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芹人曹霑画册》再商榷
王子林
《种芹人曹霑画册》重现世间已有八年有余,仍然众说纷纭,扑朔迷离。笔者提出数点商榷,并猜想一条可能的作伪路径。
画再商榷尽管艺术作品的欣赏角度不同,见仁见智,但笔者所见书画尚可称多,或许可以给出一个相对公允的评定,以供参考。
《种芹人曹霑画册》中,第一、二、三、四、六开艺术水准较高,其中所画写意花卉蔬果明显学自八大山人、石涛、金农一脉,可称隽秀清逸,符合清代早中期风格。《种芹人曹霑画册》现世以来数十年,各位鉴定者对此基本也无异议。
曾有论者认为画中之瓜并非西瓜,与左侧题诗不符,但写意画本来便是画者对事物的重新抽象概括,有很多主观夸张的成分,以此反驳不能成立。
以笔者之见,更不必纠结于画中是“西瓜”、“甜瓜”、“南瓜”或是“青门/东门/东陵瓜”,《种芹人曹霑画册》题诗中“东门”纯是用典,不必过度解读,以至于在作者心境之类主观看法上反复辩驳,属于过度发散,重点错误。
八大山人所绘西瓜与《种芹人曹霑画册》中之瓜相似,黄一农教授已提及过,其实石涛亦有类似的表现方法。
《种芹人曹霑画册》第六开
石涛《花果图册》,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且当时的西瓜也有外观类似的品种,下图为乾隆时为宫廷供职的耶稣会士蒋友仁(Benoist Michel)请画师所绘乾隆时风俗画册,其中西瓜行所售卖的西瓜与《种芹人曹霑画册》第六开中的西瓜非常相似,可见此瓜或即是当时广泛种植的西瓜品种。
Recueil des différentes Boutiques de Pékin et des marchandises qu'on y trouve第15页局部,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但第五、八两开中,所画石头颇为臃肿笨重,并无“嶙峋”、“支离”的感觉。第八开中的灵芝分叉与主干平行,结构呆板,系一败笔。
第七开中的渔翁极为潦草,衣纹走向混乱,败笔极多,下方柳树树尖更是粗糙笨拙,纯系笔墨随意堆积,实在不能称为合格成熟的画作。
《种芹人曹霑画册》第七开
第五、八两开中,石头、苔痕的皴法完全一致,系出同一人之手。而三、五两幅中,荷叶与秋海棠的叶脉笔法一致,基本也可认定为一人所作。
第七开(渔翁鸬鹚)与其余七幅题材迥异,但从高清照片来看绢质和笔墨陈旧程度相同,基本可以推定画册中所有八幅画作系出于一人之手。
综上所述,从绘画风格可以看出作画者显然更擅长蔬果小品,不擅人物,画石也颇为平庸。
宜泉《春柳堂诗稿》中有“北风图冷魂难返”、“苑召难忘立本羞”,极口称赞曹雪芹的画技高超,将曹氏与刘褒、阎立本相提并论,《题芹溪居士》一首下明确注有“其人工诗擅画”,敦敏更有“嶙峋更见此支离”、“ 写出胸中磈礧时”的诗句,对曹氏画石明确加以赞赏,若将其一概视为亲友的礼节性称赞,似乎稍缺说服力。
《种芹人曹霑画册》题诗落款为辛巳(乾隆二十六年,公元1761年),彼时距曹雪芹去世仅有数年,曹雪芹的画技恐怕不能在短期内得到巨大的提升。
除非画册是曹雪芹多年前所画,一直束之高阁,直至乾隆二十六年才取出供友人题诗。但画史上确有过类似情形(如齐白石为友人购得自己数十年前的草虫图卷题跋),故该情况不能排除,留存待议。若是此种情况,落款最后二字应为“再题”而非“并题”。
此外,《种芹人曹霑画册》第二、四开构图显得拥挤(其他几开不甚明显,但若将画幅扩大,增加留白亦没有问题),是否有裁掉边款的可能?裁款、挖款是书画作伪的常用手段。若将来检验时有机会拆开重裱,需要特别注意绢、纸裁切的痕迹是否明显有先后两次。
书、印再商榷朱新华先生2011年发现张大镛《自怡悦斋书画录》卷十九《李谷斋墨山水、陈紫澜字合册》中,第八幅有陈浩跋:“曹君芹溪携来李奉常仿云林画六幅质予,并索便书。秋灯残酒,觉烟云浮动在尺幅间,因随写数行。他时见谷斋,不知以为何如也。生香老人再笔。”直接记述了曹雪芹与陈浩、李世倬的交往,是极为重要的红学材料(笔者认为或许是近年发现的最重要的材料)。
《自怡悦斋书画录》卷十九,第八幅
《自怡悦斋书画录》之真毋须质疑,而陈浩即为陈本敬之父,《种芹人曹霑画册》其中两开左侧题诗的落款便是陈本敬,使得这条材料的发现成为了《种芹人曹霑画册》证真的有力证据。
但以笔者所见,目前《种芹人曹霑画册》中落款为陈本敬的题诗与陈本敬其他笔迹相对,尚不能确定书写者是否为同一人。
《陈本敬行书节录<书谱>立轴》、《丁云锦陈本敬顾之炎等书法册册页》、《陈本敬书诗稿》、《陈本敬跋张经山水》四件书法的落款风格基本相同,字体结构、重心与入笔收笔的特征也基本一致。而《种芹人曹霑画册》中的陈本敬落款与另外四件存在明显差异。“陈”字明显要高出一些,结构也有不同。
从左至右:《陈本敬行书节录<书谱>立轴》《陈本敬跋张经山水》《丁云锦陈本敬顾之炎等书法册册页》《陈本敬书诗稿》
《种芹人曹霑画册》中陈本敬的两个落款也不尽相同,颇为奇怪。第五开中三字最后一笔的捺全部以点藏锋向下收笔,“敬”字作草书写法,而第七开的“敬”字最后一笔则是向右侧捺出。
《种芹人曹霑画册》中陈本敬落款
类董体、赵体行书几乎是清代文人中最受欢迎的书体,笔迹区分度较小,除非有大量笔迹样本参考,否则即使是资深书家也难以鉴定。笔者若随机取出清代书家的董体单字与陈本敬的字迹对比,也会造成似是而非的结果。
例如先前某笔迹鉴定专家曾鉴定正白旗村老屋题壁诗、书箱、《种芹人曹霑画册》的笔迹相同,但题壁诗已经确定系误认,与曹雪芹无关,书箱亦大概率是伪造,三者并无关系,纯属鉴定错误。
因此,《种芹人曹霑画册》中陈本敬的题诗尚需保守看待。此外,之前对于疑似曹雪芹笔迹的鉴定结果也需重新严格审视,相隔数十年且出现过明显错误的判定不宜直接用作论据。
第八开中画的落款“竹堂”仍不可解。以书画的一般规则来看,在此落款的只能是作画者。但“竹堂”二字颇为纤弱,与第六开的书体绝无任何关系。虽然敦诚《四松堂集》有“竹堂漫兴,偶赋《香奁》十二首……”,但“竹堂”在该句中明显指场所,而非指人。
稍加检索,钱谦益先祖旧宅有“竹堂”,彭孙贻有“翳翳竹堂深”之句,乾隆亦有“竹堂致潇洒”之句(乾隆驻跸海宁陈氏安澜园时所作,乾隆自注,“竹堂”系院内名胜)。乾隆五十五年恩科状元石韫玉号琢堂、竹堂居士,同治年间有贵阳庠生吴登桂字竹堂,可见“竹堂”之名于人、物都颇为常见,且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证明曹雪芹曾以“竹堂”为号。
(石韫玉与张问陶关系极好,张问陶赠高鹗诗有“艳情人自说红楼”句众所周知,石韫玉更作《红楼梦传奇》十折,其人确实与《红楼梦》关系匪浅,以至于笔者曾疑心《种芹人曹霑画册》第八开上“竹堂”二字是否为石氏所留。但石氏身为状元书法极精,风格、水准都与《种芹人曹霑画册》的“竹堂”二字断然不同,因此《种芹人曹霑画册》与石韫玉无关。)
钤印方面,画一侧的闲章似乎太差,与闵大章、陈本敬的印章形成鲜明对比,磨损程度更是出乎意料,且闲章的钤印位置过于随意。 “曹霑”、“忆昔茜纱窗”二印也显得笨重、粗糙。
可能的作伪路径综上所述,笔者对于《种芹人曹霑画册》的判断仍是存疑,但偏向于伪(画真,部分印真,书伪)。
作伪者可能是通过“一枪打”的打包收购方式,获得了陈本敬、闵焕元的部分印章(《种芹人曹霑画册》中陈本敬两处落款钤印均无陈本敬其他四件书法落款出现过的四字人名印)。在搜集原主资料以求善价的过程中,发现了《自怡悦斋书画录》中陈浩与曹雪芹的交集,遂开始伪造此册。(这也可以解释为何闵焕元落款闵大章是较少见的姓+字组合,因为作伪者仅有其部分印章,闵焕元名气更小于陈本敬,故未能查到闵焕元生平,以为“大章”是名。)
作伪者先注意到《自怡悦斋书画录》再去搜求陈本敬印章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上世纪70年代并非如今日互联网时代一般便利,此类中小名头书家的印章,即使刻意搜求也是难以得到的(除非直接从其后人处获得)。
作伪者首先找到一本清代画册(“竹堂”可能为原作者),将其拆解,并补刻了“曹霑”、“忆昔茜纱窗”二印,并找出一些印文磨灭难以辨识,且印文无明显指向性的闲章,在对应页以闵大章、陈本敬、曹霑等人名落款补写题诗,并逐一钤印,重新装裱。
留下“竹堂”二字则可能是作伪者故作狡狯,类似于伪靖批中“瓜洲渡口”等批中言语颠倒不通之处。
作伪者首先是古董、书画的资深业内人士,对红学、曹学稍有涉猎,且其本人(或协助者)稍通篆刻,精通书法及装裱。此条件虽稍显苛刻,但无论彼时或今日,都并非无人能做到。
有论者认为《种芹人曹霑画册》于1979年由贵州省博物馆花25元收购,若是作伪似乎得利太少,作伪动机不足,笔者则持不同意见。
张志先生指出,郝心佛等人将俞瀚像加笔伪造成《曹雪芹小像》,不过获利5元。作伪者若具备篆刻及高超的书法技能,几乎无需付出额外成本,通过此画册获得25元,无疑是经济上的成功。1979年的25元大约是贵州省城市工人的半月工资,且彼时物价、购买力不能简单靠数值换算。
四、结语
笔者提出以上数点商榷,倘将来发现决定性证据,能够将《种芹人曹霑画册》证真或证伪,则吾辈幸甚。
《种芹人曹霑画册》二度现世后,又引起了一轮论争,但至今仍未发现能确定《种芹人曹霑画册》真伪的关键证据。笔者所提出的作伪可能性也只是通过书画作伪角度,预设为伪的主观猜想,最后的判定还是应回归《种芹人曹霑画册》本身。
《种芹人曹霑画册》重现世间已有八年之久,贵州省博物馆应尽快组织一次详细、科学的鉴定。特别应注重鉴定装裱时间、印泥材质、绢、纸的裁切次数以及左侧题诗是否是旧纸新墨。若画册为伪,作伪时间至少也有四十年以上,一些鉴定特征会随着时间流逝更加模糊,因此绝对不宜再拖。
“首先预设为伪,百般吹毛求疵”似乎不甚符合科学研究的原则,但红学受伪造之害非止一日,红学研究者中学术名誉受损、晚节不保者不乏其人,伪物流毒之深更加难以言表。
例如伪靖批只有区区150条,以现在的眼光严格审视,作伪手段也不甚高明(毛氏所谓靖批全部照抄初版、1958版《辑评》,将俞平伯所有笔误照单全收。若他只在一个脂评本(非陶录本、周录本)上造假,恐怕至今都难以彻底厘清),却使此后六十余年中的红学研究蒙上了重大阴影,造成了无数无意义的论争,在大众领域更是误导了87版电视剧剧本的编写者,影响极为深远,也促成了后来诸多居心叵测的模仿者,如伪庚寅本、伪癸酉本的出现。因此不得不严苛视之,不得不防!
*部分图片取自于互联网,《种芹人曹霑画册》图片为黄一农教授所扫描,已获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