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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是一个哑巴。
她捡了一辈子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捡了我。
为了救我。
她最后又险些卖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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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92 年,小年,大雪。
有个哑巴在汽车站捡瓶子。
最后捡到了一个女婴。
婴儿是我,那哑巴便是我娘。
我娘是个来历不明的哑巴,听村里人说是我奶卖了一头牛和两头猪,找人贩子买的。
因为我爹也是个哑巴,家里没钱,没有姑娘愿意嫁到我们老高家。
我奶就心一横,砸锅卖铁买了个哑媳妇回来给我爹生娃。
可惜娃还是没生下来,因为我哑巴爹出了点毛病。
从小到大,我奶都不喜欢我,因为在她计划里,捡的那个娃应该带把儿,而我没有。
我娘把我捡回来那天,我奶就又把我扔了出去。
多一张姑娘的嘴吃饭,对我们高家这样一穷二白的家庭来说,无疑是罪过。
那是我娘,第一次跟我奶顶嘴。
哑巴的情绪比普通人要大,他们无声地反抗,就是不断加快手势。
我娘一边流泪,一边比划,比划的手势快到险些锉出火星子。
我爹心疼媳妇,也心疼我这个被丢在雪地的奶娃娃。
也加入了我娘的阵营。
我奶一口难敌双拳。
「哦哟,两只手的威力可比两张嘴强。我那儿子,半天憋不出一个屁,那天就差给我比划了一本《西游记》。」
许是那本《西游记》奏了效,我奶妥协了,默许我娘把我捡了回来。
大雪天捡回来的娃,于是就叫高雪。
2
我娘没生过孩子,也没当过娘。
嘴不会说话,问不来,只会看。
村里人怎么当娘,她就照着学。
别人抱着娃奶娃娃喂奶,她也喂。
但我都不是她生的,她怎么会有奶呢?
那是我第一次伤害我娘,襁褓里的我,啃咬着她稚嫩的胸部不松口。
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我第一次喝奶,我和我娘都哭了。
我哭,是因为饿,我娘是因为痛。
往后的日子,哭的就是我奶。
孩子饿,要喝奶,我娘没有就只有去买。
头一次,我娘没把捡瓶子攒的钱交给我奶,而是给我买了一包奶粉。
重庆最出名的山城奶粉,五块钱一袋。
那时候五块钱,对于我们老高家无异于巨款。
我一个没带把儿的野姑娘,怎么配喝?
我奶气得抄起棍子打我娘。
我娘挨了打就忍着,但她还是买,咬牙买。
要是钱不够,我娘干完活,就去镇上的种植大户做散工。
因为我,我娘下地的时间更多了。
村里的人都说,高家的哑巴媳妇,比牲口还能干。
3
我娘就靠着五块一包的山城奶粉把我拉扯大,白白胖胖的,体格子甚至比喝母乳长大的娃娃还大。
我没上过幼儿园,原本小学也是上不了的。
我奶说,捡来的娃,吃十几年白饭,再嫁出去,挣点嫁妆,老高家也不算亏。
「女娃娃,上了学,心就野了,谁呀记得你这个哑巴娘。」我奶一次又一次跟我爹和我娘耳提面命。
但我娘是哑巴,心思纯,没想过回本。
只知道村里的王大丫干啥,我也必须干啥。
王大丫买了新书包,我娘就偷偷去场上给我买了新书包。
王大丫要上小学,我就必须得去上小学。
我爹为了供我上学,在水田里捉了两个月的黄鳝。
大晚上我娘拿着电筒陪我爹下田,早上三四点走一个多小时路去城里,卖完了又走一个多小时回来。
白天还要继续下地干活。
那两个月,我爹连轴转,就没歇过,但我上小学的钱总归还是凑齐了。
我奶心疼儿子,就更恨我。
但我并不想上学,我只想跟在我爹屁股后面玩泥巴。
开学后,是我爹和我娘把我捆着去的学校,我想偷偷溜出来,我娘就在校门拿着棍子把我赶回去。
他拿着桑树条站在校门口,咿咿呀呀地在地上挥,我怕疼,只有灰头土脸地回去上学。
4
开学第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娘是个哑巴。
王大丫奔走相告,不仅我娘是哑巴,我爹也是。
我还是个没人要的孤儿,被丢在了车站,只有哑巴愿意收养我。
那之后,学校没人记得我的名字叫高雪,所有人就叫我高哑巴,叫我孤儿。
就连学校的老师,有时候嘴快了,也会叫我高哑巴。
这时候班上的人就会哄堂大笑。
因为爹妈身体上的残缺,还有孤儿的身份,我在学校永远低人一等。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霸凌。
我只知道,跳绳的时候,我永远是那个蹦绳的;做清洁的时候,我就是那个扫厕所的。
把泡泡糖黏在我的凳子上,把八角叉放在我的衣领里,放学后,把我锁在教室里,他们总是有数不完的手段作弄我。
每天早上,从家里走到学校的路对我来说尤为漫长。
七八岁的孩子,还不懂爱,但却会本能地去恨。
我不仅恨我的老师、我的同学,还恨我爹我娘。
我不懂,为什么别人的爹妈都是正常人,而我的却是哑巴。
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是哑巴,还要去车站捡我。
小心的我,开始了默默地反抗。
我开始不吃我娘做的,在家里,跟着他们一样也不说话。
但是他们好像不懂我的反抗。
5
上三年级的时候,我爹学了一门手艺,修皮鞋。
我爹聪明,一学就会,不仅如此,还带上了我娘。
我娘不会修鞋,就擦皮鞋。
一开始,他俩在菜市场修皮鞋,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搬到了学校门口。
本来他们是哑巴,我就够丢脸了。
现在又擦上了皮鞋。
学校的人笑话得我更凶了。
导火索,在三年级家长会。
本来家长会一直都是我奶去帮我开,但那天她要走亲戚,就换成了我娘。
我娘一进教室,就有人大声喊:
「哑巴来了!哑巴来了!高哑巴的哑巴娘来开会了!快看活哑巴。」
他们嬉笑着围观着我娘。
我娘听不到,以为是他们热情,还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
那些人更得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快看!你们快看!她不仅是个哑的,还是个傻的。难怪高雪次次考吊尾巴!」
那一刻,被羞辱的感觉达到了巅峰。
我跳起来就跟笑我娘的那个胖子扭打在一起。
从小我就跟我奶干活,我的手劲比一般的小孩都要大。
我把胖子打了个狗吃屎。
胖子妈看到儿子被打,冲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的脸立马就肿了起来。
我娘见我被打,顾不上那么多,也冲了上来。
一口咬在胖子妈的手上,差点咬下来半块肉,血一直往下淌。
我们最后都被请进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勃然大怒,对我们两家批评。
但我娘听不到,只知道,我受了欺负。
她一遍又一遍激动地比划着手语,骂着胖子妈。
校长无奈地看着我娘,那种眼神,跟班上的人看我,没有任何区别。
我恨他们!
我摔了办公室的门就出了学校,我娘连忙追了出来。
6
我回到村子里的时候,王大丫那个大嘴巴已经把学校的事情传开了。
回家的路上,所有人都朝我们指指点点。
那天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气压很低。
我奶走亲戚回来,自然听到村里人的疯言疯语。
她本来就不满我上学,现在脸更是黑得难看。
我爹看到我娘被胖子妈抓烂的脸,一直比划着明天要去学校讨要说法。
「去去去!去个屁!我就说不该让这死丫头去上学,不去上学屁事没有!」
委屈了一天的我,听到「死丫头」三个字,彻底绷不住了。
我发了狠地哭。
「你以为我想上学吗!你以为我想吗!我在学校因为他们是哑巴,每天都被欺负,老师欺负我,学生欺负我!还往我饭里吐口水。」
那天晚上,我人生当中第一次对着我爹和娘比了手语。
他们看到我比划的手势,先是开心,然后默默地流下眼泪。
因为我说:「我恨哑巴,我恨哑巴,你们为什么要捡我,当初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我奶气得跳起来打了我一巴掌,脸火辣辣,耳朵轰隆隆的。
我爹怕我奶把我打出毛病,紧紧地抱着我奶。
而我娘,就木木地坐在饭桌上。
明明在办公室里跟校长吵架的时候那么神气,现在却低着头,不知所措。
豆大一粒的眼泪一直往饭碗里掉。
我以前见我娘哭过,但这是第一次,哭出来声。
绝望地,痛苦地,声带挣扎着发出一声又一声悲鸣。
我的心就像被一块湿热的毛巾,狠狠地裹住,闷得好难受。
7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爬起来,出了家门。
我怕看见我娘,那双绝望的眼睛让我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我踌躇着进了学校,班上的同学还是往日里那般孤立着我,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眼神。
晌午的时候。
我奶来了。
在我看着那碗有口水的饭发愁的时候。
她走进教室,扔了我的碗,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碗饭。
「吃!」
我奶不看我,只是把碗在桌上一扣。
我打开饭盒,里面的饭菜格外丰富,甚至还有一个大鸡腿。
我低着头,默默地吃着饭。
我奶却把教室的门一关,把讲台旁边还没吃完的饭盆往地上一掀。
「以后谁敢往我孙女碗里吐口水,就谁也别想吃饭!
「高雪,你们班的人,谁往你碗里吐口水,你也吐。他吐一口,你就吐两口,他打你一拳,你就打他两拳。把他打服,打哭了,叫他妈找我。」
我奶长得很瘦,看起来本就凶巴巴的,班上的人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有几个欺负我的,当场就被吓得尿了裤子。
听说,后来我奶又去了办公室,学校领导被她教训得头都抬不起来。
从学校出来,我奶又去了王大丫家,把王大丫一家教育了好一顿。
那天之后,学校再也没有人欺负我,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泼妇奶奶。
后来,听我奶说,那时候她恨不得将我这个小没良心赶出家门,她那天替我出头,不是因为她喜欢我。
是因为我娘在她房里,跪了半个小时,求着她为我撑腰。
家长会之后,我娘和我爹的修鞋摊又挪了地方。
他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待我。
但是我娘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8
我度过了兵荒马乱的小学,成绩一直吊车尾。
毕业的时候,给我写同学录的同学少之又少。
但其中有王大丫。
王大丫在我同学录上写道:【高雪,对不起。希望你以后一切顺利。】
但并不顺利,因为我又跟讨厌的王大丫上了同一所初中。
王大丫家庭条件好,把王大丫弄去了镇上的初中。
我娘从来都是这样,王大丫有的,我也要有。
她知道对女孩来说,读书是个好出路,所以她执意要把我弄到镇上的初中。
恰好镇中学有个亲戚,虽然我成绩差,但把我弄过去也没费多大劲。
我奶这次没反对,因为我爹和我娘,为了弄我去镇上上学,把摊摆到了镇上。
赚的钱可不少。
初中、高中我的学校生活枯燥又无聊。
我尝试逼着自己学习,但天赋在那儿,不管多努力,成绩一直就不上不下。
倒是王大丫,上了中学之后,成绩突飞猛进,回回年级第一。
她奶在村里可神气,张口闭口就是我孙女巴拉巴拉,听得我奶牙痒痒。
我爹和我娘,对成绩一直没什么概念。
在他们看来,只要一直读书就会有出息,就能坐办公室,吹空调,轻轻松松地把工资挣了。
我奶说我好几次我成不了气,我爹还板着脸不乐意。
我爹和我娘对我有一种盲目的自信,他们觉得供我上学,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
为了他们,我认认真真地上了好几年学,最终苦学六年,上了大专。
9
我考上大专的时候,我们村的王大丫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
她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王太婆那几天从村头走到村尾,神气得像个打了胜仗的大公鸡。
我奶在家窝囊得不想出门。
王大丫家为了庆祝她考上大学,杀了两头猪,在村里摆起流水席。
我奶不喜欢王大丫的奶,我不喜欢王大丫,我俩都没去受那窝囊气。
只有我爹和我娘去了。
我娘回来的时候,还用塑料袋给我带了一个大鸡腿。
那时候,我气性大,想到王大丫得意的嘴脸,我一阵心烦,顺手把大鸡腿直接扔到了潲水桶。
我娘,眼巴巴地看着潲水桶,眼泪直打转。
夜里,我想起我娘委屈的神情,心里阵阵泛酸,暗骂自己不是个东西。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做早饭,准备好好跟我娘道歉。
没想到,我起来的时候,我娘和我爹已经起床了,正在杀鸡杀鸭,连过年还剩下的几块腊肉,都拿出来洗干净了。
我比划着问他们要干啥。
我娘笑得一脸兴奋,好似昨天的不快已经全然忘记。
她放下手中的鸡,跟我比划:「我们也请人来吃饭,庆祝!」
我 200 分的大专有什么可庆祝的?但眼眶就直泛酸。
我很难形容那种感受,只是眼泪止不住地掉。
那天,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比大学生还厉害!一定要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
10
我上大专后,对学习依旧提不上兴趣。
但大专好,在城市里,谁都不认识谁。
没人知道我是雪天的弃婴,他们不关心我的家庭,也不过问我的过去。
我第一次真正地融入了一个班级。
我长得木木的,没有攻击性,在班上人缘好,跟谁都说得上两句话。
日子一长,我心思就开始活泛。
我们高家人,闲不住,刻在骨子里地爱赚钱。
市里不像我们村,只能捉黄鳝捡瓶子,挣钱的机会可多。
一开始,我是帮班里的同学洗衣服,一次一块钱。
从小被我奶培养得,我动作麻利,做事利索。
第一个月就赚了一百多块。
那时候对我而言,已经算是巨款。
原本想着靠着洗衣服发家致富,但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被宿管阿姨严厉批评,险些被请家长。
我害怕我的哑巴爹娘被请到学校,害怕以前的日子。
我认怂了。
但我奶说得没错,东方不亮,西方亮。
不让我洗衣服,我就干其他的。
带饭,打扫卫生,抄笔记,只要给钱,我啥都干。
一年下来,我挣了好大一笔钱。
我没跟家里人说,我挣钱了。
不是我抠搜,也不是白眼狼。
因为我要拿着这钱,有大用。
我要去做生意!
11
隔壁村的张小涵,我爹的表侄女。
在城里卖衣服,我和同学闲逛时,碰到过她。
她在一个市场卖衣服,看着生意可红火。
那雷厉风行的女强人简直是我梦想中的模样。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姐,我能不能跟着你干!」
张小涵很爽快:「放了暑假,你带点本钱,来找我!」
这一年,杂七杂八的事,我干得不少,加上之前存的一些过年钱,也有那么多了。
我决定去找她。
张小涵说话算话,真带我卖衣服。
她把摊位挪了一小半给我,她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只象征性地要了一个月 800 块钱。
她说只要不跟她卖同类型,随便我卖啥。
那时候正掀起了非主流的风潮,我们班同学爱穿什么,我就专敛着那一类卖。
那个市场,只有我一家卖非主流,生意竟然出乎意料地火爆。
加上张姐人好,是真心诚意地待我,教了我好多销售技巧。
暑假第一个月,我竟然挣了五千多块。
要知道,那是我爹和我娘,一个月又是擦皮鞋、修锁,两个人也不一定能挣上那些钱。
这对我而言,简直是天降巨款。
我留了两千备货,剩余的,给我爹一千,我娘一千,我奶一千。
小老太拿着那一千块手都在抖!问我是不是在外面偷鸡摸狗。
我把她领到张小涵的铺子来看了一圈,有了张姐做担保,她才放下心来。
小老太拿到钱可神气,当初王大丫考大学我考大专那口气,这次她终于是可以吐出来了。
她领着我回村里当显眼包,从村头走到村尾。
逢人便说:「我们家高雪,出息了。当老板了!挣钱给我老太婆子花了!
「有的人三个儿拿不到半分钱,我捡个孙女就享福,命好哟!」
我赶紧把小老太拉回家,我怕再说下去,我就变成城里的大老板了。
小老太回家之后,就把我爹我娘的钱没收了。
他俩的,向来给老太太管着,也没太在意。
我回家时,还拿了一条店里的破洞牛仔裤回来给我娘。
老太太带我去转一圈的工夫,我娘就已经把破洞全都缝好了。
还一直跟我比划,做生意要有良心,这种裤子不能卖。
我哭笑不得。
晚上,我娘杀了一只鸡,我奶破天荒地没有把鸡腿夹给我爹,反倒是送到了碗里。
我受宠若惊。
12
吃过晚饭,我奶就来我屋子,把三千块还给我。
「奶,你干啥!我给你你就拿着!」
我奶撸了撸嘴:「你自己放着!哪有在外面做生意就两千块抠搜的。
「你一个小姑娘家,多带点钱傍身,心里也有个底。
「要不是我年纪大了,我高低还要去帮你吆喝两声。」
我奶的话,听得我眼眶一酸。
许是我还没习惯跟她这样温情脉脉的场面,开口就是:「你不是爱财如命吗?」
她嗔怪了一声:「我一个老太婆拿那么多钱干啥?背着下坑?
「我把钱看得紧,是怕你爹娘以后没人管。他俩不会说话,要是我死了,你不管他们,我总要给他们留点钱。」
我奶一句话,让我眼泪彻底没忍住。
我抱着我奶,再三保证:「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不会不管我爸妈。」
我奶这个钢铁般的女人,也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落了泪。
「奶知道,你懂事,你爸妈福气好。」
暑假还有一个月,我奶又带着我娘和我爹去了一趟张一涵那儿,带了不少家里的土货,又给她包了五百块的红包,感谢她对我的照顾。
不仅如此,还把家里种的西瓜,分给了市场的老板。
我爹和我娘都不会说话,只是握着张一涵的手,不停地感谢。
后面一个月,有了我奶的打点,市场的人都对我照顾有加。
我爹娘不会说话,我在家里说话的机会少。
这下好了,我把这些年憋在心头的那股劲儿,全都用来招揽客户。
不负众望,第二个月我赚了将近七千块。
2007 年,七千块,对我而言就是天文数字。
上学的时候,我知道我们班主任总是看不起我。
说我成绩差又没背景,以后注定死路一条。
那时候我难过了很久。
现在想来,也许她说得不对。
每个人的路不一样,只要我能吃苦,我也能混出个人样,养活我爹娘。
13
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念大专了。
我要趁着摊位红火,继续在市场做服装生意。
我的决定得到了我爹和我娘的一致反对。
我娘好久没有用过那样的速度跟我比划手续,生气得直拿手拍桌。
我爹眼里也写满了对我的失望。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必须上学,不然就是不学无术。
我娘想要对我说很多,但用手比划出来的很少。
她也很无奈。
只有把我关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打着手语,试图说服我。
我们双方僵持着,谁都没有说服对方。
最后还是我奶拍板,让我去退了学。
因为这事,我娘大半个月没理我奶,饭不做,衣服不洗,在擦鞋摊一坐就是一天,逢人便说我奶黑心肝。
「大孙女,你可得给你奶混出个人样!不然你奶在村子里硬气了一辈子,好名声要毁在你那儿了。」
那时我还小,但我也懂,我们穷人没有那么多试错机会。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我和张小涵合伙租了摊位,摊位费我和她五五分。
我正式开启了我的创业之路。
回想那两年,日子真的过得很苦。
每天天没亮,就去朝天门批发市场抢新款衣服,回到市场又要做整理。
一站就是一天,有时候为了多卖几单,要到下午才能混上一口饭。
我娘这次心是真硬,以前不管多生气,就连我咒她骂她,她笑笑也就过了。
这次足足一个月没理我。
我回家,她就出门。
我在批发城给她买的衣服也不穿。
我爹跟她向来都是一伙,但比我娘要好一点,至少肯见我。
一直到我胃痛差点进医院,我娘才消气。
开始给我送饭。
每天中午,坐二十几分钟的车,给我送饭到市场。
见我吃好了,又收拾东西回红旗河沟擦鞋。
偶尔在市场,碰到有客户问,她是谁,我娘只会摆摆手。
我知道,小学那件事,一直都在我娘心里。
这些年,我越长大,就越讨厌小时候的自己。
现在,我已经有勇气跟所有人说:「她是我妈,在红旗河沟车站边摆摊擦鞋,有空去照顾她生意。」
我娘看得懂我的唇语,这个时候,她会拘谨地朝客人笑笑。
她的眼眶红红地看着我,也不知道原谅我没有。
14
我的运气不错。
服装生意一做就上了路。
下半年的时候,我存的钱已经足够我自己独立摆一个摊位。
我和张小涵商量,独立出来,单独摆了一个摊。
摊位大,我就一分为二,做上了两种风格的服装。
一边还是继续以非主流为主的青少年衣服,另一边,我寻思起来卖中老年服饰。
春节的时候,我实在忙了够呛,连轴转,每天几乎要忙十七八个小时。
我娘心疼我,送完饭,下午就一直在那帮忙。
我娘虽然不会说话,但作用不小。
她身材好,随便换一身我店里的衣服,客人一进门就会有人来问。
简直就是我的活招牌。
这个春节,我结结实实地大赚了一笔。
我家头一次,过了一个肥年。
我爹豪气地杀了一头年猪,灌了好些香肠腊肉。
过年那天,全家穿的都是我从店里面带回家的新衣服。
我还带我妈和我奶去烫了头,老太太可洋气坏了,在村子里逮着一个人就开始臭美。
「洋气不?我孙女带我烫的头!
「我孙女女强人!在市场上当服装老板,肯吃苦得很!还带着我的哑巴媳妇一起做生意!
「还得是我有远见,当初拍板让她去做生意,老太婆我呀,这回算是熬出头喽!」
初一那天,我在他们床头,一人放了一个五千的大红包。
这一次,我没让他们还。
15
我的服装生意越做越好,几年的时间,我不断扩大摊位,请工人,开分店。
我的收入远远超过了同龄人。
不仅给我爹和我娘租了一个小铺子,专门做修鞋擦鞋的生意。
还出钱在老家盖了一栋小楼房。
村里谁都知道,高哑巴家那个捡的女儿有出息。
我们家的生活,好像真的越来越好起来了。
但生活总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天,它就给你沉重一击。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坐在市场的通道午休。
重庆的夏天很热,我听着外面若有似无的蝉鸣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鼻间几滴鼻血流出,然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大坪医院。
这一次睁眼,眼皮显得沉重无比。
病床周围围满了人,我爹我娘还有我奶张小涵,甚至连我的死对头王大丫都来了。
王大丫看着我,眼眶微红,鼻间还似有似无地在颤抖。
再看我们高家另外那仨,神情更凝重。
我爹看起来,像是一夜之间老了五六岁。
都不用看病历,我都知道我恐怕离死不远。
懂事之后,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我长得白白胖胖的,为啥我亲娘会那么狠心,把我抛弃在大雪天。
初中那会儿,我看《蓝色生死恋》的时候,也想过。
我会不会也是得了什么绝症,亲生父母才抛弃的我。
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还真是得了绝症,先天性心脏病。
16
我娘不会说话,也没人告诉她,遇到这种情况要适当隐瞒。
她只知道,我生病,很严重严重的病,严重到老太太急得找来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我娘坐到我床边,不会说话,只是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小时候,喂我奶的时候一样。
先天性心脏病,前些年运气好,一直没有发病。
这两年做生意,没日没夜地熬,透支了身体,病来如山倒。
医生说,除非找到合适的心脏,不然我随时可能去世。
医生的话,好像就在一瞬间宣判了我的死刑。
我比我想象中要冷静很多,可能小时候做过太多这样的预设。
这一刻,我竟然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明明我是生病的那个,现在还要反过来安慰他们仨。
我奶仿佛一夜之间,头发就白完了。
上个月见面,还挺得倍儿直的腰杆,现在就跟打了霜的蒜苗,完全垂了下来。
小老太蜷缩在我的病床旁边。
「都是我作的孽呀!都是我作的孽。好好的女娃娃,找个人嫁了享清福多好。
「我非要让你去卖什么衣服!十几岁二十岁的娃娃怎么支得住这么累!
「都怪我这个老混账。
「作孽呀!」
眼泪在奶奶脸上沟壑纵横的脸上肆虐,看得我的心更疼。
我爹是个行动派,回家把他的存折全都拿给我了。
里面有我这几年陆陆续续我给他们的钱,还有他们擦鞋修鞋攒的钱。
他用手语跟我比划着。
「幺儿不要怕,我们买一个心脏,我们有钱,买!」
总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他们总是用最简单的方式支撑我。
但这不是一个新书包,也不是升学宴,这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这次可能买不来了。
17
情况稳定之后,医生劝我们回家等,有合适的心脏源会通知我们来配型。
但我娘却不肯离开医院,死活都不承认出院。
我只要走出病房,她就把我拖回来。
仿佛病房就是我的保护屏障。
为了救我,她去找医生。
她跪在我的主治医生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磕着头。
她用手语不停地比划。
「我幺儿很能干,她很有孝心的,医生求求你救救她。」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你把我的取下来,拿给她。
「我可以不要,给我女儿。」
我娘太激动了,医生和护士都这么拉她都拉不起来。
还是我和我爹过去,再三保证不会出院,我娘才肯起来,跟我们回病房。
回到病房,我娘拉着我的手!把手掌贴到她的心脏。她在告诉我,她的心脏很健康,让我放心。
我不懂,是什么力量,让她把一命换一命说得如此轻松。
我只知道,她无声的爱,此刻震耳欲聋。
18
我娘或许真的是我的福星,她这么一闹,被有心人拿去当了新闻,发到网上。
聋哑人加弃婴这样的字眼,很快就得到了很多关注。
有大企业联系我,承诺给我支付所有的医疗费用。
不仅如此,还有心脏方面的专家连夜到大坪医院会诊。
只可惜,结果都一样。
必须换心脏,否则死路一条。
我们一家,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和绝望中,归于了平静。
或许只是我想象中的平静。
因为,出事了。
我娘在医院卫生间的门板上,看到一个心脏中介的电话。
这种明晃晃的骗人手段,一般的人都不会想象。但迫切想救孩子的母亲例外。
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那个人发了短信。
那边见我娘是个聋哑人,知道机会来了。
本想捞一笔钱,但我娘的钱,全都被老太太捏着。
钱没骗到,那些人胆子大到想骗我娘的器官。
我娘隐隐约约地知道这样做不合规矩,所以她这次瞒着所有人,包括她信任了大半辈子的我爹。
我娘当时满心满眼只想着要救我,她要抓住最后一棵稻草。
黑中介把我娘骗到了黑诊所,告诉她,他们可以帮她用她的心脏换我的心脏。
要不是我娘身上有个定位器,差点就真栽到他们手里了。
那天,我见我娘迟迟不来医院,我心又莫名跳得慌。
我马上打开定位器,一看位置不对劲儿,就立马报了警。
警察赶到的时候,我娘已经躺在黑诊所的病床上了。
见到乌泱泱的警察,我娘都还不愿下那张充满罪恶的手术床。
只是一个劲儿地比划,把我的给我女儿,救我女儿。
看到我娘全须全尾地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那一刻,我觉得我懂了我娘的执念。
如果我娘要是真出了事,有人告诉我,牺牲我就能救回她,我想,我会做同样的决定。
19
因为这次事件,我娘前所未有地挫败。
气色比我这个生病的人更难看。
看着她的模样,我难受得慌。
我奶和我爹去轮番劝都没用。
最后,我无可奈何,又找到了王大丫。
这次能顺利找到我娘,就多亏了王大丫当初推荐的定位器。
我爹和我娘对大学生有种近乎崇拜的迷信,我只有拜托她,向我娘好好解释解释。
王大丫这些年,书没白读。
比起我一身铜臭味,她全身上下都有一种让老一辈信服的气质。
经过王大丫不断努力,我娘终于还是松了口,让我出院回家,安心地等心源。
我从出门上大专之后,这些年一直忙,一直忙,从摊位忙到大摊位,又忙到铺子,鲜少回老家。
终于,这次有机会回老家住我家的新楼房。
我一共有三间铺子,转让了两家给同行,只留下一间,给这些年一直帮我的小妹管理。
我爹我娘的修鞋店也关了张。
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回到了村里。
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我们一家人磕磕绊绊一起生活的地方。
我奶这次回来,可不像之前那样神气,蔫了吧唧地不搭理人。
不到半天,我得了绝症的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没多会儿。
家里来了不少人,土鸡蛋,活鸡活鸭什么东西都往我家里送。
一个个的街坊邻居,拉着我奶,一会儿告诉她土方,一会儿又跟她讲,哪里的菩萨最灵。
我以前很讨厌我的村子,也讨厌这些乡亲,恨不能快点长大,逃离这里。
但这一刻我却感到前所未有地踏实。
说实话,虽然我很坦然地接受了我的病,但在医院的时候,我一直都飘着,感觉干什么都寻不到根儿。
直到,我回到了高家村,看到了家门口的鱼塘,看到了这些熟悉的面孔,这一刻我的心好像才落了地。
20
回家后,我并没有让全家人都围着我转,我受不了那样。
我爹和我娘又开始垦荒,种起了菜,因为王大丫告诉他们,绿色蔬菜对我身体好。
我奶则一门心思地搞起了玄学,观音菩萨、如来佛祖,甚至西方的耶稣,她都拜。
那么多神仙,我奶坚信,她能逮到一个保佑我。
在村里,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但一直也没等到合适的心源。
晚上的时候,我躺在院里乘凉。
我奶把梨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地端到了面前。
我们一家人就像小时候一样,坐在院里看星星。
我坐在凉椅上,安静地躺着。
夏日的风吹来,里面裹挟着阵阵柚花香和稻香。
我娘像小时候那样,牵着我的手,在风里轻轻地摇晃,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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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让等消息,但手机安静得就像我娘的嘴,没有一点声响。
我奶总是背着我,悄悄给医院打电话。
我奶往日只会叹气三声,若那一天叹气超过了五声,想必是医院的消息,又让她失了望。
那一年的柚子花,好像一直在盛开,开了谢,谢了开。
但终于还是结了果。
七个月后,我做了心脏移植手术。
那一段时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迷迷瞪瞪,每天一睁眼就是各种仪器。
恢复了好几个月,才终于有了一点人样。
是不是以为,移植手术之后,我就开始迎接新生活了。
但事实就是,生活不是大团圆电影。
我移植完之后,有严重的贫血和排斥反应。
我比之前更难受了。
第一次出现状况的时候,我娘直接晕了过去,住了一周的院。
但我娘很坚强,很快就调理好了自己,那一周,还琢磨了一套宽慰我的话。
她用手语,慢慢地跟我比划。
「心脏就跟你一样,别人的娃娃,起初都会有一些不适应,像你小时候一样闹脾气。
「你现在很听话,也很乖。你会一直陪着我和你爹,这颗心脏,也会一直陪着你。
「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应了我娘,我们一直在一起!
22
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条地缝,里面有一棵野草。
我有心事的时候,总会堵在墙角,把所有的不甘与喜悦告诉它。
一年又一年。
它知道我幼时小心翼翼的敏感与慌乱,年少时隐秘的少女心事,有我的远大抱负,也有我的春风得意,可怜它,这两年听的是我和我奶学的求佛念经。
但它从未缺席,陪我走过了我的小半生。
我想,我和它一样,都是老高家土地里孕育出的一株野草。
我们生长的贫瘠的土地里,接受风雨,也沐浴阳光。
我也会和它一样坚强,一年又一年,以最饱满的姿态,盛放在生命的旷野。
完
吃过那么多苦,希望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