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建华|《红楼梦》详注(第六十八回)

芹梦轩红楼人 2024-12-26 14:33:03
《红楼梦》详注(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潘建华

话说(旧小说中常用的发语词。话:指说话人所说的故事)贾琏起身去后,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巡视边防)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指临时歇宿的地方)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踏上往回走的路)已是将(接近)两个月的限(时限,时间)了。

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这里是刚一离开的意思),回来便传各色匠役(匠人和役作的人),收拾东厢房(指正房东侧的房屋)三间,照依自己正室(正房,指自己住的房间)一样装饰陈设(布置)。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庙(尼姑庵)进香(烧香拜佛)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男仆),素衣素盖(白色的衣服和车盖,一般为居丧期间所用。盖:伞,这里指车篷),一径(直接)前来。

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扣门。鲍二家的开了。兴儿笑说:“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来了。”鲍二家的听了这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形容吓得要死。顶梁骨:脑壳子),忙飞进(飞跑)报与尤二姐。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整理衣裳,表示庄重)迎了出来。至门前,凤姐方下车进来。尤二姐一看,只见头上皆是素白(白色)银器(银饰),身上月白(浅蓝色,接近白色)缎袄,青缎(黑缎)披风(披在肩上无袖的外衣),白绫素裙(白色的裙子)。眉弯柳叶(眉毛弯弯,像柳树的叶子。柳叶:比喻女子细长的眉毛),高吊(向上挑,翘起)两梢(这里指眉毛的末端),目横(形容目光凶狠)丹凤(指丹凤眼,眼角上翘的样子),神凝(眼神凝结不动)三角(三角眼,指有棱角形状的眼睛。相术家以为狠鸷之相)。俏丽(俊俏美丽)若三春(春天。春季包括孟春、仲春、季春三个月,故称)之桃,清洁(清秀高洁)若九秋(秋天。秋季三个月共九十天,故称)之菊。周瑞、旺儿二女人搀入院来。尤二姐陪笑忙迎上来万福(行礼,口称“万福”),张口便叫:“姐姐下降(降临,光临),不曾远接,望恕仓促(匆忙,没有准备)之罪。”说着便福了下来(指行万福礼。两手松松抱拳,在胸前右下侧上下略作移动,同时微微鞠躬)。凤姐忙陪笑还礼不迭(不及)。二人携手同入室中。

凤姐上座(坐在上首座位),尤二姐命丫鬟拿褥子(坐卧时的垫具。这里用来垫在膝盖下)来便行礼(行跪拜礼),说:“奴家(谦称自己)年轻,一从(自从)到了这里之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做主)。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奴家寒微(形容出身贫穷,地位低下),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教导,训诲)。奴亦倾心吐胆(比喻待人竭尽诚心),只伏(服)侍姐姐。”说着,便行下礼去。

凤姐儿忙下座(走下座位)以礼相还,口内忙说:“皆因奴家妇人之见(比喻极平庸的见解),一味劝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卧柳(比喻嫖娼狎妓。花、柳:代指妓女),恐惹父母担忧。此皆是你我之痴心(痴情),怎奈二爷错会(误解)奴意。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家庭)大礼(重大的礼仪),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生儿育女)。不想二爷反以(反而认为)奴为那等(那种)嫉妒之妇,私自(私下,暗中)行此大事,并不说知。使奴有冤难诉(有冤屈却无处诉说),惟天地可表(只有对天地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意)。前于十日之先(前)奴已风闻(由传闻得知),恐二爷不乐,遂不敢先说。今可巧(恰好)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拜访,以礼相见),还求姐姐下体(对下体察)奴心,起动(劳烦)大驾(对人的敬称),挪(搬)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规劝)二爷,慎重(谨慎认真)世务(指人情交往等事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应有的礼节)。若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愚笨轻贱)不堪(不能)相伴,奴心又何安。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好看)。二爷之名(名声)也要紧,倒是谈论(评论,议论)奴家,奴亦不怨。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节(名誉与节操)全在姐姐身上。那起(那些)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日(平时)持家(管理家务)太严,背后加减(指编造)些言语,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样(表示不同寻常)人物,岂可信真。若我实有不好之处,上头三层公婆(有三层关系的公婆。这里指贾赦和邢夫人、贾政和王夫人以及太婆婆贾母),中有无数姊妹、妯娌(指兄弟的妻子),况贾府世代名家,岂容我到今日。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舍不得)我被小人们诽谤(造谣,污蔑),故生此事。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意谓享受相同的名分和待遇),同侍公婆,同谏(劝)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和睦)比骨肉(比喻至亲)。不但那起(那些)小人见了,自悔从前错认(错看)了我;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余(全部洗刷干净)了。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服)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美言,说好话)方便方便(提供一下便利),容我一席之地(形容极小的一块地方)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二人对见了礼(意谓相互行了见面的礼节),分序(按照妻、妾的身份)坐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尤二姐见他(她)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拉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忙也起身笑说:“折死(指因享受过分而减损福寿。表示承受不起)他(她)了!妹子只管受礼,他(她)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说着,又命周家的从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上等)尺头(绸缎衣料),四对金珠簪环(簪子和耳环)为拜礼(见面的礼物)。尤二姐忙拜受了。

二人吃茶,对诉(向对方叙述)已往之事。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自己埋怨自己,承认自己的错误),“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语。尤二姐见了这般,便认他(她)作是个极好的人,小人(这里指奴仆)不遂心(称心)诽谤(造谣污蔑)主子亦是常理(常有的事),故倾心吐胆(形容真心诚意,一无隐瞒),叙了一回,竟把凤姐认为知己。又见周瑞等媳妇在旁边称扬凤姐素日(平时)许多善政(指管理家务的好措施),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意谓事必躬亲,不怕吃苦),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

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里怎样(怎么办)?”凤姐儿道:“这有何难,姐姐的箱笼(木箱和竹笼,泛指盛放衣物的器具)细软(指贵重而便于携带的首饰、衣物)只管着(派)小厮搬了进去。这些粗笨货要他(它)无用,还叫人看着。姐姐说谁妥当(稳当,可靠)就叫谁在这里。”尤二姐忙说:“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子浅(短,不久),也不曾当(掌管,主持)过家,世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这几件箱笼拿进去罢。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好好)看管着抬到东厢房去。

于是催着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又悄悄的(地)告诉他(她):“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爷孝中(守孝期间)娶你,管(保证)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我们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姊妹住着,容易(轻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里住两天,等我设(想)个法子回(禀报)明白了,那时再见(再见面)方妥。”尤二姐道:“任凭姐姐裁处(定夺,安排)。”那些跟车的小厮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去大门,只奔后门而来。

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后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彼时大观园中十停(十成)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引来)多人来看问。尤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他(她)标致(漂亮)和悦(和蔼),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地)吩咐了众人:“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指泄露了消息),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园中婆子、丫鬟都素(一向)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国丧,举国为死者服丧。这里指皇室老太妃薨逝)家孝(亲族中的长辈死后在一定期间应当遵守的礼制。这里指宁国府贾敬去世)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利害)非常(非同一般),都不管这事。凤姐悄悄的(地)求李纨收养(这里是收留照看的意思)几日,“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的。”李纨见凤姐那边已收拾房屋,况在服中(居丧期间),不好倡扬(张扬),自是正理(合乎情理),只得收下权(暂且,姑且)住。凤姐又变法(想方设法)将他(她)的丫头一概退出(使离开),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他(她)使唤。暗暗吩咐园中媳妇们:“好生(好好)照看着他(她)。若有走失(出走,不知下落)逃亡,一概和你们算帐(比喻理论是非,报复)。”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办事,处理问题)。合家之人都暗暗纳罕(感到奇怪)的(地)说:“看他(她)如何这等贤惠起来了。”

那尤二姐得了这个所在(地方),又见园中姊妹各各(个个)相好,倒也安心乐业(形容心绪安定,生活愉快)的(地)自为(以为)得其所矣(指得到理想的归宿。所:处所,地方)。谁知三日之后,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不听从)使唤起来。尤二姐因说:“没了头油(用来润发的油)了,你去回声大奶奶拿些来。”善姐便道:“二奶奶,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不知趣)。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侍奉)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她)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娘娘(指元妃)算起,以及王公侯伯(泛指达官显贵)家多少人情客礼(指待客的礼节),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安排,处理)。银子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他(她)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借指一个人)调度,那(哪)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这里是麻烦、打扰的意思)他(她)。我劝你能(同“耐”,忍耐)着些儿罢。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指经媒人说合,父母同意并以传统仪式迎娶的正式婚姻。明:光明正大。正:合乎礼仪)来的,这是他(她)亘古(自古以来)少有一个贤良人(贤惠善良的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儿(差一点)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生不生(形容处境艰难),你又敢怎样呢!”一席话,说的(得)尤氏垂了头,自为(以为)有这一说,少不得(不得不)将就些罢了。

那善姐渐渐连饭也怕(怕见,懒得)端来与他(她)吃,或早一顿,或晚一顿(形容不能按时送饭来),所拿来之物,皆是剩的。尤二姐说过两次,他(她)反先乱叫起来。尤二姐又怕人笑他(她)不安分(不守本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泛指多天时间)见凤姐一面,那凤姐却是和容悦色(形容和善可亲的样子),满嘴里姐姐不离口(形容很亲热的样子)。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你降(降伏)不住他(她)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她)们。”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躲过,避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我一个不字(指一件不满意的事),我要你们的命。”尤氏见他(她)这般的好心,思想(考虑)“既有他(她),何必我又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若告(告状)了,他(她)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他(她)们遮掩(掩饰)。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细事(指事情的原委),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来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才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不理(不治)生业(产业),家私(家产)花尽,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场(专供赌博的场所)存身(安身)。父亲得了尤婆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指事情从头到尾的经过),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供养),着(让)他写一张状子(起诉的文书),只管往有司衙门(官府。有司:指官吏)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之中,背旨(违背圣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指重婚。有妻未离婚,又与人结婚)”等语。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轻率,鲁莽)。

旺儿回(禀报)了凤姐,凤姐气的(得)骂:“癞狗扶不上墙(比喻人窝囊、没出息,不堪抬举。癞狗:比喻低劣无能或卑鄙无耻的人)的种子(这里是东西的意思)。你细细的(地)说给他,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丢脸)。若告大了,我这里自然能够平息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咐旺儿:“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对词(对证)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他做主(出面负责),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往过付(这里指中间人。来往:指在两方之间走动联系。过付:指经手两方之间的钱物交易),一应调唆(教唆)二爷做的。”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了一纸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官署名,负责监察全国政治得失、惩处违法官吏、处理受冤官吏和百姓申诉等事务)喊了冤(申诉冤屈)。

察院(这里指都察院的长官)坐堂(官吏升公堂办案。坐:临)看状,见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指家里的仆人)旺儿一人,只得遣人去贾府传旺儿来对词(对质)。青衣(这里指穿黑衣的衙役)不敢擅入,只命人带信。那旺儿正等着此事,不用人带信,早在这条街上等候。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动(劳驾)众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犯(这里是暴露的意思)了。说不得(不必说,不用废话),快来套上(指戴上枷锁)。”众青衣不敢,只说:“你老去罢,别闹了。”于是来至堂前跪了。

察院命将状子与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碰头(磕头)说道:“这事小的尽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一向)与小的有仇,故意攀扯(拉扯,牵连)小的在内。其中还有别人,求老爷再问。”张华碰头说:“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儿故意急的(得)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任凭,尽管)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

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凤姐又差(派遣)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虚张声势(故意大造声势)警唬(恐吓,使畏惧。唬:hǔ,吓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这里是疏通关系的意思)。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私人宅院),安了根子(比喻暗中行贿,打通了关节)。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这里指行贿的银子)。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指品行不端、游手好闲的人),因拖欠了贾府银两,枉捏(歪曲捏造)虚词(假话),诬赖良人(好人)。都察院又素(一向)与王子腾相好(交好),王信也只到家(这里指到察院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了结事情),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收押,拘押),只传贾蓉对词(对质)。

且说贾蓉等正忙着贾珍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作道理(这里是想办法的意思)。贾蓉慌了,忙来回(禀报)贾珍。贾珍说:“我防了这一着(这一手),只亏(多亏的反说,表示讥讽)他大胆子(有胆量,胆子大)。”即刻(立刻)封(这里是装点、准备的意思)了二百银子着人(派人)去打点(贿赂)察院,又命家人(家奴)去对词(对质)。正商议之间,人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个,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进来了,说:“好(反语,表示讽刺)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反语,表示讽刺)!”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好好)伺候你姑娘(姑母。这里指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了,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这里凤姐儿带着贾蓉走来上房,尤氏正迎了出来,见凤姐气色不善(不好,难看),忙笑说:“什么事这等忙?”凤姐照脸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旧时结婚须有媒人作证,三媒六证极言媒证之多,表明对婚姻非常慎重。媒:媒人。证:凭证,指婚书、彩礼、证婚人等),大家说明(说妥,说清楚),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比喻头脑不清醒,糊涂行事),脂油蒙了窍(比喻迷了心窍,做事糊涂),国孝、家孝两重(两层)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这时候)被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没有脚的螃蟹。比喻无所依靠,没有帮手),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比喻嫉妒),如今指名提我,要休(休弃。即丈夫把妻子赶回娘家,断绝夫妻关系)我。我来了你家(指贾府),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有吩咐、交代)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让人上当受骗的计策),要挤(挤兑,逼迫)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这里是上公堂,打官司的意思),分证(分辩)明白。回来咱们公同(共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当面。觌:dí,见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指写给被离弃的妻子的文书),我就走路(离开)。”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一直要)去见官。急的(得)贾蓉跪在地下碰头(磕头),只求:“姑娘(姑母)婶子息怒。”

凤姐儿一面又骂贾蓉:“天雷(闪电)劈脑子五鬼分尸(迷信指的一种酷刑,由五个鬼将人的头和身体、四肢撕裂)的没良心的种子(犹坏蛋,东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形容说话做事不知深浅),成日家(一天到晚)调三窝四(指搬弄口舌,挑拨是非),干出这些没脸面(不要脸,不知羞耻)没王法(无视规矩礼法)败家破业(使家业败落)的营生(事情)。你死了的娘阴灵(阴魂)也不容(不宽容,不饶恕)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哭骂着扬手就打。贾蓉忙磕头有声说:“婶子别动气(生气),仔细(小心)手,让我自己打。婶子别动气。”说着,自己举手左右开弓(用两手在脸两边打耳光)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脸颊),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形容做事情考虑得不周全)的(地)混管(乱管)闲事(指与己无关的事)了?以后还单(只)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子的话了?”众人又是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凤姐儿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形容放声大哭),大放悲声,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将混帐名儿(形容坏名声)给我背(承担,背负)着?咱们只去见官,省得捕快(指缉捕犯人的差役)皂隶(指衙门的差役。皂:黑色,这里指黑色衣服)来。再者咱们只过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大家公议(众人评判)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丈夫娶亲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亲身(亲自)接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禀报),现在三茶六饭(比喻招待很周到)金奴银婢(穿金戴银的奴婢。形容生活优裕)的(地)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和我一样的道理(安排),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有了人家(指婆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大不了)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疏通关系)。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关押)在那里。”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放声大哭起祖宗爹妈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比喻任凭摆弄,无力抗拒的人),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语,只骂贾蓉:“孽障(指惹祸、惹麻烦的人)种子(东西)!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说不好(不行,不能)的。”

凤姐儿听说,哭着两手搬(扳)着尤氏的脸紧对(脸对脸,离得很近的样子)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为便于驾御,横放于牲口嘴里的小铁链,两端连在缰绳上。嚼:jiáo)衔(含在嘴里)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这时候)平安不了?怎得经官动府(惊动官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这时候)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意谓妻子贤惠,能提醒或规劝丈夫少犯错误),表壮不如里壮(旧时男主外,女主内。丈夫有才干,不如妻子会治家。表:这里指丈夫。里:指妻子)。’你但凡(假如)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没口才,不会说),锯了嘴子的葫芦(比喻不会说话),就只会一味(一直)瞎小心(形容没理由地谨慎行事)图贤良(希望得到贤慧善良)的名儿(名声)。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着啐了几口。尤氏也哭道:“何曾(哪里)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未尝)不劝的,也得他们听。叫我怎么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着罢了。”

众姬妾、丫鬟、媳妇已是乌压压(形容黑压压的一片)跪了一地,陪笑求说:“二奶奶最圣明的。虽是我们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践(这里是羞辱、责骂的意思)的(得)够了。当着奴才们,奶奶们素日(平时)何等的(地)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给留脸(留面子)。”说着,捧上茶来。凤姐也摔了,一面止了哭挽头发,又哭骂贾蓉:“出去请大哥哥来。我对面(当面)问他,亲大爷的孝才五七(即第五个“七”。人死后,每七天为一周期,请僧道念经超度,称为“七”。通常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才掩灵停祭),侄儿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着日后(以后)教导子侄的。”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儿子一时吃了屎(比喻吃的不是人饭,干的不是人事),调唆(怂恿)叔叔作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如今我父亲正要商量接太爷(称祖父)出殡(把灵柩运出去安葬或寄放),婶子若闹起来,儿子也是个死。只求婶子责罚儿子,儿子谨领(恭顺接受)。这官司还求婶子料理,儿子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子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胳膊只折在袖子里’(比喻家丑不外扬)。儿子糊涂死了,既作了不肖(不好,不贤)的事,就同那猫儿、狗儿一般。婶子既教训,就不和儿子一般见识(平常的见识。表示不要跟知识低、修养差的人争论)的,少不得还要婶子费心费力将外头的压住(指控制住局面)了才好。原是婶子有这个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祸,少不得(免不了)委屈,还要疼儿子。”说着,又磕头不绝。

凤姐见他母子这般,也再难往前施展(发挥,表现)了,只得又转过了一副形容(神情,面孔)言谈来,与尤氏反(反而)陪礼(赔罪认错。陪:同“赔”)说:“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诉(告状起诉)了,把我吓昏了,不知方才怎样得罪了嫂子。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少不得嫂子要体谅我。还要嫂子转替哥哥说了,先把这官司按(压,控制)下去才好。”尤氏、贾蓉一齐都说:“婶子放心,横竖(反正)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婶子方才说用过了五百两银子,少不得我娘儿们打点(准备)五百两银子与婶子送过去,好补上的,不然岂有反教婶子又添上亏空(这里是贴钱的意思)之名,越发(更加)我们该死了。但还有一件,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婶子还要周全方便(成全、给予方便),别提这些话方好。”

凤姐儿又冷笑道:“你们饶(尽管)压着我的头(这里是欺负我的意思)干了事,这会子(这时候)反哄着我替你们周全。我虽然(即使)是个呆子,也呆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丈夫,嫂子既怕他绝后(没有后代,这里指没有儿子),我岂不更比嫂子更怕绝后。嫂子的令妹(尊称对方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子一样。我一听见这话,连夜喜欢的(得)连觉也睡不成,赶着(赶紧)传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进来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见识,他们倒说:‘奶奶太好性(好脾气,好性格)了。若是我们的主意,先回(禀报)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样,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迟。’我听了这话,教(让)我要打要骂的,才不言语。谁知偏不称(如)我的意,偏打我的嘴(打嘴:比喻出丑丢人),半空里(形容事出意外,没料到)又跑出一个张华来告了一状。我听见了,吓的(得)两夜没合眼儿,又不敢声张,只得求人去打听这张华是什么人,这样大胆。打听了两日,谁知是个无赖(形容刁蛮泼辣,不讲道理)的花子(乞丐)。我年轻不知事,反笑了,说:‘他告什么?’倒是小子们说:‘原是二奶奶许了他的。他如今正是急了,冻死饿死也是个死,现在有这个理他抓着,纵然死了,死的(得)倒比冻死饿死还值些。怎么怨的(得)他告呢。这事原是爷做的(得)太急了。国孝一层罪(据《清稗类钞》“丧祭类”:“皇太后、皇帝之宾天,曰国丧。臣民亦皆百日不剃发,服缟素,禁止音乐、婚嫁。”国孝:即国丧,指帝王和后妃的丧礼),家孝一层罪(据《大清律例•户律》:“若居祖父母、伯叔父母、姑兄姊丧而嫁娶者,杖八十。”),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据《大清律例•男女婚姻律》:“嫁娶皆由祖父母、父母主婚,祖父母、父母皆无者,从余亲主婚。”),停妻再娶一层罪(据《大清律例•妻妾失序律》:“若有妻更娶者,杖九十;后娶之妻,离异归宗。”)。俗语说:“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比喻只要豁出性命,任何危险之事都敢干。剐:guǎ,将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即“凌迟”)。”他穷疯了(形容经济状况极度困难)的人,什么事作不出来,况且他又拿着这满理(充足的理由),不告等请不成(意谓对方一定会告)。’嫂子说,我便是个韩信(汉代名将,随高祖刘邦打天下,屡建奇功。汉朝建立后,封淮阴侯)、张良(汉初名臣,为刘邦重要谋士。汉朝建立后,封为留侯),听了这话,也把智谋吓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个商议,少不得拿钱去垫补(填补),谁知越使钱越被人拿住了刀靶(比喻把柄,可以被人用来要挟的过错),越发(更加)来讹(敲诈)。我是耗子尾上长疮──多少脓血儿(本指老鼠尾巴很细,生了疮,出的脓血也不会多。比喻没有多大财力,或没什么本事)。所以又急又气,少不得来找嫂子。”

尤氏、贾蓉不等说完,都说:“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安排,处理)的。”贾蓉又道:“那张华不过是穷急(穷得急眼),故舍了命才告。咱们如今想了一个法儿,竟许他些银子,只叫他应(接受,承认)了妄告(诬告)不实(不是事实)之罪,咱们替他打点(指疏通官府,托人关照)完了官司。他出来时再给他些个银子就完了。”凤姐儿笑道:“好孩子,怨不得你顾一不顾二(形容顾此失彼,考虑问题不周到)的作这些事出来。原来你竟糊涂。若你说得这话,他暂且依了,且打出官司来又得了银子,眼前自然了事。这些人既是无赖之徒(指游手好闲,品行不端的人),银子到手一旦光了,他又寻事故(事情)讹诈(敲诈)。倘又叨登(重提旧事)起来这事,咱们虽不怕,也终(总归)担心。搁不住(架不住,承受不住)他说既没毛病为什么反(反而)给他银子,终久是不了之局(没有完结或拖泥带水的局势)。”

贾蓉原是个明白人,听如此一说,便笑道:“我还有个主意,‘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意谓由谁惹起的是非,还得由谁去解决。来:招致。去:消除),这事还得我了(了结,解决)才好。如今我竟去问张华个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解决事情)得钱再娶。他若说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劝我二姨,叫他(她)出来仍嫁他去,若说要钱,我们这里少不得(免不了)给他。”凤姐儿忙道:“虽如此说,我断(绝对)舍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断不肯使他(她)去。好侄儿,你若疼我,只能可多给他钱为是。”贾蓉深知凤姐口虽如此,心却是巴不得只要(就是要)本人(指尤二姐)出来,他(她)却做贤良人(贤慧善良的人)。如今怎说怎依(说什么答应什么)。

凤姐儿欢喜了,又说:“外头好处(好办)了,家里终久怎么样(怎么办)?你也同我过去回明(禀报清楚)才是。”尤氏又慌了,拉凤姐讨主意如何撒谎才好。凤姐冷笑道:“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事了。这会子(这时候)又这个腔儿(腔调,语气),我又看不上(瞧不起)。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心地和善,经不住别人求告)的人,凭(尽管)人撮弄(戏弄,耍弄)我,我还是一片痴心。说不得(不得已,只好)让我应起来(应承下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出面),我只领了你妹妹去与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原系你妹妹,我看上(看中)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长(生育),原说买两个人放在屋里的(指做小妾),今既见你妹妹很好,而又是亲上做亲(指原是亲戚,又再结姻亲)的,我愿意娶来做二房(小妾)。皆因家中父母姊妹新近(最近)一概死了,日子又艰难,不能度日,若等百日(指人死后的第一百天,通常请僧道做法事)之后,无奈无家无业,实难等得。我的主意接了进来,已经厢房收拾了出来暂且住着,等满了服(服丧期满)再圆房(旧时将女儿先嫁到男家,只有夫妻名分而不同房,等到适当时候才会同房过夫妇生活)。仗(凭借)着我不怕臊(不怕羞)的脸,死活(无论如何)赖(耍赖)去,有了不是,也寻不着你们了。你们母子想想,可使得?”尤氏、贾蓉一齐笑说:“到底是婶子宽洪大量(形容度量大,待人宽厚),足智多谋(智谋很多。形容善于料事和用计)。等事妥了,少不得(免不了)我们娘儿们过去拜谢。”尤氏忙命丫鬟们伏(服)侍凤姐梳妆洗脸,又摆酒饭,亲自递酒拣菜。

凤姐也不多坐,执意(拿定主意)就走了。进园中将此事告诉与尤二姐,又说我怎么操心打听(打探消息),又怎么设法子(想办法),须得如此如此方救下众人无罪,少不得(少不了)我去拆开这鱼头(比喻处理和解决复杂难办的事。拆:zhái,分解、清理的意思。一说将筵席上的鱼头拆开好让大家吃,引申为与人方便,宁可自己麻烦),大家才好。不知端详(详情),且听下回分解(交代,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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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梦轩红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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