个葡萄酒酿酒师,加上主理人张顺,带着各自的经验组成了慢宋的「酒头脑」。有意见不同的时候吗?「当然有,那就吵架,然后就喝酒直到天黑。」他顿了顿,「最后还会是我拿主意。」
张顺的黄酒项目其实从 7 年前就开始了。当时集团收购了一个苏州产业园,包括一个黄酒厂,作为集团最懂酒的人,张顺接下了这个了项目。
黄酒厂附赠 2000 吨成品酒液,「没人知道这些酒是怎么做的。」张顺决定试试看,因为不满意基酒「刺啦啦」的口感,闻楠通过和江南大学生物工程学院教授共同研究,最后决定用活性炭吸附了部分焦糖色杂质,再和白葡萄酒调配。这是一个大胆尝试,但是这批酒的市场反馈一般。
慢宋主理人张顺倾听着正在发酵的酒母。
「后来我都送给餐厅做熟醉蟹了,倒真是特别好吃。」张顺说起往事云淡风轻,「见过好东西,眼界会越来越高,对产品的追求就越来越高。再往下走就很痛苦,因为一眼就能看出好与不好。」张顺早年在日本求学,企业管理学奉行「严进宽出」,上端花的力气越多,末端做出的产品自然越好。
与其在产品表面雕琢,张顺选择向上游走,力求所有酿酒元素都可以溯源,开始第二次「黄酒求变」的尝试。大米种子由谁提供的?谁种植?来自哪个农场?张顺都可以回答。大米来自东北自己的专属种植田,麦曲原料来自自己北京的有机农场。
2019 年,张顺带领团队尝试酿造精米(日本清酒酿造术语,指磨过之后的白米占原本玄米的比重)黄酒,开市场先河。酒自己酿,瓶子自己做,从产品到营销,张顺攒集资源,做了新一轮迭代。并邀请方文山和任贤齐作代言人,打入北京市场,抵达了一些高端餐厅的餐桌,但这并不是终点。
古老的黄酒行业依旧保守,张顺继续思考:当下喝黄酒的潜力人群究竟是谁?
不同品种、颜色、质地的小麦,制作成麦曲用作实验。
喝酒悦己,还是悦人?每一种酒的问世和流行都有自己的社会配方。老绍兴人最是懂得自己喝酒的快乐,咪一口黄酒,无须敬酒,自得其乐。爱喝酒的人一天五顿,早上饮早酒,中午随饭饮,下午加一餐,晚餐不用说,夜里再饮一杯,方能安然入睡。也是在这种慢慢喝之中,黄酒的品鉴价值才被放到最大。
喝酒的人群在变。慢宋的面世和当代对低度酒品鉴需求的崛起密不可分,张顺说,「我们目前沉淀的客群其实相对集中,不是喝白酒的人群,也不是喝传统黄酒的人群,而是喝葡萄酒、清酒的懂酒的人。」慢宋正在挖掘黄酒行业的增量市场,他为中国高端餐饮带来了 1.3 升的专属定制瓶,迎合了高端餐厅需要本土高品质低度酒配餐的需求。
喝酒的口味也在变。传统黄酒按照糖度指标划分类型,但慢宋主打酸度。「我在做每一款酒的时候,会想象它在什么场景下喝,会吃到什么菜。」黄酒做出好的酸度很难,有了酸度,如同盖房有了结构。在与中餐搭配上,黄酒之酸或许可以突围。在刚刚结束的香港国际葡萄酒与烈酒大赛中,慢宋在与一道和牛的搭配中获得金奖。代表亚洲口味的评委认为,「在这道菜的搭配中,葡萄酒的酸质过于强烈,而清酒相对简单,慢宋清爽馥郁的风味,恰当地强化了牛肉的鲜美。中国黄酒呈现了餐酒搭配的无穷潜力。」
酿酒季的上午,工人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热水反复清洗水缸。保持清洁是头等大事。
「慢宋风格」也在改变国际市场对黄酒的认知。今年年初,张顺带着慢宋去到日本造访了「青柳」。主理人是著有《日本料理的神髓》的小山裕久,日本传奇料理人。小山先生喜欢慢宋珍藏,感慨「如此干净的味道,竟然还能有丰富的层次」。而小山女儿则更偏爱慢宋经典,清爽有果香。两瓶慢宋改变了他们对中国黄酒的固有印象。
如今是追逐自然与发酵的年代,据葡萄酒大师赵凤仪的观察,国际上缺乏黄酒的话语体系,认知度较低,但慢宋从原材料溯源、精米手法、勾调酿造到酒体风格,都能让西方迅速建立对它的理解。甚至中文名「慢宋」与英文 monsoon(季风)发音相似,很容易给西方人留下轻盈凉爽的深刻印象。
酒坛子根据年份堆放在酒厂内,远处是水塔。
在黄酒之路上探索了 7 年、遇到不少坎坷的张顺看来,团队中最重要的还是人。黄酒创新对经历和知识面要求特别广泛,除了要了解黄酒,还要了解葡萄酒、清酒,威士忌、白兰地,尤其要懂饮食,广泛涉猎才能打开局面。
美食家小宽说,「我喜欢慢宋的轻,不是一根羽毛的轻,是一只鸟的轻」。宋朝是中国黄酒技艺基本定型的年代,随后几乎千年未变。慢宋从这里出发,将传统酿酒技艺和文化元素拆分、重组,灵活而轻盈。它唤起了共同的味觉记忆,却与世界接轨。
参考资料:
《黄酒生产技术》,傅金泉
《摘得 HKIWSC 4 枚国际大奖,「慢宋」成为黄酒行业黑马》,葡萄酒商业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