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信》作者:麦家
上一节,讲述了父亲年少时种种不靠谱的事迹。不过,靠着一副英俊的脸庞,父亲倒是娶到了一个好妻子。那么,在这一节中,我们就来看看结婚后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呢?
“潦”到过分的父亲
婚姻意味着责任,很多男人年轻时放荡不羁爱自由,结了婚当了父亲后,就收起玩心,负起责任来了。可父亲却不同,他的“潦”心并没有因为结婚生子变得有所收敛,反而因为母亲的依顺和母亲娘家的富有,变得更加过分。而这一切,在婚姻之初就有迹可循。
新婚之夜,当母亲睡下之后,父亲的“铁杆潦友”双蛋正在跟人打赌,他扬言可以把父亲从洞房里叫出去玩,就这样,父亲成了别人玩笑的赌注。对于这样一个玩笑,别人是不信的,结果双蛋只是在洞房窗外捏着鼻子学了三声猫叫,父亲就连夜起身,在外面喝得宿醉难醒,第二天中午才回家,耽误了回娘家的时辰。
父亲变成“潦坯”,一方面和父亲生性懒惰有关,另一方面,也离不开奶奶的娇生惯养。父亲是独子,又是龙凤胎,加上从小体弱多病,导致奶奶对父亲十分宠溺,加上后期小姑和爷爷意外离世,把奶奶吓坏了,觉得有“小鬼儿”盯上了家里,对父亲更是娇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爷爷去世时,父亲十五六岁,正是需要管教和约束的年纪,可爷爷一死,父亲再没了忌惮,如脱缰的野马,无所束缚。这对男孩来说并不是件好事,男孩需要打磨,需要历练,需要经风雨,增长才干。但奶奶的教养和爷爷的去世,直接导致了父亲做人行事没有了方寸。
结婚后,母亲又是个“恋爱脑”,被父亲的容貌和花言巧语哄得晕头转向,加上脾气好,能忍让,也就没办法对父亲进行进一步的约束。再加上父亲又结识了双蛋这样的狐朋狗友,吃喝嫖赌,有样学样,最终把父亲定型成了一个“次品”。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的“潦”越来越离谱。比如家里好不容易安排他接替爷爷在造纸作坊工作,可他却偷奸耍滑,每天出工不出力,充当“摸鱼大师”,没到一年就被扫地出门。接着奶奶给他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店,父亲却在店里抽烟喝酒、下棋打牌,最后连酸醋都被当酒吃掉了。奶奶寻思着再让他学门手艺,可学什么父亲都是挑肥拣瘦的。
要像防小偷一样防着父亲
也许,父亲的理想就是“吃软饭”,当初他贿赂照相馆老板,把自己照片摆在橱窗展示,也是怀有私心的。果然,父亲成功吸引到了母亲。母亲是镇上首富的女儿。那时还是解放前,母亲家开着一家棉纺厂,是本地的资本家、大财主。镇上几万人,穿得都是母亲家的布匹。对于这样一桩婚姻,父亲应该是极为满意的,毕竟他是“潦坯”,而“潦坯”的吃喝玩乐都是需要金钱支撑的。
可奶奶太了解父亲了,她一再交代母亲说:“这个潦坯,你要像防小偷一样防他看到你的钱。”但母亲的阵地经常被父亲的花言巧语突破。她明知父亲的花言巧语是图谋不轨,但仍是喜欢听,甚至有瘾似的,这就给了父亲可乘之机。母亲也就因此成了父亲的“自动取款机”。这是父亲困窘生活的一线希望,也是“潦坯”没有变“潦倒”的根源。但母亲只是家庭妇女,没有固定工资,手里的钱也都是外公偷偷塞给她的。
外公虽然有钱,却是大义之人。抗战时期,他就积极捐钱给新四军,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提倡公私合营,外公更是直接把工厂这只“钱袋子”充了公。所以解放后的外公其实也没那么多钱了,可他最心疼、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亲。母亲从小养尊处优,最后却找了个“潦坯”,日子过得并不安生。但在那时农村的观念里,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哪怕外公有意帮衬母亲,也不能直接给钱,因为这样有悖家庭伦理,但偷偷给又不体面,于是外公在压岁钱上做起了文章。
每年过年,外公都会给孩子们一元的压岁钱,可对于“我”——母亲唯一的儿子,外公唯一的“外孙”,外公却分外大方,一出手就是十块钱。要知道,那时的压岁钱,一角两角是常态,甚至几分钱也很普遍,“我”家十多个亲戚,总共给的压岁钱也就一元左右,可外公却每年都给“我”十元,这不仅仅因为“我”是独子独孙,更是外公对母亲特殊的关爱。这样,母亲就不用为全家一年的油盐钱发愁了。
父亲偷了压岁钱
可父亲好吃懒做,自己不挣钱贴补家用也就罢了,竟然还盯上了这些钱。那时“我”才十五个月,大年初二跟着父母去给外公外婆拜年。吃过午饭,很少管孩子的父亲竟然主动提出,要带“我”去街上看舞狮子。父亲抱着“我”,亲“我”的小脸蛋,摸“我”的小口袋,带“我”穿过人潮涌动的大街,来到了一栋楼前,一个獐头鼠目、带着黑色眼镜的人带他上了楼。
上楼前,父亲把“我”交给主人家一个七岁的小姐姐看管。没过多久,舞狮队经过门前,街上顿时热闹起来,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热闹非凡。爱看热闹的小姐姐立刻被吸引走了,像只小狮子一样,左奔右走,转眼间就消失在人流之中。而“我”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追啊追,累得头昏脑涨。突然间“我”想起了父亲,劳累、惊恐、绝望全都涌上心头,“我”哭得昏天暗地,晕死在了街头。
父亲去哪了呢?原来,父亲带“我”看舞狮是假,惦记“我”口袋里的十块钱才是真,趁着抱“我”的时候,他偷偷拿走了“我”的压岁钱,从獐头鼠目的人那买了副墨镜。这是上海来的时髦货,据说全县城只有十副,父亲戴着墨镜,在大街上耍酷扮帅,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已经丢了。两个小时后,母亲久等不归,觉得事有蹊跷,一路寻来,迎头撞上焦头烂额的父亲,才发现“我”丢了。
据说,“我”当时昏死在溪边的石坎上,旁边便是湍急的河水,只要翻个身,便可能滚到水里淹死。还好第一个发现“我”的,是镇上卫生院的大夫,他看到“我”发着高烧,满嘴胡话,便抱着“我”去了医院。后来,“我”认了这位好心的大夫当干爹。“我”常想,也许老天爷怜悯“我”,看“我”爹是个潦坯,所以特地派来个好干爹。
为了一副墨镜花掉家里一年的油盐钱,还把小儿子差点弄丢,父亲不成器的样子,让一向宽厚的外公都忍不住仰天大骂:“这个潦荡坯!亏得我把钱财都散了,交给了国家。”阿山道士也多次说,要没有奶奶的底子底气,和母亲的好脾气、忍让心,这个家早让父亲给潦完了。十个家都完了,十个母亲都气死了,要么就是气跑了,我们几个孩子要么饿死,要么被人领养,要么丢失,要么被抛弃。
潦坯只作践自己的亲人
奶奶曾说,潦坯不作践别人,只作践自己的亲人。这话放在父亲身上,再合适不过了。父亲对外人阔绰又大方,对自己家人却极度缺乏责任心,甚至在母亲的孕期、哺乳期,因为耐不住寂寞,时常去外面沾花惹草。
那一年,奶奶因为血栓瘫痪在床,大姐也因为跳高比赛也扭坏了腰,整日躺在家里。家里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可父亲却整日整日找不到人,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段时间,父亲染上了赌博,还是在阿根大炮的小儿子家赌博,要知道阿根大炮可是蒋家的世仇。
听到消息的奶奶怒不可遏,好言相劝换来的却是父亲的一句“我没败家,我赌博从来没输过,赌博也是想挣几个钱”。父亲的不知悔改,让奶奶彻底被气疯,一怒之下竟冲破了血栓,不再瘫痪。那次,奶奶哭了一夜,哭得那么凄惨,她痛恨儿子染上了赌博,更痛恨儿子和仇家走到了一起,哭得村里的队长和队长媳妇都了心酸。
于是,队长出于同情,重新安排父亲回到了造纸厂工作。在当时,这是个香饽饽的职位,只是和父亲搭班干活的,是仇家阿根大炮的另一个儿子关金。村里的男人们都很看不起潦坯父亲,看到他来了造纸厂更是心生不满,于是时常嘲讽他,关金更是翻出父亲“日本佬”的绰号,一声一声地叫着。在当时的斗争形势下,“日本佬”的绰号很快取代了“潦坯”,“我”也被连累着成了同学口中的“小鬼子”。
之后,公社专门派人前来调查父亲。面对审查,父亲详细讲述了十五岁时被日本人掳去当挑夫的经历,并保证从未给日本人做过其他事。没多久,公社为父亲出具了一份证明,证实了父亲的清白。可有一天,公社的人却再次出现在家门前,他们拿着手枪和手铐,喊着“日本佬”冲到了家里,将父亲强行带走。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奶奶的绝望
不久之后,公社在村里的祠堂召开批斗大会。“我”专门赶去看热闹,却不想被批斗的人竟是父亲。在那里,他被怒斥为“汉奸”、“卖国贼”。直到父亲回家我们才知道,当年父亲在日本军队曾交到了一个日本玩伴,在码头戏水时,日本玩伴和两个中国小孩相互扭打,一同掉到了江里。父亲只救了日本玩伴,却没有救自己的同胞。当年日本人在中国烧杀抢掠,人神共愤,父亲也自知事情做得不对,便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此事,连奶奶也不知道。只是没想到,多年后这位日本玩伴当了大老板,派人带着钱到了中国,一面给那两个死了孩子的家庭赎罪补偿,一面感谢父亲的救命之恩。这份感恩,成了父亲罪行最确凿的证据。
奶奶这辈子,中年丧夫,独自一人拉扯潦坯儿子,受尽苦楚。但她从未向命运屈服过,可这一次,奶奶却心如死灰。知道真相那天晚上,奶奶上吊了,好在绳子不结实,成功阻挡了奶奶的死路。父亲害怕了,哀求着奶奶,甚至用家法处置自己,祈求奶奶的原谅。母亲让父亲守着奶奶,然后带孩子们上楼睡觉了,临走前叮嘱父亲“千万别睡觉”,一定要守好奶奶。
天亮了,父亲睡得很香甜,可奶奶,却再也没了踪影。奶奶这一生,最看中的就是脸皮,可儿子却干了最没有脸皮的事。于是,奶奶带着无限的伤心、无限的苦楚离开了父亲。有人说她跳了江,可打捞不到尸体。奶奶为父亲付出了一辈子,也担忧了一辈子,现在奶奶终于解脱了吧,可父亲带给这个家的作践和苦难,却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