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荠菜香

一轮明月皎洁如盘 2025-03-31 03:43:02

难忘荠菜香

晨光初透时,檐角悬垂的冰凌正悄然消融,水滴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韵律。我伫立在院子的大门外,望着远处初绽的玉兰,恍惚间嗅到一缕春的气息。那是混杂着冻土苏醒的腥甜与荠菜清苦的独特气息,像母亲缝在衣襟里的乡愁,总在料峭时节挣脱时空的藩篱,漫上心头。

"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千年时空在齿颊间流转,杜甫的诗句仍在舌尖跳跃。此刻的田间地头,该有倔强的荠菜芽正破开板结的冻土,在残雪与泥泞的夹缝中探出淡黄的顶芽。这些乡野精灵惯会与光阴游戏,总在布谷鸟尚未啼春时,便以纤弱之躯撞开寒冬最后的桎梏。农人唤它作"春光菜",大抵是因着这份洞悉天时的灵气——当城里人还在红泥小火炉旁煨酒,它们已裹着冰碴子,将春的密码绣满原野。

记忆里采荠菜的清晨总是雾蒙蒙的。露水凝在睫毛上,将整个世界滤成青碧的琉璃。母亲挎着柳条篮走在前头,粗布头巾掩不住鬓角新添的霜色,布鞋踩过麦茬地时,会惊起蛰伏的蚱蜢。我们蹲在田垄间,手指像探宝的银针,轻轻拨开枯叶残雪,便能遇见那些蜷缩的绿意。初生的荠菜叶脉里流淌着琥珀色的晨光,锯齿状的边缘还沾着夜露,稍不留神就会与蒲公英的幼苗混淆。这时母亲便教我辨识:"荠菜叶背泛着银霜,根茎里藏着清泉的甜。"她说话时呵出的白气,氤氲成早春最温润的印章。

青黄不接的年月,荠菜是写在黄土上的救赎诗。我犹记那年惊蛰,檐下的冰棱垂得老长,粮囤早已见了底。母亲领着我们在向阳的坡地上寻觅,冻僵的手指扒开积雪,竟挖出簇新的荠菜,叶片上还凝着冰晶,像缀满钻石的绿罗裙。那夜的灶台格外忙碌:荠菜与玉米面在粗陶盆里缠绵,蒸腾的热气中,母亲将面团拍成月亮般的圆饼;铁锅里沸腾的糊涂面汤,漂浮着翡翠似的碎叶;最奢侈的是荞麦蒸菜,碧玉簪般的荠菜裹着灰褐面衣,在竹屉上铺成春天的梯田。当混合着草木清香的蒸汽漫过褪色的年画,我们围坐在斑驳的榆木桌前,咀嚼声中偶尔迸出沙粒的轻响——那是荠菜根上未洗净的春泥,在齿间留下大地的馈赠。

后来离乡求学,临行前夜,母亲往我行囊里塞了包晒干的荠菜。月光漫过窗棂,她絮絮地说着:"城里要是吃腻了油脂味,就用滚水焯了拌香油..."话音被夜风揉碎,落在庭院老槐的枝桠间。多年后,当我在异乡的超市遇见保鲜膜裹着的荠菜,叶片肥硕得可疑,根须修剪得齐整,却再寻不到那缕裹挟着霜气的野性。母亲每年仍托人捎来亲手采的荠菜,用旧报纸包着,拆开时总扑簌簌落下几粒黑土,像故乡捎来的请笺。

前年清明,见村口停满锃亮的轿车。穿冲锋衣的城里人举着手机,在麦田间摆弄造型。孩童们握着塑料铲,将荠菜连根掘起又随意丢弃。母亲蹲在地头,默默将那些沾满泥的荠菜拾进竹篮,背影与二十年前采春的身影重叠。傍晚炊烟起时,她照旧端出荠菜饺子,皮是小麦的月色,馅是春野的碧涛。咬破薄皮的刹那,山泉的清冽混着雨前土的芬芳在口中迸溅,恍惚又见儿时那个雾霭朦胧的清晨。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辛稼轩的词句蓦然涌上心头。那些被精心培育的名贵花卉,在园林里开得矜持而脆弱,怎比得溪畔荠菜花细碎如星?它们不需要琉璃温室,不屑于文人题咏,只固执地开在田垄地头,用米粒大小的白花编织春的经纬。当城里人将"踏青"变成朋友圈的表演,真正的春天正藏在老农皴裂的掌纹里,在母亲竹篮的缝隙间,在游子午夜梦回时舌尖泛起的淡淡清苦中。

此刻南国的木棉已擎起火炬,而我案头的玻璃瓶里,几枝母亲寄来的荠菜花正在清水里舒展。那些细小的花朵像散落的星子,安静地讲述着中原大地上永不褪色的春天。或许每个离乡的人都需要这样一味春光菜,在钢筋丛林里为自己留一扇通向故土的暗门——当都市的雾霾遮蔽了星辰,至少还能循着记忆里的清苦滋味,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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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明月皎洁如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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