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老高，那‘书呆子’，当年窝头都吃不饱，现在怎么混成那样了？咱们知青点里的‘最没用’，居然成了咱们最有出息的人！”有人这么一说，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酒杯差点没端住。
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那是1968年，我们一伙十几个天津来的知青，挤在一辆敞篷卡车上，穿着单薄的衣服，带着简单的行李，颠簸了整整一天，才到了这个叫石头坪的小山村。那地方，真是穷得掉渣，四周全是光秃秃的山，村里人住的是泥土垒成的低矮房子，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一下车，扑面而来的土腥味就把我们熏得咳嗽不止。乡亲们围过来看我们这些“城里娃儿”，眼里全是好奇。有人偷偷嘀咕：“能干农活吗？别累死喽！”
我们被分到村里的几户人家借住。男生住队部两间破房子，女生挤在村民家。我当时觉得，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可没办法，已经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那时候，我和高志文住一个屋。他个头不高，瘦得像根竹竿，戴着副厚厚的眼镜，一看就不像干农活的料。果然，第一天出工，他拉犁拉到半路，直接趴地上了，队长骂了他一句：“这身子骨，还不如咱村的娃！”我心里有点替他难受，就帮着他把活干完了。
可谁知道，他回去后竟一声不吭，从行李里掏出一本书，点着煤油灯就看上了。我问他：“你看啥呢？”他抬了抬眼镜，说：“物理书。”我当时就乐了：“你这时候看书，能吃饱饭还是能把犁耙拉轻点？”他挠了挠头，认真地说：“现在看不顶用，早晚有用。”
我当时没多说，心里却觉得，这人怕不是有点迷糊。后来，他干活总是慢吞吞的，间歇时间就捧着书不撒手。大家都笑他，说他是“书呆子”，干不成活，还假装斯文。他听了也不生气，还是该干啥干啥。
那段时间，日子是真难熬。春天插秧，夏天割麦，冬天挑粪，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肚子还是填不饱。我们几个男知青有时候跑到田埂上躲懒，偷偷抽支烟，或者聊聊以后怎么能回城。高志文倒好，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着什么公式，嘴里还念念叨叨的。有人骂他：“你倒是躲得清闲，学这玩意有屁用！”他只笑笑，不吭声，还是低头算他的。
后来，村里有一个参军的机会。队长点了我的名，说我身体壮，适合去。我心里挺高兴，但又觉得高志文更需要这个机会。于是我主动让给了他。可谁想到，他因为视力不过关，在县里就被刷下来了。我气得不行，回去就骂他：“你这眼睛，是不是书看坏的？白瞎了老子这大好机会！”他低着头，小声说：“不是现在看的，我从小就近视。”我一听，火更大了：“那你早说啊！”他挠着头，憨憨地说：“我也想试试嘛。”
这事过去后，我心里对他有点疙瘩，总觉得他太死脑筋，不够合群。可再气归气，日子还是得过。那几年，不少人托关系、送礼，争着往城里调。高志文倒好，什么都不干，还说：“送礼走后门，不是正道。”我们听了都摇头，说他是书看多了，脑袋读坏了。
后来，村里分了几次招工名额，我托人送了两瓶好酒，进了县里的电机厂。走之前，我还劝了他一次：“老高，别太死板了，去争取一下。”他说：“不着急，机会总会有的。”我当时真想骂他一句：你这人，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谁也没想到，1977年，天翻地覆的机会来了。那年夏天，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村里，所有人都炸开了锅。。我心里其实不信，十年没摸书了，他凭什么考上？可他每天挑灯夜战，连地里的活都顾不上了。我打趣他：“书呆子，你这回还真把命豁上了啊？”他说：“这次机会，值！”
考试结果出来那天，他居然考上了！而且是省里的丰州工业学院。我听了，心里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后来他走了，去了学校，彻底离开了石头坪。
再后来，我听人说，他毕业后进了市里的机械厂，几年后又调到机关单位，混得风生水起。我心里虽然不服气，但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运气好。
时间一晃到了1995年，我干了二十多年工人，结果因为一次事故落下了残疾，提前退了下来。老婆也下岗了，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实在没办法，我们一家人回了天津老家，挤在父母的老房子里。
那段时间，我真是愁得睡不着觉。女儿还在上学，家里就靠我那点病退工资，连饭都吃不饱。就在这时候，高志文来了。他提着一袋米、一袋面，还塞了几百块钱给我，说：“老张，咱当年的兄弟，这点小忙不算啥。”
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难堪还是感激。他又说：“我岳母那边有套闲置的房子，你们先搬过去住。还有，街口正好缺个早点摊，我帮你们张罗张罗，启动资金的事我来想办法。”
后来，我和老婆就在那边开了个早点铺。虽然起早贪黑，但总算熬了过来。几年后，女儿大学毕业，日子也渐渐宽裕了。
再后来，当年的知青们陆续回到了天津。每年正月，我们都会聚在一起，聊聊过去的日子。高志文每次都抢着买单，说：“当年我最没用，现在轮到我请你们了！”
那一年聚会，有人问他：“老高，当年你是不是早知道会恢复高考？”他笑着摆手：“哪知道啊！就是想着，总得给自己留点希望嘛。”
听着他的话，我忽然想起了五十年前那个晚上，他在煤油灯下看书的身影。那时候的他，瘦弱、沉默，可眼里却透着一股倔强。
散场的时候，大家一起唱起了那首老歌：“我们这一代，豪情满胸怀……”歌声在夜里回荡，我的心里却格外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