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深宫里之前,她曾经是一个多么特别的存在啊。
在马背上游牧惯了的契丹人,无不以高强武艺为尊。弯弓射雕后骑着骏马飞驰于无边的草原,似乎才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即便是女子,也该是高挑健美,讲起话来爽利至极,豪迈之中尽是掩不住的英姿。
可她不同于她们。
她轻柔婉媚,婀娜多姿,在别的女子忙于牧羊玩耍之时,她却轻抚着古琴,作一首高山流水诗,弹一曲泠泠仙妙音,而后叹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她便是辽道宗耶律洪基的皇后,萧观音。
萧观音出身于世代坐稳皇后位的萧氏一族,父亲萧惠是辽兴宗母亲萧耨斤的兄弟。
纵观辽朝历代的萧皇后,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可以在战场上号命三军冲锋陷阵的女统领,而萧观音这样喜爱吟诗作对的皇后,便是异类中的异类,足以令人咋舌。就像独自盛放于山涧幽谷的兰花,不求与热闹香溢的百花争艳,独有自己的一派风流。
萧观音于重熙(1032年~1055年)年间,大约四岁时就被指婚给了耶律洪基,二人算得上青梅竹马。
那是一段青葱的岁月,静好的时光将初春柔和的阳光映射在二人脸上,把这两小无猜的美好收放在记忆里深藏。
耶律洪基亦喜爱风韵楚楚的萧观音,也乐得与爱妻相伴消磨时光,期间萧观音生下三位可爱的公主:耶律撒葛只、耶律纠里和耶律特里,以及小皇子耶律浚。一直到耶律洪基称帝后,两人感情依旧温存有加,羡煞旁人。
萧观音于清宁元年(1055年)十二月时立为皇后,尊号为懿德皇后。
那时帝后感情甚笃,犹记那次秋猎,帝后相携出行,一路上谈笑风生,好一副恩爱眷侣之相。等到了一个名叫伏虎林的地方,辽道宗见此地风物甚佳,遂命皇后赋一首应景诗,萧观音领旨后,不过沉吟片刻,略一思忖便作出一诗:
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俱破胆,那叫猛虎不投降。——萧观音《伏虎林应制》
此诗一出,众人皆赞叹不已。辽道宗更是欢心雀跃,他瞧见今日的皇后不复往日的文弱楚楚,带着北国女子特有的豪迈之情,英姿尽显,这如何不惹人赞赏!他一拍马鞍,指着萧观音对众人道:“皇后真可谓是女中才子啊!”
萧观音女中才子的称号便由此而来。
萧观音还曾作过另一首御制诗:
虞廷开盛轨,王会合奇琛。到处承天意,皆同捧日心。文章通谷蠡,声教薄鸡林。大宇看交泰,应知无古今。——萧观音《君臣同志华夷同风应制》
其才其德,当真不负女中才子的称号。
萧观音的能诗善文为她赢来了皇帝的赞赏,那也是她安静温婉的天性——她喜爱三月春华,在芳香烂漫中寻芳,在采茶扑蝶中聆听春日的奥妙;或是在宫殿里安静焚上一炉香,在尘烟缈缈间抚琴吟诗,在渔舟唱晚的曲声中叹此乐何及。
这才是萧观音所喜爱的生活,她想要的,无非就是这些风韵雅意,听起来不算什么,偏偏她的良人却不能与她共享这些花枝子下的清欢雅事。耶律洪基好游猎,其最大的爱好便是巡幸各处,在丛林里狩猎野兽,方能彰显他身为契丹子孙的威武。
皇帝好动,皇后好静。
萧观音不愿参加这些热闹的狩猎活动,起初辽道宗还兴冲冲的邀请萧观音一起游玩,可萧观音再三推辞,皇帝觉得无趣,便不再找她了。更何况,萧观音每次看耶律洪基出入丛林都觉得心惊肉跳,她实在理解不了,这种不顾安危的活动为何这么得他欢喜。
萧观音忧心于辽道宗的安危,再三劝诫道宗尽量减少游猎,多将心思放于朝政上,萧观音不说还好,这一下撞在辽道宗的肺管子上,他正热情似火,她却一盆水浇下来,妄图把那火苗浇灭。在皇帝眼里,萧观音此刻压根不是什么圣明贤后,而是一个总与他对着干的,唠唠叨叨的无趣妇人!
辽道宗鼻子一哼便转身离开,留下被一棒当头尚不明所以的萧观音在原地踏步。本想做一次圣明贤后,没想到却惹了皇帝的埋怨和冷落,她一身的不是。
从此,萧观音的人生便直线下滑,而且直到死,再没抬起过。
失宠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从前总是能听见鸾车风铃作响于殿前,而今却是秋霜满地,连枯叶子都不愿意在她的枝头上苟延残喘。
萧观音只得和历朝历代同样失宠的皇后妃子一样,在寒冷的宫殿里倚着熏笼,从繁星点点看到日头东升,如玉的容颜也染了一层灰,守着窗儿,人比黄花瘦三分。
萧观音此等才情横溢的女子,本就敏感忧郁的一颗素心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在孤冷无光的宫殿里,她和着血泪写下《回心院》词十首,句句带泪,声声是血,令人不忍细读。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扫深殿,待君宴。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是秋来展转多,理有双双泪痕渗。换香枕,待君寝。铺翠被,羞杀鸳鸯对。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袂。铺翠被,待君睡。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装绣帐,待君贶。叠锦茵,重重空自陈。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叠锦茵,待君临。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剔银灯,须知一样明。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剔银灯,待君行。爇熏炉,能将孤闷苏。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爇熏炉,待君娱。张鸣筝,恰恰语娇莺。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张鸣筝,待君听。——萧观音《回心院》
好词当然要曲来配。
萧观音叫宫廷乐师赵惟一谱上音乐。赵惟一不敢怠慢,把《回心院词》谱上音乐,只听得确是缠绵悱恻,柔婉至极。
萧观音善琵琶,与赵惟一丝竹相合同奏,如同凤求凰引,九天而落。才子佳人,管弦相交,如何不叫人遐想?彼时她尚且沉浸在音乐的美好里,却不知命运在她背后暗暗发笑,只等着将带血的枷锁锢于她身上。
那段时间,后宫盛传此二人情投意合,这些谣言被别有用心之人抓在手里,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刃,一定要捅进萧观音的胸膛,让她再不能起身。
太康元年(公元1075年),萧观音所生的皇太子参预朝政。权臣耶律乙辛不满太子,便试图谋害太子和萧观音。
他联合皇后的侍女单登,借着流言四起,对萧观音暗下杀手。
单登弹筝绝妙,耶律洪基曾经召她弹奏,萧观音却说:“她是叛臣的婢女,难保她不会像春秋时的豫让那样为主报仇。”此话一出,耶律洪基就打消了宠幸她的心。单登为此怀恨在心,对萧观音恨之入骨。
于是耶律乙辛和单登两人合谋,想出了一个暗毒的计划。
耶律乙辛写出淫秽至极的《十香词》,假说是宋国皇后所作,由单登献于萧观音,萧观音入了圈套,把自己写的诗也写在上面,其诗云: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君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萧观音《怀古》
此诗一出,萧观音再无生的可能。
耶律乙辛借题发挥,指控皇后萧观音与赵惟一私通。
起初道宗并不相信耶律乙辛所说,可耶律乙辛却抓住了死穴,直言萧观音此诗带有赵惟一三个字,定是与他有私情。道宗皇帝轻信谗言,萧观音再怎么解释也不行,还是被“铁骨朵”击得几至殒命,随后道宗又派参知政事张孝杰与耶律乙辛审此案。
萧观音锒铛入狱,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沦落为任人宰割的槛下囚。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敢相信为何自己会沦落至此,是那首词错了吗?还是叫赵惟一谱曲错了?
好像都没错,却又感觉都有错。
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如何禁得起那群豺狼虎豹的折磨?
她在牢里奄奄一息之际,听闻赵惟一已经屈打成招。她只感觉天旋地转,听闻外面的桃花开得正好,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了。
同年,道宗赐萧皇后自尽。据说萧观音自尽前,想见道宗最后一面,可道宗并不见她。萧观音悲痛至极,作《绝命词》一首,含恨离世。
嗟薄佑兮多幸,羌作俪兮皇家。承昊穹兮下覆,近日月兮分华。托后钧兮凝位,忽前星兮启耀。虽衅累兮黄床,庶无罪兮宗庙。欲贯鱼兮上进,乘阳德兮天飞。岂祸生兮无朕,蒙秽恶兮宫闱。将剖心兮自陈,冀回照兮白日。宁庶女兮多惭,遏飞霜兮下击。顾子女兮哀顿,对左右兮摧伤。共西曜兮将堕,忽吾去兮椒房。呼天地兮惨悴,恨今古兮安极。知我生兮必死,又焉爰兮旦夕。——萧观音《绝命词》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萧观音将所有的悲哀和愤慨凝成血泪,化而为词,此后杜鹃飞过,带着一片如血残阳到她再也不用醒来的梦中。那梦里的亭台小院里,有一位搁笔而下的女子转身笑着问她的良人,你瞧,此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