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喜欢庆平侯府三公子,认祖归宗前,他是胡同里人人轻贱的娈童

圆月说小说 2024-08-08 20:08:38

文章转自网络,如有侵权联系即删文/阿芙

没人喜欢庆平侯府的三公子。

认祖归宗前,他是胡同里人人轻贱的娈童。

脱身贱籍后,仍然逃不过权贵的玩弄。

府里长辈置若罔闻,丢他在柴房自生自灭。

临终,他怕我嫌脏,连我的衣角也不敢碰,自厌闭眼。

「眉眉,别看……」

重回七岁时,我死死拉住被先生诓骗远行求学的少年,哀求:「三哥,别走!」

1

雪下着。

我躲在暗处,看柴房门打开,走出两个男人。

慢条斯理擦着指尖的血,眉眼有些烦郁。

「玩儿了这么久,骨头还硬扛不肯服软,看我迟早不割了他那玩意儿,弄到宫里来。」

另一个不以为然,笑道:「别搞太狠,死了上哪儿找第二个谢明光,父皇都说,此子若继续科考,入阁拜相不过探囊取物。」

两人说完,又觉得不可能,相视一笑,摇头离去。

踩脏了一地的雪。

我心里听了一沉,小心走进半掩的柴房。

终于见到分离数年的那个人。

谢霁背身躺在冷冰冰的榻上,耳垂被人生生用针穿过,金耳珰上血迹斑斑。身上更没一块好肉,鞭痕咬痕,瘦骨嶙峋。

「三哥……」

我喉间发堵,差点说不出话。

男子闻声僵住,仓皇拉开破被褥裹住自己,哑声含糊道:「你错认了。」

原来所谓认祖归宗、富贵无量,都是娘骗我。

三哥没有做大官,没有娶新妇,没人疼,所有人都欺负他。

心念间,我已扑上去,泪流满面摇晃他。

「三哥,跟我回家,回扬州。」

谢霁始终遮着脸,很怕他挨到我,往墙角躲。

他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抬不起头:「别看,我不是你三哥,走,走开。」

动静传出去,在府做客的爹和几个谢府的长辈慌忙要把我拖走。

爹严厉道:「眉眉别闹了!」

可我死命抠着谢霁的手掌,心里怕得厉害,有种此一放手便要永远失去他的恐慌。

哭着仰头:「爹,你救救三哥呀,我们把带他回扬州,求求你了。」

爹面无表情,好像这个受辱的人曾经不是他的养子,好像那么些年的父慈子爱、谆谆教诲,都是幻觉。

我的声嘶力竭终于让谢霁回过了头,他看上去还是那个给我摘青梅、抱我看花灯的漂亮少年。只是长大好多年,眼睛太黑,没有光彩。

他望着我,一如当年宠溺应对我的无理取闹。

很轻的声音。

像穿过雪呜咽的遥远细风。

他说:「眉眉,听话。」

翌日天未明,他就死了。

府里人一块破席子抬出去,便是庆平侯府三公子的一生了。

2

「三哥——」

我冷汗涔涔从午觉中惊醒,旁边摇着扇子打瞌睡的丫头被吓得一个激灵。

她好笑地站起来,看着我道:「三少爷马上要和先生去京城求学,小姐你不是还在赌气,说宁愿睡觉也不去送嘛,怎么做梦还想呢?」

熟悉的场景,丫头哄孩子般的语气,让我一下明白我回到什么时候。

七岁。

正是谢霁被那个道貌岸然的薛义诚骗去京城的时候。

以师生之谊,假借求学为由,把谢霁送给了有龙阳之好的老千岁为娈童,以此换取前程。

以后更是阴差阳错被两个皇子也看上,最终哪怕谢霁费尽心力逃出太监魔掌,回到谢府,也躲不过皇权的层层压迫。

受尽折辱而死。

那可是我的三哥呀。祖父为他取字为明光。

明光,明光。

本该光风霁月的谢霁。

余生倒映的却全是烂泥沟渠。

我顾不上是梦还是现实,鞋都来不及穿,跑出门,穿过长廊、影壁,气喘吁吁拦在即将驶去的马车前。

「三哥,别走!」

谢霁错愕地掀开车帘。

3

若不是车夫勒缰勒得快,我怕早就被撞飞了。

谢霁从来对我温言细语的脸一下黑了,连忙下车,扯过我的手臂,教训道:「冯眉桢你不要命了是吧!」

少年清瘦隽秀,面若好女,却无脂粉气,肃肃如松下风,令人眼前一亮。

他弯腰用衣袖给我擦汗,见我几乎整个人都吊在他身上,好气又好笑。

「不是说一辈子都别见了?这会子又闹什么?」

我死活不肯他走,几个人来拉也不放手。

众人觉得我在闹小姐脾气,都劝我说三少爷很快就会回来了。

风吹过,我眼睛涩得发痛,埋在谢霁怀里用力摇头。

不会的,他这一走,便真的是一辈子。

谢霁无奈,蹲下来抱着哄我。

「眉眉听话,三哥最多就去两个月,一个夏天的工夫,必定在你生辰前回来,好不好?」

薛义诚也下车,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开玩笑:「四小姐放心,在下保证,等你三哥回来,一根头发都不会丢。」

是啊,他没有丢头发,丢的却是命。

我心里急死了,可自古男子求学为上,不管我说什么,此刻他们只会认为是小孩子使性子。

偏偏现在爹娘又不在家……

忽然,我灵机一动。

在谢霁把我抱给嬷嬷时,猛地抽搐,面色苍白,揪着衣领喘不过气,好似犯了哮喘旧症。

「眉眉!」

谢霁一下慌了,不断顺着我心口,找人叫大夫,抬脚抱着我往府里走。

后面薛义诚见事情有变,着急想拦他:「明光,船要开了,求学应举可等不得。」

烈日晃过,谢霁的目光侧来,冷冷的,好似被触碰到逆鳞。

「先生的意思是,我妹妹的性命便等得了?」

4

谢霁不是没有脾气。

相反,他在外人面前从来都很少笑,府里下人伺候久了,都有些惧怕他。

连爹娘也说:「别看明光这孩子看着好说话,还真没几个人能得他正眼一看。」

他似乎只有面对我时,才和「温柔」二字搭上边。

但现在,他看我的眼神,也冷了下来。

「冯眉桢,装病好玩吗?」

谢霁十一岁便中了秀才,读出书来治国平天下一直是他的抱负,如今三年后乡试迫在眉睫,虽说凭他的本事,一应中举是不难的事。

但能去皇城拜名师大儒,也是往后踏进官场复杂关系的前提。

平常我恶作剧、闹孩子脾气就算了,如今却拿性命开玩笑,阻拦他上京求学。

他不再惯着我,哪怕天黑了,也打算收拾包袱出门继续赶路。

闻声,我立马不装了,连滚带爬从床铺里出来,抱住他的腿。

「三哥,你信我,我做了一个梦,菩萨说你这一走有大劫!」

谢霁:「……」

他本不想理我,可见我说着说着,竟委屈地哭了,便耐下性子听我解释。

等我说到万景胡同的老太监时,谢霁的神情终于正色起来。

我一个闺阁女孩,怎么那么清楚京城宦官的阴私?

5

前世的腌臜事我不忍据实相告,只能借着孩子口吻掩饰。

「三哥,我看到你被薛先生带到老太监那里,关在黑屋子,一辈子都没有回来。」

我环住谢霁脖颈,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淌,把他衣襟都浸湿了。

这个人的身躯尚是少年人的清瘦,单薄得让我想起前世他孤卧柴房的样子。

向来爱洁自矜的三哥,被人当作玩物般折辱,戴上女子的金耳珰,终日吃着软骨散,连拿刀割脖子的力气都使不上。

若没有见到我,他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以待生路。

可我去了,明白他书信里骗我的风光前程原来全是不可言说的烂疮烂疥。

我心目中的那个三哥面目全非。

于是我的每一声哭泣都成了他的催命符。

我被带走后,他吞下那把用来折磨他的金针。

那么艰辛,苦苦挨了数十年,难道就是为了那一刻的绝望赴死?

「别走,别走……」我不断祈求。

谢霁沉默良久,放在我后脑勺的手轻轻抚摸。

他不信神佛,大概觉得我梦里的事也是荒唐。但我哭得实在伤心,我向来娇蛮,从不服软,何时这样黏过他?

外面小厮敲门,说:「薛先生还在花厅等着,问是否可以启程了。」

我肿着双眼,哀哀朝谢霁摇头。

谢霁看着我,忽然笑了笑,故作苦恼:「要是不去,考不上当不了大官,某些人就不认我这个哥哥,巴结别人了……」

那都是气话。

我本来就不想他走,爹娘去外祖家探亲,两个姐姐又嫁到外地,赌气和谢霁吵架,只想他留下。

「一辈子考不上也不要紧,大不了我长大后在扬州招婿养你。」

谢霁一怔,继而胸膛沉沉抖动,笑弯了眼,眼眸如水洗,闪着明光。

笑什么。

我认真的。

他只是摇头笑,屈指弹了下我的额头。

6

谢霁暂时留下了,说是待爹娘回来再启程。

薛义诚也惯会伪装,体贴表示可以等。

可京城就是虎狼坑,谢霁一刻不熄灭去京城的心思,我就心急如焚。

有了警惕,我观察薛义诚便带着几分审视。

他依旧在瑞宁堂教书,十多个学生,他的目光若有似无黏在谢霁身上。

炎炎夏日,衣衫薄,谢霁拭汗抬腕露出一截肌肤,薛义诚的喉结便跟着一滚。

阴暗心思藏于眼底,让人想起某种恶心无骨的爬行动物。

看得我寒毛直竖。

奈何我没有证据,光凭口舌掀不开此人伪君子的假面。

焦躁之际,忽听同族两个子弟邀请薛义诚去荷花荡游船,我耳朵一动,谢霁从门口出来。

看见我趴在窗台偷听,唇角一弯,叫我过来。

我乖乖听话,他从丫鬟那里接过扇子给我扇风,听我问:「三哥,荷花荡游船,他们怎么不请你?」

谢霁兴致缺缺,牵着我回家:「人挤人,有什么意思。」

可我前世后来知道,那两个子弟是族里出了名地纨绔,男女不忌,最喜妖童小唱,谢霁和他们玩不到一处。

听他们邀请薛义诚的熟悉语气,可见不是第一次相聚。

好机会。

正好让谢霁看清薛义诚的真面目。

我眼睛发亮,扯了扯谢霁的袖子。

「我们也去游船嘛。」

谢霁顿步,低眸长眉一挑。

7

到了荷花荡,才知谢霁没有夸大。

大船小船穿行如梭,经纬相交,天际刚落下帷幕,各处便燃起星火,繁似银河。

还没走上船,谢霁护着我被挤得东倒西歪。

人太多了。

香粉、茉莉花头油的味道熏得我头晕。谢霁似乎遇到熟人,略微松了松搂我的手,应付别人的攀谈。

而我的裙子不知被谁踩住,郁闷蹲下去扯裙子。

忽然一阵喧闹——淮河名妓出船了。

人群涌动,瞬间便把我和谢霁冲开,我还没来得及叫,起身便看不到他了。

「三哥!」

护卫和丫鬟也不见。

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费劲爬上狮子石墩,远远瞧见同族那两个纨绔抓着谢霁笑嘻嘻往船上带。

帘幕半敞,有个妖娆模样的小宦弯腰谄媚正在给两个穿着华贵的男子倒酒。

谢霁不耐烦,俊脸冷淡,不住朝身后张望找我。

看清那几人,我登时魂飞天外,大声喊谢霁。

然而话音未出,身后突然伸来一双手,狠狠捂住我的嘴,把我提下来。

我仰头一看,竟是微笑的薛义诚!

8

「四小姐迷路了?不怕,先生送你。」

他垂下来的目光晦暗不明,几番都是我阻拦,他已有怀疑。

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一心想着要救三哥,趁薛义诚没防备,张口用尽力气咬他手,在他吃痛之际,又猛地抬脚踹他下体。

冷汗一下从他额头冒出,他低骂一句,弯腰松手。

我撒开腿就跑。

「三哥!三哥!」

被撞开的人都抱怨不断。

潮湿热风从耳边鼓鼓吹过,眼见船要走了,我悔恨交加。

若我不说要游船,三哥哪里会又落贼口。

薛义诚在后面追,气急败坏对船边伫立的侍卫大喊:「把这小畜生丢河里去!」

两侧侍卫气势不凡,哪里把薛义诚这个小小教书先生放在眼里。

但见我横冲直撞,也怕冒犯了里面的贵人,便顺手将我提溜起来。

那侍卫懒洋洋眯着长眼,制住我乱踢的腿:「小丫头,这儿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其后薛义诚一瘸一拐跟上来,神色扭曲一瞬,转而对侍卫拱手骗道:「顽女不驯,叨扰大人了。」

阴森森对我威胁:「还不跟爹回去!」

侍卫怕我大吵大闹,始终捂着我的嘴,我挣扎不动,眼见就要重新回到薛义诚手里。

不知是不是薛义诚故意,伸手来抱我时突然手滑,再被周围人一撞。

我失重愕然掉下栏杆,直直往水里坠。

霎时,人群里炸开锅。

「有人落水了!」

而载着谢霁的船,已经划远。

9

就在我沉进冰冷的水底,以为一切都完了的时候。

耳畔模糊听见岸上人的惊呼,接着有人影急切朝我游来。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我庆幸朝那人伸手。

三哥……

「眉眉!」

我猛地睁眼,却是爹娘焦虑的脸。

我心里一咯噔,苍白着神色匆匆找人。

侧边一只手握过来,音色喑哑:「我在呢。」

谢霁发丝凌乱,眼下一片青黑,仿佛一夜之间瘦了好多,沉沉望着我。

「别怕。」

对望之间,我明白了他的神情。

不知在船上发生什么,之前我说的梦里话,他终于信了。

爹娘见我醒来,松了一口气,对谢霁说:「明光,你先回去休息吧,守了两晚也是辛苦了。」

谢霁沉默须臾,缓缓点头。

我一直望着他,看他起身,走了两步,忽而转头,那双永远如春雪般洁净的双眼,多了某些不明的阴影。

声音轻缓响在屋内。

「眉眉,只有你好好的,三哥才能好。」

爹娘不明其意,面面相觑。

我却懂了。

鼻尖猛地一酸,涩到心里。

无论什么情况,他只盼我以珍爱保重自身为上。

10

骤遭此难,爹娘笃定是我顽皮才落水,不准我随便出去。

谢霁则以薛义诚教不好策论为由,不再去族学。

爹知道后,抚起长须点头,说京城舅舅家有个很好的先生。

「王谢二家的小子都在那人手里读过书,待我写信一封,你就去京城住下,准备应举,也好结交几个有身份的朋友。」

又是京城。

我悄悄对谢霁摇头,谁知他已恭谨颔首:「是,有劳父亲费心。」

我傻了。

午后绿荫匝地,蝉鸣嘶鸣,吵得我心烦。

谢霁慢悠悠跟在我身后,我气恼走快几步,谢霁轻笑,长腿迈来,展臂把我举高。

「好了好了,比小牛还能闹腾。」

我挣不过他,气馁垂头。

「干吗非要去呢,扬州不好吗?」

谢霁走在阳光里,眉眼如山水般平静舒缓。

「扬州很好,有花有水。」他笑,看我,「还有眉眉。」

那还走?

他说:「可待在扬州,连自己都护不了,何谈护你呢?」

「冯家会护你啊,你有爹娘,还有我。」我不明白。

谢霁扯唇,不语。

话音落,我想到前世冯家没有护他,谢家也没有护他,都是冷眼旁观。便也沉默下来。

他将我放下来,蹲下与我平视。

黑白分明的眼,光彩熠熠。

「我的眉眉只要在锦绣丛里好好长大,其余的事,交给三哥就好了,明白吗?」

是啊,我现在还太小,能帮他什么呢。

我眼圈慢慢泛红,珍重摸了摸谢霁清瘦的脸。

「三哥也要好好长大。」

不要受伤,不要受惊怕,清清白白走坦途,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

这才是他谢明光该有的人生。

谢霁莞尔,在一丛明艳夏花前,潋滟日光下,伸出修长手指。

「好,我们拉钩。」

11

谢霁走了。

临行给我留了很多书,还有他临的字帖。

交代等我读完书,临完字帖,他就回来了。

我垂头丧气,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很少出门,也不调皮捣乱,引得爹娘频频诧异。

纳闷我怎么突然就有了闺秀斯文的样子。

整个夏天我都做噩梦,怕谢霁重蹈覆辙,经常埋头书案给他写信,问他平安。

京城山长水远,他回得很慢。

说他在舅舅家很好,先生、同窗都待他友善,匆匆一笔带过后,便问我:「吃饭几何?长高几寸?读书写字可有进益?」

我看得头皮发紧,知道他看出来我写信的字迹是别人誊抄的。

便只好每日苦兮兮练字,转眼叶落秋来,曾给我抄信的玩伴纳罕。

「你是有多怕你三哥?」

我瞪他:「你懂什么!」

三哥想我好,我不能辜负他的期盼。

玩伴是隔壁张守备家的小子,仗着比我大两岁,自诩我的大哥,经常罩着我在扬州城横行霸道。

也在冯家族学里读书,却只是混日子罢了。

前日我告诉他,自己很讨厌那个姓薛的先生,那次落水就是他害的我。

张熠二话不说,找了家里几个打手,暗中将薛义诚堵在巷子套上麻袋狠狠打了个半死,躺到现在还不能下床。

往后有张家,料这个姓蒋的翻不出浪。

我大呼痛快,殷勤表示会给张熠绣方帕子当谢礼。

今日他就上府来讨了。

「冯小四,哥的谢礼呢?」

我咬着笔头,侧身随便从篓子里扔了块给他。

定睛一看,虎头歪歪扭扭,丑出奇了。

张熠嘴角猛抽:「你是用脚绣的吗?」

「不要就还我。」我翻白眼去抢。

他忙抬高手,塞进袖子,啧啧摇头:「行了,这丑东西也就我肯收了。」

我撇嘴。谢霁可在信里夸我绣得与众不同,表示会好好珍藏,还请我给他绣护膝呢。

「你家三哥必有眼疾。」张熠嘲笑。

正和张熠拌嘴时,丫鬟掀开帘子喜气洋洋走进来。

「小姐快去前厅吧,报信的来了,三少爷会试中了解元!」

12

来的是舅舅家的管事,下扬州采买货物,得了信便赶来,比官差邸报来得快。

爹娘自然高兴,只是谢霁是养子,也没入族谱,他们的关怀也就仅止于如此了。

只有我拉着管事问个不停。

「三哥在舅舅家好吗?这么大的喜事有没有摆宴席?京城入秋冷不冷?」

管事被我东一句西一句缠得直笑。

「好,好,三少爷少年解元,人人称赞呢。」

他又说谢霁性子虽孤僻了些,不常与外人交往,但闲暇时会与几个表哥去武场。

「如今骑马射艺的本事都快比得上大哥儿了。」

看来谢霁没有骗我。

他真的有好好保护自己。

我开心弯起眼。只见管事又指着院子里几口箱子:「有一箱是三少爷亲自挑的,其余的是你几个表哥的心意。」

我径直冲向谢霁的箱子,打开看,有京城女娘喜欢的珠钗首饰,风筝、糕点并其他小孩子的新奇玩意儿,再就是一些有趣的传奇话本。

「娘,你看!」我眼睛亮了又亮,举起书朝娘炫耀。

娘微笑着,目光复杂和爹对视了一眼。

似有事瞒着我。

13

送走管事,爹娘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

「眉眉,你三哥往后,就不在冯家了。」

我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不在……什么意思……」

娘蹙眉拉住我冰凉的手,温柔目光里含着惋惜:「他虽在冯家长大,但如今他生身爹娘找来,竟是京城谢家。」

「谢家又怎样?」我丢开手,急道,「谢家就会对他好吗?你们不能不要他,不能又把他孤零零丢在那里!」

拍桌声。

爹肃然道:「什么丢不丢的,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谢家世家大族,出了三任宰辅、两任皇后,明光回去就是正儿八经的嫡公子,凭他的才能,往后前程无量!」

我怔然落着泪,娘柔声哄我:「好孩子,娘知道你舍不得,但他在谢家比在咱们家好多了,他能做大官、娶贵女,风风光光,这不是你以前一直想的吗?」

可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喃喃道:「三哥不会去的。」

「他已经答应了。」爹沉声回道。

就在中举放榜那日,谢家认回谢霁,全京城都知道了。

为什么?

我说过谢家会害他。

为什么要往火坑跳?

此刻,我终于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看明白过谢霁。

再望向那口琳琅满目的箱子,喜悦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愁云惨淡的迷茫。

14

此后,谢霁一直没有回来。

书信如前世偶尔来一封,讲他的事不多,问我的事不少。

因我属虎,每年生辰他都会寄来一只虎头风筝,是他亲手扎的。

久而久之,库房都塞满了他送的礼物。

我不用费心去探听他消息的真假,扬州城早就传遍了——

这些年,冯家养子谢霁先是连中三元,十七岁入翰林、任东宫直讲,如今已是兵部最年轻的侍郎,来日入阁可期。

连冯家都跟着沾光,在我要及笄的这一年,多少媒人踏破门槛,都想和京城的谢三郎扯上关系。

可我只想着,听说太子性情宽仁,颇有人主之风,与前世欺负谢霁的两个皇子不同。

舅舅有一年回来也感叹,说谢霁变得很有手段,不再是当年那个温和的少年郎,在官场如鱼得水,轻易不敢有人得罪。

很奇怪,他们所说的权臣谢霁,和给我写信扎风筝的三哥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想不清楚,索性丢在脑后。

总归别人欺负不了他就好,管大家说他什么手段狠不狠辣。

娘听到我嘀咕,笑着捏我鼻子:「你啊,都是要议亲的年纪,还一团孩子气,整日三哥三哥,明光难道能护你一辈子不成?」

我不以为意,却听娘忽然抚掌说:「你舅舅已在京城新晋进士里给你寻了个好夫婿,人品端正,家世单薄,正是招婿的好人物,赶着年底,咱们就进京瞧瞧去。」

要进京?

我心里一喜。

可以见到谢霁了。

15

扬州去京城的船摇摇晃晃,终于赶在正月前到了。

首先看到的人,竟是张熠。

他也出息了,在禁军里做了校尉,威风凛凛的个头,朝我爹娘作揖。

「伯父伯母一路辛苦,家父已来信,京城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小侄。」

昔日带着我上房揭瓦的小混混变得这么彬彬有礼,爹娘惊叹侧目,直拍他肩膀。

「好小子。」

我在旁差点没笑出声,偷偷朝他做鬼脸:「装。」

被爹眼尖瞟见,瞪了我一眼:「规矩点!」

谁知张熠面不改色:「眉眉这样很好,反正在京城有我护着,不必学那些拘束规矩。」

我呆住。

什么情况,「眉眉」二字叫得柔情似水,怪恶心的。

娘则若有所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一路上,张熠骑着马跟在旁护送我们,隔着帘子一直给我讲京城的新鲜事。

我听得起劲,想问问谢霁,忽听前方街道传来呵斥清道的声音。

兵士敲锣跑来,让行人车马赶快避让。

车夫立马侧开,我趴在车窗,小心往外面探看。

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很快一袭人马奔来,似乎押着某位囚犯,年节下,空气却充斥着肃杀气息。

风尘扬起为首男子绣着云雁的绯袍,晚霞将那团红色燎燃成火,灼灼刺目。

瞬时,马匹与我错身而过,我怔怔仰头,迎上一双冷漠睥睨、溅血的眼睛。

三哥……

16

到了舅舅家才知,「谢霁」已成为京城人们讳莫如深的一个名字。

有人说他是太子爪牙,堪比鹰犬。太子恭良俭让的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全是谢霁在做。

随着朝中太子的地位越来越稳固,谢霁手上沾染的血也越来越多。

听说最近热议的两位皇子即将离开京城就藩的事,就有谢霁的推波助澜。

席上,舅舅摇头轻叹:「不想此子走到这一步,太子拿他当刀用得趁手,背后不知有多少人恨他入骨,权势熏心啊。」

爹始终不语,甚至没有问过谢霁一句。

我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谢霁从来没有回过扬州,为什么他给我的书信都是小厮从侧门悄悄递来。

因为爹总是选了明哲保身这条路,谢霁也明白。

无论他落魄还是权势滔天,对于冯家都是不能亲近的存在。

我想起白日看到的浑身冷戾的谢霁,有些难过。

走出宴席,院里下起小雪。

烟火辉映,上下一片红艳艳,热闹无比。

前世谢霁便死在这样的雪天,唯一的遗物藏在床底,没能送出去给我的及笄礼。

听说是一只虎头风筝,可惜我没见着。谢府的人认为晦气,将柴房一把火烧光了。

我想得出神,不料风停了,雪里走来一个人。

青袍素净,如松似玉。

我睁大眼。

远离身后的觥筹交错,这一刻天地寂静,落雪似有声。

他笑,声音平和:「怎么,不认得三哥了?」

17

什么权臣,什么忌惮。

我不管。

这个人只是谢霁,我的三哥。

如同只是儿时迎接游学回来的兄长,我提裙朝他迎雪跑去。

「三哥!」

他张臂接住我,抱紧,低头喟叹。

过了许久,谢霁身上清淡的檀香气息微微温暖,我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耳朵从他怀里起来。

谢霁好看的眼睛温柔注视,摸摸我的头:「长高了。」

没有疏离,没有冷漠,白日见到的那个谢霁仿佛只是我的一个噩梦。

我被他的手冰得一抖,连忙捧过来像小时候那样捂着。

「三哥你的手怎么还是这样冷?在京城这些年好不好?有没有给我找小嫂嫂?」

听到最后,谢霁轻轻弹了下我额头:「没正经。」

我是真想有个好女子能陪在他身边,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面前的谢霁表面看着风光,其实很孤单。

能完全扭转前世凄惨,爬上无人敢轻视的高位,其间又经历了多少辛酸磨难呢?

我不忍多想,只希望有个人能在旁人都不理解他时,与他立黄昏,问他粥可温。

于是便摆出一副大人样子,认真道:「三哥你年纪也不小了,快快成家才是正经。」

他牵我到廊下,弯腰为我拍肩上、裙摆的雪,闻言刚想笑,却听我得意道:「我都要及笄选夫婿了,三哥还不抓紧以后可就……」

话没说完,谢霁放在我肩上的手一顿,打断道:「夫婿?谁?」

我摇头,正要说还没定,却听身后爹沉声唤道:「眉眉,过来。」

廊下,爹和舅舅神情不明,谢霁年节登门拜礼,他们似乎并不高兴。

隐隐紧张的气氛,我无措望着谢霁。

他垂眼,安抚我:「没事,去吧。」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爹强硬拉着我就走。

重重风雪扑起,我踉跄回头。

谢霁一个人立在原地,影子黯淡拉长,茕茕无依。

18

山雨欲来风满楼。

爹和舅舅如此避着谢霁,与朝中时局有关。

元宵前,谢霁捉拿的那位官员未及审讯便触壁自杀,留下悚然血书,表示宁死不为奸竖所辱。

此人曾经还是扶持谢霁入官场的老师。

麻木不仁,狼心狗肺,三皇子、四皇子借机鼓励言官弹劾,种种恶语砸在谢霁身上,太子推得一身干净,作壁上观。

事情闹得国子监的学生都被煽动,纷纷跪于青阳门,请早已不理政事、醉心修仙的陛下出面清除奸党。

我私自出门,从马车里望出去,乌泱泱的白袍书生,一时分不清是雪太大,还是人太多。

司礼监和锦衣卫来回驱赶,他们巍然不动,一片赤诚丹心要为江山社稷挥洒。

「书生意气,愚不可及。」

头顶响起愤言,张熠勒着缰绳停住,浓眉直皱。

我担忧问道:「事情会怎样?」

张熠没法回答,不详的预兆从书生们一声比一声高的呼声传来。

谢霁不死,他们便以命死谏。

19

夜幕降临。

我戴着帷帽从舅舅家悄然出来,急切敲响谢霁在外面的私邸。

开门是位白发老者,看到我掀开帷帽,愣了一下,不等我表明身份,便点头:「四小姐吧?大人在外公务还没回,请里面等。」

我讶异跟着老者往里走:「老丈怎会认得我?」

松柏间簌簌雪落,老者笑笑,提着灯笼在前。

「大人来京后,都是我家小儿子给四小姐传信送礼,每年回来一趟,都会带一张四小姐的画像。」

他开玩笑:「跟着大人,老夫也算看着四小姐长大的了。」

听着,我眼睫一颤,手指无措蜷缩。

在厅堂没等多久,谢霁便绕过庭中照壁,瘦高身躯微微疲惫,在雪里静默站了一会。

回头时,眼底那抹晦暗未及掩藏,看到我,吃了一惊。

我原本如琢如磨的三哥……

半身腥臭血迹,湿透绯袍,幽暗凝结,是漫天白雪也洗不净的浊秽。

他走来一步,见我下意识后退,便停下脚步,苦笑扯唇。

声音哑得厉害:「眉眉……别怕我。」

君子端方救不了他的命,他想摆脱那些如附骨之疽的窥探,便只能把自己变成一个人人惧怕的怪物。

老师不信他,清臣唾弃他,连谢家和太子也只是利用他。

是忠,是奸?他自己或许都辨不清了。

一股强烈的酸涩蚀心,我摇头,走到雪里拉住他,轻轻靠在他胸膛。

「只要流的不是三哥的血,眉眉永远都不会怕。」

谢霁呼吸一滞,折腰埋在我肩颈,须臾,温热水迹淌过我肌肤,无言哽咽。

雪小了,明月洒下清辉。

菩萨啊,菩萨。

前世今生,委屈苦痛,都不要再让这个人独自承受了。

20

谢霁说,老师的死是太子和两个皇子党争造成。

三皇子暗中毒死老师,伪造血书栽赃谢霁,为的就是折断太子羽翼。

太子索性将计就计,将这场风波闹得更大,逼出陛下临朝,再寻机把这些年搜集的两个皇子的把柄一通扔出来。

彻底将皇权握在手中。

「眉眉,其余的事你不宜再知晓。」谢霁严肃握住我肩膀,「接下来我免不了要进诏狱……」

我紧张望着他,脸色陡然煞白,张口欲言。

「嘘,没事的。」谢霁温声止住我,嘱咐道,「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听你父亲的话,不要找我,也不要提起我,尽快回扬州,听到没?」

我固执不肯点头。

他换了身干净衣裳,像小时候抱我在膝上,嗓音轻柔,一种令人信服的安抚。

「你忘了?我们拉过钩的,好好长大,平平安安,一百年都不变。」

「三哥不会骗你,我的眉眉都要及笄了,三哥要回来,给你挑好儿郎呢。」

我一直摇头,他无奈摩挲我的脸。

「眉眉,听话。」

我泣不成声,泪水如断珠从他指缝滚落。

抽噎伸出手指:「说……说好了,你会回来,不准再骗我,不然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都不再理你。」

谢霁眼睑亦是泛红,抬手勾住我的小指,悲伤笑着。

「这么可怕,那我是真不敢了。」

21

立春伊始,京城的风雪难停,扬州也淅沥沥落着冻雨。

不知是否因南方远离王庭,庙堂的争斗、党派的厮杀,种种诡谲风云,落到此处,也不过是些杯弓蛇影的波澜。

船只穿梭,商贩来往,丧娶婚嫁,百事不忌。百姓耕种安乐,只求一隅,可避风雨。

我坐在挂满风筝的屋内,临着谢霁曾经锋芒如刃的字帖,那个刚决心踏入京城的少年,借着诗经写出深藏的忧心——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他其实同芸芸黔首一样,终其才智,想要的不过是一隅安生地,能容他做个好臣子。

不久,家里为我行过笄礼,张熠便上门提亲。

我没有看他失望的目光,轻轻婉拒。

「为什么,你在等谁?」

我回答不上来。

张熠低眸,静了少顷,认栽笑道:「行吧,从小到大,我能奈你何?不过尽我所能,讨你欢心。」

他深呼吸,揉乱我头发。

「既然嫁我不能使你高兴,那便当好兄长,以后你夫君敢欺负你,一句话,哥千山万水跑断腿也来给你撑腰。」

我扑哧一笑。

送张熠出门,刚好停了雨,天际一片温润秀青,春水破冰,天高云净。

往回走,肩侧忽然被什么掠过。

水岸边,一只漂亮精致的虎头风筝。手柄被一只如玉修长的手握住,线越放越高,直上青天。

那人就立在那里,向我露出一个明亮柔和的笑。平平安安,完好无损。

不用我急切朝他奔去,他已大步而来,用力拥我入怀。

这就是我一直要等的那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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