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不大。但这些年,我一直踟蹰在城的边缘,就像生活在城的对岸,只能站着遥望。
一段时间没有上街溜达,上了街不免东张西望。无意中,我发现又添了许多店面。特别有一家又是什么卖纯净水的,叫什么“桃花泉纯净水公司”。那店的门面收拾得鲜明锃亮,店里的女职员一个款式粉红色的制服,因“桃花”一语的点缀一打眼就使人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突然,我感到那店里的办公桌旁坐的一位穿咖啡T恤装的人很是面熟。凑巧,当我以诧异的目光打量他的时候,他正好侧过身来站起,走了出来。
不错,就是他,就是孩提时常穿一条补疤子裤而且一边已经脱了线,耷拉在屁股上像毡片似的霜娃呢。据村里人言,霜娃是他妈在一个初冬的大早偷着出去掐别家园子里的菜叶,生在了一片被白花花的霜覆盖了的红苕地里,簸箕大的一块给染红了,红得吓人。
这时,他也看见了我,老远就好像嘴里喊了一声什么,兴许是我的名字吧,街上的嘈杂声很大,彼此走在街道中心,我俩的两只手握在了一块。他握我手时一定由于高兴,非常有力,像是要把一颗粗糙的大核桃用他的手捏炸似的。他的手十分光滑,给人一种润湿但绝不是女人的那种油腻的味道。就在我俩松开手的刹那,我注意到他的手比我的手光泽好多了,似乎从牛奶里才捞出一般。
我说:“霜娃,你不是在咱那个小集镇开了一间杂货铺,门口摆了七八个杯子卖茶水的吗?”
霜娃回头向店里看了一眼,声音压得很低,却又看不出是压低了嗓门,说起话来蛮像就着一口大瓮似的,沉而恢宏:“叫我小霜吧!他对我说。
我有点尴尬,但并不拘谨,我脱口道:“噢,小霜。”
“这些年,咋不见你呢?都快销声匿迹了!”他问。
他见我只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什么,就一边示意我向店里走,一边说:“我到南方去了几年,苦,想家,回来就搞这个营生了。”
“在这干,一月拿多少?”我问。 你看,当时多荒唐!能贸然问出这种话,叫霜娃——不,小霜,以为咱们有何能耐小瞧人家。是呀,榆木疙瘩!真是榆木疙瘩!咋就不想到人家就是老板就是经理就是董事长呢?
于是,霜娃,不——是小霜,以后无论什么场合,一律改叫小霜。小霜带着疑惑不解的口吻问我:“我搞这个,你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意思是说自己确实不知道。
你看你看,话都说明白了,咋能依然说自己不知道呢?籍口、搪塞、模糊语言等等学到哪里去了呢?
小霜再没有说什么,他的手机响了,不知电话里是谁,只听他“行!行!”“可以!可以!”只言片语说着什么,堆了一脸笑,但又一改随意的坐姿拿出一副俨然的派头,说着话,他从烟盒抽出两支烟,扔掉盒子后,好像望也没有望我一眼,给我递过来一支。我没有接住,烟从我手上滚了下去。这些年我一直不抽烟的,我把烟从整洁的地板上捡起来,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猛然,我发现那是一支“羊群”。我想,这不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一角钱一盒的“满山跑”吗?莫非小霜人面子上讲究,生活上仍挺节俭的?或者他人面上的阔,只是一种摆设呢?
一位女职员见我不抽烟,便给我接了一杯纯净水放在面前,回转身去又给我取了一份“桃花泉纯净水”简介。我边喝边看。
这不喝则罢,一喝,还真叫人生出一阵凉透爽透渗透的感觉,把这个热烘烘的初夏弄得有些春寒料峭了的意思。加之,这份百多字的纯净水简介,竟使人一时回不过神来。
“桃花泉,俗称‘冒水眼’。俗称虽拙,但冒水之憨态,闻如所见;雅称自然可人,是因桃林匝地,花开互映。俗称得之于形,雅称取之于实。桃与泉连理,甘不尽言,余味无穷。”
冒水眼?该不是我们儿时常常下河洗澡的地方呢?它在我家屋后的三里许,周围是一小片桃花林呢。每每夏天我们常把猪草笼子往岸上一丢,就像小鱼一样蹦跶在那里的水中。并时不时捕捉机会,爬上岸去,窜在林子里,以便摘几个鲜红的桃子。等摘了桃子,大家扑嗵扑嗵跳进河里,会心照不宣地相互一视,顿时像锅里的红苕粥煮沸了一样,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
接着,是水上大战,大家会把一道清冽的河面搅得混了汤似的,在我们的周围浮着一层混杂着不干不净的泡沫子。然后,大家又会接二连三依偎在那两个冒水眼周围,凑近冒着的水泡子张大口,你吞一下我吞一下。虽然,谁都吞不上,但谁都要试着爬到旁边低头吞几口。当然,也有弄不好吞上泥沙嗲嗲叫苦的。记得我最喜欢玩的是不停地往水泡上堆泥沙,看水将泥沙又不断地推开,听它发出咕咚咚沉闷的响声。有时,还喜欢将一只胳膊顺着冒水的眼儿伸了下去,直到没住了肩膀为止,但除了一丝儿凉冰冰的渗感外,什么也摸不到也发现不了。
后来,桃花林没有了,因读书从此我也就离开了它。再后来就一直踟蹰在这个城的边缘,对冒水眼的往事越来越淡忘了。
“桃花泉,含多种人体不可缺少的矿物质……男饮而智,女饮而润。”这百多字的简介,字字如珠,掷地有声。我目瞪口呆,不需要再看下去,已经对小霜刮目相看了。
“这?”但我还是作出对“桃花泉”不解的样子。我问小霜:“这桃花泉在哪个灵山圣水?莫非,”我见小霜没有及时作答,又问:“莫非是陶潜《桃花源记》讲的江南什么地方吧?”
小霜听罢直摇头,说:“你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打水仗、爬桃树,往冒水眼上撒……”小霜忽觉失口,没有再说下去,但我已不无明白他说的“撒”是什么了。他小时是我们孩子中最顽皮的一个,每洗澡,他总要朝冒水眼旋开他的“阀门”,洋洋洒洒放上一阵;有时还要搬几块大石头压在冒水眼上,傻笑着说看它还冒不冒呢。
竟使我讶然的是,我猜想的事情可能是事实了。
闲聊间,小霜从抽屉随便抽了三张“青蛙皮”,往茶几上一扔,对一职员说:“还是一条羊群吧。”
什么?买一条“羊娃”需这般破费?这世界真是什么都疯长,什么都要用夸张和对比的手法,以落差之大给人以回肠荡气!一条“羊娃”也成精了,一百多倍地翻!该不是羊也如鱼得水“羊”为“洋”了?但我不好就烟的问题涉及半个字,所以,我又接着小霜刚才的话茬了。
我说:“你是说桃花泉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那……”由于吃惊,或许已是情理中的吃惊,而我还是不能相信我是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的,“是那两股,石头压也压不住的冒水眼?”
小霜笑了,笑得那样坦然,那样惬意,又恍如一切不在眼里或者一切无不在眼里的样子。我一时被小霜的“家业”所震慑!我也因我所谓的事业不能拿给人看而汗颜!
今年春天,专就桃花泉的事,我回了一趟家乡。
当我三拐两拐走近那里时,走近那条看来并不开阔的河道时,我傻眼了。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一大片新植的桃树林,排排行行,枝丫交错,浅绿鲜嫩的叶托繁密地缀饰其间,微风过处,红雨如飞。
正在我迷惑之际,突见水泥道旁有一路标,上书:“桃花泉风景区”。下,并标示一直角指向箭头,用小字写有:公司朝前。
由此,路分岔了。在岔路口的老远处,几幢高矮有别、错落有致、白墙红瓦、高门大窗的楼房,被一棵棵细叶新裁的水杉和倒柳掩映着。除了叽叽鸟鸣,就是浑为一体的机器嗡嗡声和水的哗哗流淌声。夜里一场透雨,放眼望去,这里的一切显得非常优雅、净美,没有一丝儿浮尘……
(文/沙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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