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人的语言体系中,「菌」和「蘑菇」是两类物种。从舌头到大脑,人工栽培的「蘑菇」无法和野生「菌子」相提并论。世界上所有食菌爱好者或许都能感同身受。
2019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奥地利作家彼得 · 汉德克(Peter Handke)在其半自传体小说《试论蘑菇痴儿》中写道,「人工培育的草菇、平菇、滑子菇、金针菇、木耳和榛蘑,给人造成一种视觉陷阱,它们被克隆复制,并且被冠以错误的名称贩卖。它们不仅颜色和气味上完全不同,而且相比被它们冒名顶替的真品,彻头彻尾淡而无味……只要这些最后的野生植物永远抗拒人工培育,『那么我和我们去寻找蘑菇将永远是这种抗拒的一部分和因抗拒而生的冒险!』」
事实上,被驯服的蘑菇只占真菌世界中很小的一部分。真菌学研究(Studies in Fungi)2021 年发布的统计数据显示,全球 2180 种野生食用真菌中 1181 种属于外生菌根(即共生的一种)营养组,940 属于腐生营养组, 59 种属于寄生营养组。只有极少数(小于 100 种)被商业化种植,其中只有 10 种达到了全球产业化规模。
彼得 · 汉德克和云南人熟悉的世界也在改变。在新的人类世中(Anthropocene),或许没有纯粹的野生。
火把节后来一场鸡㙡雨,紧接着就可以收获火把鸡㙡。鸡㙡是夏季的日历。
楚雄南华雨露乡的林中坡地出现了不寻常的现象,「鸡㙡自由」的传闻从这片土地开始成真。「这里是在世界菌物学科地图上发亮的一个小钻石,它很小,但代表了我们全世界范围内第一块真正成功实现人工仿生种植鸡㙡菌出菇的标准地块。」和昆明植物研究所的许建初教授一同探访,南华白蚁鸡㙡实训基地负责项目推广的孙浩接待了我们。
这里没有树,只有插着小红旗的一块块「田」。天空陡然变得宽阔。
古人命名靠外表,鸡指代菌盖成熟披散如肥鸡的羽毛,㙡为会意字,破土而出。蚁巢伞属(Termitomyces R. Heim)这个现代学科命名则指代了人眼看不到的更深之处:鸡㙡严格来说是白蚁种的。
让我转述一下自然世界中白蚁和鸡㙡颇为浪漫的「共生关系」:事实上,白蚁品种众多。有啃建筑、近人居、会迁徙的木白蚁,对人类来说是害虫;也有做窝于森林之下、固定巢穴不迁徙、啃枯木,是森林的清道夫的土白蚁。它们也是建筑大师。土白蚁带回来鸡㙡的孢子,用排泄物和半消化的材料连同菌丝筑造了如同迷宫一样的多孔通道。这是白蚁的巢,也是鸡㙡的菌圃。一边是鸡㙡菌丝以白蚁排泄物为肥料生长,产生白色的孢子球 —— 变成了白蚁赖以生存的食物。一边是白蚁为了给鸡㙡生长提供适宜的环境,把菌圃里入侵的真菌和细菌都清理掉。每年的 4~7 月,雨季前期,随着白蚁巢穴周围的温度上升,白蚁吃不完的白色菌丝球会趁势扎根于菌圃上,拼命向上窜,出地表来变成子实体。「鸡㙡菌把白蚁菌圃变成一个能量中心,夏天就长出来了。」
目前所有生物学研究成果都指向 —— 和白蚁共生的才是真正的鸡㙡菌,所谓成功养殖的黑皮鸡㙡(学名:卵孢小奥德蘑)等只是蹭流量的冒牌菌。
世界上通过腐生菌和培养皿模式来培育鸡㙡菌的实验都失败了。如果把白蚁巢取出来复制研究、人工促繁又如何?孙浩指出,天然「菌圃」的成分非常复杂,它有 200 多个化合物,如果不是成千上万的白蚁来维护它的洁净度,一般两三天就会被污染,俗称「发霉」。「而且别忘了,菌圃在地下是厌氧环境,土白蚁在地下创造了一个穹顶,二氧化碳浓度大概是地表的 50~120 倍。这也是为什么挖鸡㙡不能挖到根,如果让空气或雨水进入白蚁巢,第二年就不长菌子了。」孙浩说。
驯服鸡㙡如同让人类重造一个世界,难度巨大。人类只能和白蚁对话合作。
孙浩拿出一个白色小杯子:「这是观察种。看到这个白色小虫了吗?这就是蚁后。如果给它三五年时间,可以长到我手指这样大。」基地通过掌握白蚁之间不同功能的信息素配方、诱捕自由交配的白蚁、接种鸡㙡菌,让它们在降解杯中形成一个小种群 —— 一个微世界,再移植到已经排布好投食管的鸡㙡地块,在大自然中进行复制。许建初教授评价道:「雨露乡鸡㙡种植开启人类野外仿生种植鸡㙡的先河,核心技术是白蚁的人工养殖,让白蚁成为生态工程师与鸡㙡种植能手。」
孙浩认为,相比在自然界饥一顿饱一顿,和人类合作的白蚁伙食(通常是秸秆)相当好,也没有条件出现逃逸。干燥的菌圃标本显示,在仿生田里的白蚁菌圃两三年就可长到拳头大小,这在自然条件下会花费更多时间。肥厚的菌圃则是长出肥鸡㙡的保证。这是一种人类视角。
而在这个如同恋爱的三角关系中,最迷人之处,是白蚁的倔强与不被驯服。
人类可以和白蚁合作养鸡㙡,但由白蚁控制鸡㙡的品种。这是让科研人员稍显无奈的现状。白蚁在三五年后可能有自己的换菌行为。比方说这一窝是「黄金蚁巢伞」(民间俗称黄皮鸡㙡),如果白蚁觉得吃腻了,或有突发情况,它觉得这个菌种不应该再保留,就可能会换成「真根蚁巢伞」(云南俗称独白鸡㙡,四川叫斗鸡菇)。蚁后会派工蚁衔着旧菌圃碎片扔出地面,由于不扎根于菌圃,只是在土里,所以长得纤细灵巧,长出的鸡㙡花也可以食用,学名小果蚁巢伞,当地人称为鸡㙡娘娘。换个说法,鸡㙡花其实是白蚁的剩饭。
文平博士就职于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是蚁巢伞鸡㙡菌的人工干涉出菇和仿野生种植的技术领军人员。这个项目实现了跨领域合作,由昆虫学、生态学和菌物学三个学科的学者共同推进。经历 15 年的付出和研究,到 2020 年,项目才基本脱离实验室。科研的目的是为了让老百姓在普通条件下产出效益。基地总经理黄祥燕女士就带领雨露乡罗文村众多村民参与白蚁鸡㙡菌产业开创,「一业带动一村」共同奔向高科技新产业的合作模式。
目前基地对消费者开放了承包菌窝子服务,同时开放种植端的合作。孙浩更期待那些经济价值低的地块能够被利用起来,比如荒地、台地、坡地。最佳海拔在 1600~1800 米,需要之前有过白蚁出没,近 10 年无杀虫剂、除草剂。「一亩地一年能有 1 万多块的毛利,还是很不错的。」
眼前的这丛「黑盖蚁巢伞」民间叫火把鸡㙡或黑帽鸡㙡,最好的采摘时间是现在到明天早晨开伞之前,是它长势最好、经济价值最高的时候。「养殖」鸡㙡,最容易引起质疑的是味道,它真的能和野山菌一样吗?尝一尝就可以见分晓。
鸡㙡采摘方式和贸易方式也由此改变,「野外采鸡㙡都是老小一锅端,是常见公共资源不拿白不拿的悲剧。而以基地采收模式,采取摘大留小的标准,特别小的菇,可以再等等。出菇品质一定是比较均衡,产量和价格是比较好的。」鸡㙡仿生种植项目的价值不仅于此,许建初教授补充道:「秸秆焚烧已经成为湄公河与东南亚等地『PM 2.5 超标』等环境问题的重要源头;白蚁辅助的秸秆高效还田,可以改善土壤水肥条件,增加土地生产力,发展山区特色经济的重要途径。也是基于自然解决方案,修复生态系统,应对气候变化的新模式、新方法。」
楚雄人把优秀卓越的人称之为「大鸡㙡」。客居云南的汪曾祺,夸赞鸡㙡是菌中之王,味正似当年的肥母鸡。作家阿城也表明立场,用这种菌做汤,极危险,因为你会贪鲜,喝到胀死。对于大多数云南或西南地区的人来说,鸡㙡是山里的妈妈味。
文平的小儿子放了暑假,在鸡㙡地间奔走跳跃。临走前,他采了一捧鸡㙡花,闪烁着大眼睛送给我们一人一朵。远远望去,白色的鸡㙡花连绵如星辰散落在草丛中。放在口中咀嚼,清甜,一种独特的鲜味浓郁绕人。
绵延了数千年的人与鸡㙡的故事,从现在开始有所不同。
干巴菌的价格和香气霸道,让其一跃成为云南菌中的无冕新王。不同等级的干巴菌差异巨大,在昆明木水花野生菌市场,干净如白色花朵的干巴菌,价格在 1500 元/公斤左右;更为灰暗、杂草丛生的干巴菌,500 元/公斤。最昂贵的干巴菌在木水花市场有一个相似的来处:「小哨」。
如果说仿野生种植鸡㙡是生物学的突破,包山菌则重点构建了新的生产关系。
近十几年,由于无序采收导致林地破坏,小哨曾经出现了干巴菌产量减少,甚至绝收的现象。同时干巴菌产出环节缺乏科学基础知识,成品质量也较为粗糙。在此情况下,宜良狗街镇小哨村委会推行了严格的保护性封山制度和林地承包制度,并实施了相应的奖惩规定。每 4 年一个周期,当地以公开招标的方式对「以干巴菌为主的野生菌资源的经营权、收益权及森林的管护责任」进行竞价承包。并设立承包封禁期为每年 5~10 月:非包山人员不得进入承包管理区域偷采菌子,一旦违规进入采菌,必须罚款。「村民会遵守吗?」苏鹏告诉我:「会的。如果偷采,村民将拿不到年底村里的干巴菌分红。」
这似乎是一个多赢局面:少部分承包户专心提高干巴菌质量和产量,生产总额上升,除了自留部分,还有一部分上缴用于村里的二次分配;大部分村民可以把时间精力用于发展农业,如果守规矩年底还能有村里发放的干巴菌分红,等于生活中有两笔收入。
采集野山菌早已和百万年前采集狩猎不同。云南也不再是孤山一座。它已经嵌套在现代社会中。包山菌是对传统野山公地危机的回应。
我拜托向导苏鹏带我走进小哨山林的世界。
在楚雄牟定野山采菌经历了艰险、冷一阵热一阵、横穿蜘蛛网、摔了好几次的体验,一上午都没看到干巴菌的踪迹。在小哨采包山菌悠哉、安全、闲庭信步……只需把干巴菌从小筐里拾起。
我很难描述这种新奇之感,这是一片野生林地,还是干巴菌田野?干巴菌从出菇到成熟需 30 天左右,是市场中可食用云南菌时间最长的。一路上,我看到、听到人类对娇气又贵气的干巴菌「仿生促繁」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
① 在森林埋好水管,每两天洒水,保持森林适宜的湿度;
② 在干巴菌窝子出菌后采摘放置小筐,调整小气候,防止松针掉落,也更容易识别位置;
③ 调整山林的「郁闭度」。当郁闭度较大时,需对林木的枝叶、灌草进行适当的修剪、割除,保持郁闭度在 0.65 左右,改善林地通风透光条件。对空地和郁闭度较低的林地,补植补造共生树种、菌根苗。调整菌塘腐殖质厚度;
④ 每年 12 月下旬至第二年 3 月,对菌塘腐殖质厚度进行调整,菌塘腐殖质厚度保持在 3~5 厘米;
⑤ 科学留种。每个菌塘或每 30 平方米每年至少留一个已成熟、开伞、破损、遭受虫害等商品价值低的子实体,任其生长传播孢子。
雨季时,承包干巴菌的农户就住在山上搭建的小房子里,可以随时照顾菌子。非雨季时打杂草、梳理山林。在滇中高原,和干巴菌合作共生的树主要是云南松林,其次是思茅松林,相对少见的是滇油杉林及杉木林。
对森林的改造是否会带来生物多样性的破坏?许建初教授的评论打消了我的直觉顾虑:「林下干巴菌仿生人工抚育不仅不会破坏生物多样性,而且可以成为森林抚育的重要手段,促进林木的快速生长,固碳增汇;同时适当清理林下凋落物可以减少森林火灾,控制病虫害;同时干巴菌的抚育可以增加土壤有机质,提高地下土壤生物多样性。」
苏鹏告诉我,这些如同照顾婴孩的效果是显著的。通过人工促繁的干巴菌产量能到达之前的 3 倍。或为一种更高「效率」的和山林合作的方式。我只能感叹,有人类出现的地方,就没有绝对的野生。
站在开阔的鸡㙡地上,许建初教授看着远方的山头感慨道:「日本人尝试了近一个世纪,还是没能驯化栽培松茸。仿生促繁是人工栽培的有效补充。」
在今年夏天,许建初教授的研究团队在野外种植黑牛肝菌取得新进展。去年起,科研人员在云南省保山市潞江镇丛岗村的榕树下尝试黑牛肝菌的野外种植并形成模式,所撰写的专利《一种黑牛肝菌的野外种植方法》于 2024 年 6 月 7 日获国家知识产权局颁发的发明专利证书。黑牛肝菌的中文正式名为「暗褐脉柄牛肝菌」,并非严格的共生物种,黑牛肝也是世界上第一个被成功栽培的牛肝菌品种。
不同宏观世界中物种常见的捕食、竞争、相互消灭关系,真菌世界中物种的合作共生关系让人感慨和深思,亦是《末日松茸》的部分命题。作者罗安清如是说:「在人类世,对真菌学的研究可能比你想象的更重要,这是一个人类活动对地球造成巨大影响的新世代,对人类世的讨论通常与地球科学、气候学等学科相交织。但我认为,为了真正理解这个以人为环境破坏为特征的时代,我们必须对真菌有更深入的了解……真菌让植物在人类活动的干扰中焕发新生、帮助修复森林和其他复杂的生态系统,我主张,对于菌根网络的观察、体验和与之相协调,是对万物相连的认可和感激。」
你不要企图驯服一个菌子,但了解尊重它,或可以与之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