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月中旬的下午 5 点半,天色蒙蒙黑。我站在厨房的灶台前,观察着油温和生姜、蒜头的颜色变化。瞅准时机,带鱼入锅,滋滋作响,短短几分钟,鱼身褪去耀眼的银光,转为焦黄,笔直的刀口在热力的作用下,变成海浪似的波纹。由弱渐浓的香味,直勾着肚子里的馋虫。
「望之如入武库,刀剑森严,精光闪烁。」《海错图》中曾这样描述带鱼。根据人们的多年观察,这种尾细如丝、鳞片退化,仅靠胸鳍和背鳍游动的深海鱼类,无论捕食、游动甚至睡觉,多保持头上尾下的垂直状,「直来直去」的形态和金属色泽像极了刀剑。从古至今,很多地方都将带鱼称为「刀鱼」。
对于我来说,带鱼是我冬日记忆中硬邦邦的冰坨,街上买来的,父母单位发的,一捆捆的,与大白菜一起随意堆在窗外、阳台等低温处。每到吃之前,家人会用锤子敲下一部分,泡在巨大的水盆里解冻。随着雾气升腾,冰坨由白变成透明,带鱼显露出修长身姿,那情形让我想起琥珀。看到这,或许大部分北方人都会共情,带鱼在这里有一些共同之处 —— 以天然冷冻形式保存、冬季大量上市、物美价廉,甚至烹制方式都大同小异。
这些共同点,正是带鱼本身的特点与习性决定的。
带鱼和大黄鱼、小黄鱼、墨鱼并称中国四大水产。但论产量,带鱼最高,价格也最平易近人。它的分布范围更广,除了东海、南海,渤海、黄海也都是带鱼的活动范围,后者更临近北方内陆。扁平修长的体型,让带鱼易于运输,较小的内脏赋予它不易腐坏变质的优势。带鱼是洄游鱼类,每年春初和秋末的迁徙,冬季是其捕获量更大的时节。在尚无冷链运输的年代,靠着季节优势,带鱼通达畅行于冬季寒冷且漫长的地区,成为少有海鲜供应的北方城市餐桌上的亮点。带鱼的营养价值和易于食用也是它深受北方人青睐的原因。它含有丰富的蛋白质、脂肪酸,可在冬日御寒,增强抵抗力,同时肉多刺少,对于多数不善和鱼刺打交道的北方内陆人,食用体验更为友好。
靠天吃饭的运输条件是优势,但并不能保证带鱼的品质。冻成一捆的带鱼,化冻后经常发现残破、烂肚、甚至变质,即便少数品相完整,也是周身银质脱落斑驳、伤痕累累。捕捞时的摩擦碰撞、运输中的挤压、天气原因导致的反复解冻,每个环节都是带鱼品质下降的原因。一捆带鱼里能有一半能最终入口就很不错了。买成坨的冻带鱼如同今天的开盲盒,不等完全化开,你永远不知道其中不能吃的鱼头、没肉的尾巴,或受欢迎的中段,哪样更多。至于想见到完整的带鱼,几乎是不可能的。
尽管无法控制带鱼本身,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会借助烹饪加工环节的巧妙处理,让差强人意的带鱼,变成香喷喷的佳肴。「带鱼长丈余,无鳞而腥,诸鱼中最贱者,献客不以登俎。然中人之家,用油沃煎,亦甚馨洁。」明代的福建诗人谢肇淛在其随笔《五杂俎》中这样描述如何烹制带鱼,几百年后,聪慧勤劳的北方家庭,没有福建人面对「诸鱼」的更多选择,在处理这种仅有的海鲜时,更是充满敬意又开动脑筋。
料酒、葱、姜腌渍去腥,表面开花刀让肉更易入味,煎炸赋予其焦脆口感,糖色提亮色泽,酱油胡椒粉增加味觉层次,出锅前烹醋增鲜……红烧是带鱼最经典的解法,更多不同做法则散落民间。比如,我家会根据带鱼大小和品相决定如何制作,最便宜的两指(民间以手指宽度作为带鱼计量单位)带鱼个小肉少,干炸后骨刺酥脆,蘸着椒盐,是理想的待客下酒菜。三指带鱼浅煎入糖醋料汁,高压锅焖煮,肉烂骨酥,不但现吃鲜香,隔夜蒸发了一些水分又吸饱汤汁后更好吃。至于饱满肉厚的四指带鱼,通常在过年时才能吃到,红烧是最正确的打开方式,鱼肉自不必说,连汤汁都非常抢手,拌着米饭,是那时的人间美味。
锅中的带鱼,已经两面金黄,与红烧、清蒸两种做法,构成了今日餐桌上的带鱼三吃。为了物尽其用,我提前将鱼头煮汤,搭配鲜制米粉。三菜一汤既简单,又涵盖了南北精华 —— 红烧、干煎是北方经典,而清蒸和煲汤,则是我在吃了多年带鱼后,在更接近原产地的南方学来的。
当我第一次在深圳餐馆里看到清蒸带鱼上桌时,发出了灵魂拷问「这也能清蒸?」当地友人满脸不解,而我也一下明白,出水时间短、没有腥味,清蒸自然是呈现带鱼美味精华的最好方式。清蒸带鱼表面银脂均匀,肉质饱满,味道细腻鲜甜。
后来,我在日本爱媛县的鱼船上第一次见到活带鱼,尝到了带鱼刺身。出海那天,风大浪急,我还在适应晕船的不适,随船向导桑木先生鱼竿一拉,一条光泽闪耀的带鱼被甩到甲板上,身长超 1 米,宽约四指,满口交错的牙齿锋利外露。「鳞色闪烁如锡箔然」,想必袁枚当年也应该是见过鲜活带鱼,才有了《随园食单》中如此贴切的描述。
桑木先生是钓鱼高手,料理鱼也驾轻就熟。脑绞放血、分切去骨、取肉精修,短短 10 分钟,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刺身配着鱼头和边角料烹煮的味噌汤被送到我面前。炙烤过的鱼皮散发焦香,与有丰腴油脂的肉组合在一起,层次丰富,入口即化。日本沿海与中国东海相邻,出产很多相同的水产,这条带鱼和我从小吃的白带鱼正是同一个品种 —— 日语名为太刀鱼(タチウオ),是高级餐厅中才有的贵价食材。
「除了季节性洄游,太刀鱼还会『垂直洄游』。」 桑木先生告诉我,带鱼通常白天在百米深海休憩,深夜到清晨游至海面区域捕食。「钓太刀鱼理想的时间是清晨,有时候可以一竿拉上一串。」桑木先生说我们能在临近中午钓到,实属好运。
见我对太刀鱼充满兴趣,下船时桑木先生向我推荐一本书《全面了解太刀鱼钓法指南》(タチウオ釣り全部わかるBOOK),仔细阅读后,我了解到鲭形目带鱼科共有 9 属 44 种带鱼,在全球五大洋皆有分布,中国海域可见其中 4 属 6 种,这其中最常见的是白带鱼和南海带鱼。南海带鱼俗称油带鱼,在南海和印度到西太平洋的海域较为常见。可能因为多为进口,这种带鱼常被称为「非洲带鱼」,其明显特征是个头更大,眼睛有黄色虹膜,黄色背鳍根部生有节状骨瘤。「非洲带鱼」虽然肉厚个大,但口感干柴、味道寡淡,受欢迎程度远不及白带鱼。
吃饭间隙,友人与我聊起小时候带鱼的价格,他听长辈说,当年带鱼便宜,三毛八一斤的价格保持了许多年,甚至低于同期的肉蛋水平。扣除通货膨胀因素,近些年来带鱼价格上涨不少。但相比大黄鱼动辄成百上千元,以及价格更夸张的名贵石斑鱼,带鱼作为深海鱼类依然物超所值。
如今,市售冷冻带鱼每斤单价在 40 元上下,同样是冷冻,但品质和早年不可同日而语。出海急冻、全程低温运输、保存等各种措施最大化锁住了新鲜。一些预加工带鱼还在捕捞后去除头尾、内脏后分段冷冻,不但更易冰箱存储,还省去消费者动手的麻烦,化冻即可进入烹制环节,方便度大增。
餐厅动辄数百元一份的带鱼当然含有不少情绪价值,但不可否认,其选材更讲究。首先,手钓 —— 而非网捕带鱼 —— 是高级餐厅标配。网捕过程中的带鱼相互撕咬、挤压、摩擦,而手钓最大化保持了鱼的完好品相,那些银脂完整,光泽耀眼的,皆为以更高成本获取的手钓带鱼。同时,产地偏好也左右着价格。舟山渔场以优异的自然环境驰名世界,其出产的带鱼体型适中且肉质细腻,食客追捧,需求量大,这也让舟山带鱼的价格明显高于其他地区。冰鲜运输能极大提升带鱼的口感,让远离产地的食客吃到无限接近现捕的味道,而代价是更高的成本。带鱼和同为鲭形目家族的其他鱼类一样难以保鲜,非冷冻运输的过程,就是与时间赛跑。过程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损耗。不过这样的带鱼到手,让人感到物有所值,我这次就有幸寻到餐厅品质的舟山手钓冰鲜带鱼,打开泡沫包装箱的那一刻,眼前银光闪闪的带鱼让我想起爱媛钓鱼船上的那一只。
得益于带鱼产量一直保持稳定,虽然价格波动上涨,但并未像黄鱼那样人为炒作、天价拍卖,多年来从未出现过价格断崖式跳水,或者无鱼可捕的情况。同样,面对过度捕捞,带鱼产卵周期长、孵化生长快的优势,让它能维持种群繁盛。在中国是全球第一消费大国,每年捕捞量 180 万吨,占全球总产量一半以上的情况下,能维持此情形,实属不易。
很快,带鱼小梳子一样的鱼骨摆满小碟。窗外寒风渐起,又一个北方的冬天就要来到,这是一个新的属于带鱼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