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声名日隆,坐过弗吉尼亚号的乘客把这海上的传说带到两端的大陆。
有些话慢慢地传到了专业人士的耳朵里。
人们往往会说,如果一九零零肯从船上下来,他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钢琴,他那像十首爵士乐加在一起的演奏,定会取得巨大的成功,让陆地上的钢琴家们声名扫地、偃旗息鼓。
那么,一九零零想不想下船呢?
呼喊
有一次在飘着大雪的海上,马克斯在甲板上问一九零零,你为什么不下船呢?就一次,一次而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着一九零零深邃的目光洒向大海,马克斯卷起手里的报纸,掏心掏肺地劝说,你考虑过吗?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人们会为你疯狂的。你可以赚很多钱,兄弟,买下最好的房子,再找个妻子,为什么不呢?说真的,你总不能下半辈子都像悠悠球一样荡来荡去吧?
他不明白,不过是走下几个台阶而已,为什么一九零零却从来不肯。
一九零零收回目光,我觉得陆地上的人浪费太多时间去问为什么。冬天来了,你们渴望夏天,夏天到了,你们又害怕冬天再来,所以你们永远不厌倦旅行,总是追寻遥远的地方,永远是夏天的地方。我觉得这不适合我。
之后不久,一九零零遇到了一个从英国去美国的农民。
这个叫巴斯特的男人带着一个小风笛,与他一起合奏了一曲,然后和他说了一大篇话。
一九零零看得出,他并不是很期待去美国。
他说自己以前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从来不知道外面还有什么世界,甚至从来没去过城里的商业街。可是命运几乎带走了他生命中的一切,只剩下最小的女儿。
为了这个女儿,他觉得应该跟自己的坏运气斗一斗。他出门旅行,几乎穿越整个英国,想走到伦敦去看一看。
有一天,他经过一个陌生的小镇,爬上了一座小山,然后他见到了此生对他影响最大的东西、也是最美的大海。那一刻他好像被闪电击中了,他好像听到大海在对他呼喊。
一九零零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大海对他说话的声音。
巴斯特告诉他,大海的声音很大,充满力量,不停地大喊,你……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家伙,生活是广阔无边的……你能理解吗?
这位老实本分的农民开窍了,下定决心改变生活,重新开始,何不到大洋彼岸闯一闯?
一九零零被这些话语迷住了。弗吉尼亚号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他虽然知道外面有个更广阔的世界,但他一直固守这艘船,从来没有打算离开。更重要的是,他每天都待在海上,几乎已经摸透了大海的习性,却从来没有听见过大海对他说话。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怀疑,从前坚不可摧的思想城堡,最外围的城墙,开始出现了裂纹。
斗琴
一趟又一趟的旅程,一船又一船的乘客,一九零零依旧在头等舱到三等舱之间演奏无与伦比的乐曲。有一天,船在新奥尔良靠岸的时候,船上的水手和乐手都相伴下船去放松,除了一九零零。
有两个黑人到船上找他。
船在海港的时候,一九零零从来不弹琴,当那两个人找上门的时候,他以为他们是移民局的,要找他的麻烦。
因为他们上来就凶巴巴地问,你就是名字特别长的那个小子吗?
一九零零吓得从另一边的门蹿了出去,那两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
没有人比一九零零更熟悉船上的每一寸地方,他灵巧地来回穿梭,那两个人在后面喊得越响,他跑得越快。尽管他们大声说,不会伤害他,他们也是搞音乐的,和他是同行。
他们在冷藏室里找到了躲在那里的一九零零,他们就着手里的打火机的火光,找到了摔倒在一堆罐装番茄酱里的一九零零。
他们问,你就是那个能把十种爵士乐糅在一起演奏的人吗?
一九零零老老实实地说,说实话,我也没数过,我只是个弹钢琴的。
原来他们是杰利·罗尔派来的,据说他发明了爵士乐。他要向一九零零挑战,进行钢琴决斗。
钢琴决斗是件大事,杰利·罗尔派头十足,他的目的很明确,动动小手指,击败躲在船上不敢下来的胆小鬼。
上船后的第二天夜里,杰利·罗尔的巨大身影出现在了头等舱舞厅外面的巨幅玻璃上,他的出现像他的名声一样,先声夺人,令人充满期待。
决斗进行了三轮。
第一轮,杰利·罗尔像绣花一样轻抚每一个音符,他的手指像蝴蝶一样轻盈,他弹奏的音乐像羽毛一般轻轻拂过每个人的心田,而他放在钢琴上点燃的香烟,却连一个烟灰都没掉落。
一九零零用力地为他鼓掌,这是他没听过的音乐,他从心底感到高兴。
然后,一九零零坐在钢琴旁边沉思良久,弹了一首《平安夜》。尽管他加了一些绝妙的和弦,但这首曲子明显不如方才杰利·罗尔的曲子。
第二轮,杰利·罗尔弹了一首感人的布鲁斯民谣,许多在座的人都听得入了迷,甚至流下了眼泪,包括一九零零。
而后,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泪流满面的一九零零居然重复了他刚才听到的乐曲,简直一模一样。
马克斯绝望了,所有船员都押一九零零赢,马克斯甚至押上了自己一年的薪水。
第三轮,杰利·罗尔坐在琴凳上,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好好听着。
他弹了一首很复杂的钢琴曲,他简直是在炫技,手指翻飞,速度惊人,乐曲完美无缺,除了……
杰利·罗尔失去了一九零零的尊敬。现在他觉得杰利·罗尔是个蠢蛋、白痴,他的音乐里什么都有,除了灵魂。
开始演奏之前,一九零零回敬了一句,这是你自找的,混蛋。
接下来是一场过分华丽的钢琴演奏,没有人听过这样的演奏,一开始仿佛有四只手在演奏激烈的和弦,到最后简直有一百只手同时在奏响那八十八个黑白键……
人们都惊呆了,杰利·罗尔手里的酒杯失手跌落,碎在了地上。
演奏结束以后,没有掌声,没有欢呼,所有人全都呆住了。
一九零零拿起先前马克斯给他的香烟,在琴弦上点燃。他举着点燃的香烟,送到了杰利·罗尔嘴里。
水手们将一九零零抬了起来,每个人都在为他鼓掌。
杰利·罗尔失魂落魄地往外走,烟灰跌落在他锃亮的皮鞋上。
有人赢了,但不是他。
一九零零不知道什么是对决,为什么要对决。但他知道,音乐的真谛是什么,他知道钢琴演奏不是只有技巧,他也从来没有为了技巧而沾沾自喜。
不过,经此一役,一九零零对轮船以外的世界有了更多的好奇。
下船?
一九零零突然决定下船。在一个春天的晚上,轮船正在大海的中央,全速从热那亚驶向纽约,两个好朋友正在吃餐后甜点。
一九零零忽然说,再过三天就到纽约了,到时候我就下船。
马克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九零零轻轻问道,你把舌头吃下去了?
马克斯的舌头的确像是打了结,不,我很高兴。可是太突然了。
他高兴得拍着桌子,有点手舞足蹈,天啊,这下可好了。
一九零零的目光好像在望着很远的地方,我要去看一样东西——大海。
马克斯差点被刚吃到嘴里的甜点噎死,因为他急着开口说话,他赶紧把甜点咽下去,顺带擦了擦嘴。你开玩笑吧?你自从生下来除了海就没看过别的。
一九零零认真地指着脚下的游轮,只是从这里看过,我是想从那边看海,完全不一样。
马克斯也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那你就等船靠岸的时候,从甲板上看一眼好了,其实都一样。
一九零零固执地说,不,不一样。在岸上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在船上听不到。
马克斯只好寻根究底,什么叫大海的声音?
一九零零满脸都是向往,大海的声音,就像,大声的呐喊,告诉你生活是无边的。只要你听过大海的声音,就会知道应该怎样生活下去。我可以永远待在船上,可是这样做,大海什么也不会告诉我。如果我下船了,去陆地上生活几年,我就会变正常,和其他人一样。之后或许有一天,我会到海边去,抬起头看看大海,听听它的声音。
马克斯觉得他不可理喻,我不知道这些胡话是谁告诉你的,也许是你自己瞎编的,可你知道我的想法吗?
他打心底里认为,一九零零想下船的真正原因,一定是因为那个女孩。
总之,他愿意下船,马克斯为他感到高兴。因为他一直想让他离开这艘船,到陆地上去,取得世俗的成功。
娶妻生子,拥有世俗生活的种种幸福,而不是只有游轮与钢琴。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种种,也许并没有一九零零认为的那样广阔,但值得一试。
这是马克斯的平生所愿。
一九零零既快乐,又虚空,满怀期待地问,你会来看我吧,马克斯,在陆地上?
马克斯深情又伤感地说,当然了。
他幻想有那么一天,他们在纽约或是另外的一座城市里见面,一九零零向他介绍孩子们的母亲,邀请他星期天去吃晚餐,他会带着甜点和红酒去。
一九零零还会带着马克斯参观他的房子,一座独立的别墅,建成轮船的样子。你妻子会给大家烤火鸡,然后我们围坐在桌旁,我会说,她的厨艺真是不错。她会说,你总是聊到我……
马克斯有些向往,又有些伤感,因为毕竟离别总是让人想要潸然泪下。他决定把那件驼毛大衣送给一九零零,这样他下船的时候肯定特别帅。
一九零零想要下船,因为他在船上似乎看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想体验巴斯特告诉他的,大海的呼喊,所谓生活很浩瀚,究竟是怎样一种击中灵魂的体验?
他没有彻底领会,巴斯特之所以在第一次看见大海的时候,听见来自大海的声音,其实那是他内心深处的呼喊冲破了日常生活的阻碍。他们两个不是相似,而是完全相反。
巴斯特一直生活在窠臼里,因此大海会对他造成心灵冲击,而一九零零始终生活在常规之外,那些所谓日常的规训,不是他没有见过,而是自从他出生以来,丹尼就将他放在了那样的生活之外。
当他对着船长说出“去他的规定”这句话时,其实他的一生就已经注定。
他不可能上岸成为一个普通的钢琴手,更不可能成为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或是农民,他注定是一个世界从他身边经过的天才钢琴手。
他每天都在创作的心流中度过,这是许多创作者毕生梦寐以求的。
他因为对天才的日常司空见惯,反倒对普通生出了向往。但普通并不是他向往的终点,他是希望从生活的另一端回望大海,祈求大海能给他生命的答案。
这时候,他已经达到名声的顶峰,他不知道所有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太多他并不需要的财富、声望朝着他汹涌而至,让他陷入了恐慌与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