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四十九年前,你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今天呢,还认得这条路不?”
电话那头的声音粗哑又熟悉,像是从老旧的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一样。我的手一抖,烟灰掉在了桌上。脑袋“嗡”了一下,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刘大勇?你还活着啊?”
“废话!”电话那头笑了,“乔三娃,我可不像你,这些年出息大了,连咱们村都不回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可我听得出,更多的是埋怨。四十九年了,我再没回过陕北柳沟村。说没时间是假,说没脸回来才是真的。
挂了电话,我点了根烟,盯着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脑子里全是那些年的影子。
1975年,我22岁。北京来的知青,穿着半旧的军绿棉衣,扛着铺盖卷儿,坐着闷罐车一路颠簸到了陕北。比起其他同来的年轻人,我算是幸运的,分到柳沟村后,村长刘铁锁把我安排到了村东头的一户人家住下。那户人家姓柳,家里有个姑娘,叫柳如花。
柳如花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可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根本没心思想这个。那时候的柳沟村穷得叮当响,家家都住窑洞,冬天吃口热饭都难。可这些,我没得选。
“乔三娃,你咋回事哩?今天还不去开荒!”村长一嗓子吼得我耳朵都疼。从那以后,“乔三娃”就成了我的新名字,北京来的乔志远成了过去。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苦,可也说不上多难熬。村里人淳朴,日子虽然清苦,可他们对我这个“城里娃”格外照顾。柳如花也经常给我送点吃的,用她的方言叮嘱我:“山里风大,别冻着。”
我心里明白,她就是个好心肠的人。可年轻的我,哪能不动心?只是啊,那时候的我们,谁都不敢多想。后来,我参了军,离开了柳沟村,心里却始终带着这片土地的影子。
回忆到这儿,我猛地掐灭了烟,心里一阵说不出的烦躁。
第二天,我订了去延安的火车票。上车前,我跟家里人打了个招呼,可儿子倒是先埋怨上了:“爸,你这七十几的人了,跑那么远干啥?”
我没搭理他。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得回去一趟。
火车一路向西,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荒凉。记得那年我刚到陕北的时候,满眼的黄土高坡,光秃秃的山,风一吹,尘土能灌进裤腿里。可现在车窗外,远处的山上居然有了一片片梯田,山脚下还能看到村庄的轮廓。
下了火车,刘大勇早就等在站台。他一眼就认出我,冲我喊了一嗓子:“乔三娃!”我愣了愣,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可再一看,眼前这人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子刻的,背也有点驼了。
“你可算来了!”他咧嘴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回村!今天让你看看柳沟啥样子了。”
车子一路颠簸,到了村口,我就看见了那条新修的水泥路。四十九年前,我是从这条土路上一步一步走出去的,今天,我又走了回来。村子变了许多,窑洞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的小砖房。老槐树还在,枝叶繁茂,可地上的村碑已经换了新的。
“村长家还在吗?”我问。
刘大勇点点头:“村长早死了,现在村委会就是他儿子管事。不过你先别急,咱们去看看柳家吧。”
听到“柳家”两个字,我的心猛地一紧。车子开进村子,停在了柳家老宅前。那地方早就没人住了,窑洞塌了一半,门口的石磨上长满了青苔。我站在那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她后来怎么样了?”我忍不住问。
“嫁了。”刘大勇叹了口气,“你走的第二年,她就嫁了村西头的张大柱。日子倒是过得不错,可前几年得了场病,走了。”
听到这话,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四十九年,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寒暄。可现在,她已经不在了。
刘大勇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去村委会歇歇。”
村委会的院子里,坐着几个老头。见了我,他们都笑着打招呼:“哟,这不是乔三娃嘛!你还记得咱们不?”
我一时有些恍惚,认出了几个熟面孔,他们的名字却怎么都叫不上来。我们聊了会儿天,说的无非是村里的变化,谁家发了财,谁家添了孙子。可我的心一直没静下来,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弄明白。
就在这时候,一个年轻人跑进院子,喊了一句:“乔三爷,咱们村修路的事儿,你知道是谁捐的钱不?”
我愣住了:“谁?”
年轻人挠了挠头:“是你啊。”
我脑袋“嗡”了一下,站起来问:“啥意思?”
刘大勇在一旁嘿嘿笑了:“你忘了?当初你搞那个扶贫项目,说是帮陕北的村子修路。咱们柳沟这条水泥路,就是你那笔钱修的。”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四十九年,我没能回来,可我却用另一种方式,和这片土地重新连在了一起。
傍晚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到村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抽烟。夕阳洒在地上,照得那条新路发亮。我忽然想起柳如花当年的一句话:“乔三娃,你以后要是当了大官,可别忘了咱们村。”
我笑了笑,眼眶却有点湿。
这一生,我走过很多路,看过很多风景,可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柳沟村的这一条。四十九年后,我终于明白,不管走得多远,人总得回头看看。那些曾经的羁绊,不是为了让人后悔,而是告诉我们,人生的每一步,都有它的意义。
天色渐沉,我转身往村里走。身后,远处的山峦渐渐被笼罩在暮色里,像一幅静静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