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月的天,地上的积雪已经渐渐化了,但吹到脸上的风还带着冬日积蓄的寒气。
穆时宁就是在此时渐渐清醒了过来,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站在面前的妇人。
“宁丫头,不是婶子不讲情理,你也知道,婶子自来是疼你的。只是你看看,你家里刚刚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这婚事无论如何也得延后了,你阿源哥年纪也不小了,我跟你叔都等着他成家好赶紧抱孙子呢。
你俩这婚事……害,要我说你们也是没有缘分。你放心,日后婶子也给你留意着,等你把家里这摊料理利索了,婶子保证给你相看个好的,让你进门就享福!”
穆时宁快速理清了脑子里浩如烟海的信息,终于想起眼前人是谁了。
是镇上茶叶铺子的老板娘曹家婶子,而她身后站着的身材高大又一脸不情不愿的年轻人,则是“自己”的未婚夫曹源。
穆时宁回头看了看自家院子,白事的棚子还没来得及撤,正屋门口还有一对小娃娃探头探脑地正往这边看。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搓了搓自己冻得通红的耳朵,心下有了主意。
穆时宁向后退了一步,指了指正屋。
“婶子,阿源哥,你们先进屋坐,这大冷的天有什么事非得在院子里头站着说,我给你们倒杯热水。”
本来还怕穆时宁不同意的曹家婶子愣了一下,看穆家丫头这意思,好像也不是非得撕破脸才行,既如此,索性就听听她怎么说也好。
穆时宁引着他们母子走进了正屋,原本躲在门口的一对小娃娃怯怯地让开了位置。
穆时宁揉了揉他们的头,指了指边屋。
“姑姑有事跟曹家奶奶和叔叔说,朝哥儿和夕夕先去姑姑的屋子里待一会儿好不好?”
三岁出头的两个小娃娃在穆时宁伸出手的时候就僵住了,显然她这个姑姑平日里待两个孩子并不算和善。
不过此时倒是也顾不得这些了,穆时宁还是要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她前脚把曹家母子请进去,给两人倒上了热水,还没来得及开口,院子里就走进一个身背一捆柴的少年。
穆时宁眼睛一亮,赶紧朝少年招手。
“阿佑,你回来的正好,替姐姐跑个腿,去里正家一趟,请他老人家过来一下,说我要和曹家哥哥退婚,请他老人家做个见证。”
穆时宁这一嗓子,在场的几人脸色都变了。
曹家婶子一口热水还没喝到嘴,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来。
“宁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婚事自来是两家商议着来,你请里正来难道这婚我们就退不得了?”
院子里的穆时佑也大步走了进来,紧皱着眉头看向曹家母子。
“二姐,是不是他们看大哥大嫂出事了,就赶来退你的婚?莫不是欺负咱们家没有男人?!”
穆时宁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激起这么大反应,赶紧好声好气地两边安抚着。
“婶子您消消气,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曹家婶子脸色依旧不好,倒是曹源,赶紧扯了扯自己母亲的袖子,让她先坐下来再说。
穆时宁看着洒了半杯的热水,拿过抹布擦了擦桌子,又把曹家婶子的杯子给蓄满了。
接着拉过自己的弟弟,给他拍了拍肩膀上的柴火屑。
“你这孩子也是,听话只听半句,我不是说了吗,是我要和曹家哥哥退婚。”
穆时佑一脸不赞同地看向穆时宁,想劝她不要冲动,但又觉得这话不适合当着曹家母子的面说,只能气哄哄地把头扭向一边。
穆时宁笑着给他整了整领子。
“这其中的道理姐姐之后再同你说,先去吧,晚了里正大叔兴许就被旁的事绊住了,还要辛苦曹家婶子和哥哥再跑一趟。”
穆时佑虽然不情愿,但姐姐的话不能不听,他恨恨地瞪了那娘俩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穆时宁不放心,又提高嗓门喊了一句。
“我说什么你便传什么,不许胡说!”
穆时佑的变声期还没有结束,少年的嗓音介于稚嫩和粗粝之间,还带着明显的情绪。
“知道了!”
看着弟弟跑远,穆时宁终于也坐了下来,笑着看向曹家母子。
“婶子,您刚刚说的那些话我都懂,做父母的所求不过就是这些,让阿源哥早日成婚生子,方才算是家宅兴旺。
我家这事……虽说没有妹子为兄嫂守孝的,但确实家里暂时也离不得我。阿佑年少,朝哥儿和夕夕两个孩子也才三岁,我好歹是长姐,我在,这家里也算有个主心骨。
我被兄嫂抚养长大,为他们守着这个家,养育子女成人是应该的,但实在没有耽误阿源哥的道理。
所以这婚,该退,说到天边去您也占着道理。”
曹家婶子听她这么说,脸上倒是好看了不少。
心说这穆家的丫头原来挺泼辣刁蛮的一个人,如今家里遭了难,倒是一下子懂事起来了。
曹家婶子气顺了,不紧不慢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热水,觉得五脏六腑都暖和了不少,语气也放缓了。
“正是这个道理,我说什么来着,宁丫头就是懂事。只是……你做什么要去请里正呢?这事咱们两家定了不就得了?”
穆时宁原本就是个逢人三分笑的性子,甭管真心假意,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她自小就懂。
此刻她虽然穿着一身素服,但眉眼温柔,还真让曹源有些移不开眼睛。
穆时宁无视曹源的目光,一脸真诚地看向曹家婶子。
“婶子,这道理是没错,但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咱们两家此时退婚,知道的是您成全我照顾家小的心意,不知道的难免说些不好听的话,若是真生了流言出来,也耽误阿源哥之后的婚事不是?”
曹家婶子脸色一僵,穆时宁的话不无道理,远的不说,这十里八村的会怎么议论她家,她用脚趾都想得出来。
穆时宁淡淡一笑。
“所以这话得我来说,我主动退婚,旁人自然就不会说曹家的不是了。咱们再请了里正来作证,日后也断了那些嚼舌根子的人的后路。婶子您觉得如此可算周全?”
这对曹家来说自然再好不过!
曹家婶子压根没想到今日的退婚能多顺利,所以还特意把自己人高马大的儿子带来撑场面,想着穆家丫头就是再想在此时给自己找靠山,也不好当着男人的面要死要活地非要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没想到如今竟然峰回路转,这穆家丫头不仅痛快地答应了,甚至还为他们家的名声考虑,如此自己的儿子就算马上再相看,旁人也说不出什么的。
虽说一开始曹家婶子就没看上穆时宁,如今也觉得她顺眼了不少。
事已至此,曹家婶子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她笑眯眯地拉过穆时宁的手,轻轻拍了拍。
“宁丫头是个好的,可惜你阿源哥没有福气。
唉!天可怜见的,你哥哥嫂子多好的人啊,没想到竟遭了这大难,留下你们姐弟几个……”
说到这,曹家婶子还抹了一把眼泪。
这倒不是她装出来的,其实只要不拖累自己儿子,这穆家的遭遇确实值得人同情,她也不是没有心肝的,这事谁提起来都得叹两声。
如今退婚已成定局,她也不用再扮白脸了,自家是生意人,结个善缘就比结仇强,好话也是顺嘴就来。
“好孩子,你们几个操持一场白事也不容易,你不要跟婶子客气,日后你就把你阿源哥当亲哥哥,有需要他帮忙的尽管说。
你一个姑娘家,阿佑才十四,也还算个孩子呢,更别提还得照顾两个小的。
这家里凡是你们干不了的,你尽管让阿佑来咱家店里找人,你阿源哥什么粗活重活都干得。
倒是你们,不要太操劳了,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累坏了身子可不好。”
穆时宁上辈子凭借高超的演技骗过了所有人,现下接住这种戏份简直手到擒来。
只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下了多大决心一般。
“婶子为我好,我都知道,只是这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我们姐弟再不经事,如今也得学着自己顶门户了。
这家里毕竟办的是白事,也不好太劳烦旁人,街坊邻居已经帮了我们许多,今儿就过头七了,等这两天把这些都撤了,后头也没什么事了。
阿源哥正是相看亲事的好年纪,虽说咱们不像那些大户人家有些忌讳,但到底是不好的。
我既然拿阿源哥当亲大哥,自然是希望他好,不与前头相看的人家有过多牵扯,才能让后头的姑娘家更安心一些。
您放心,我这实在没什么事要劳动阿源哥,真不是和您客气。”
这话说得实在熨帖,曹家婶子知道自己儿子是真心对穆时宁有好感,也担心他若是常来帮忙,一来二去真的断不了了。
她正想再夸两句,院子里便传来里正的声音。
“宁丫头!宁丫头!你弟弟说你要退婚?”
穆时宁赶紧起身迎出去,曹家母子也一起跟上。
里正个子不高,比十四岁的穆时佑还矮了一截,老人家一路走来显然有些急,如今到了院子里还在喘。
穆时宁朝老人家微微行了个礼。
“是,劳您费神了,您也知道,我哥哥嫂子刚走,这事说到底还得有家里长辈给做个见证,我实在想不到旁人,只能麻烦您了。”
说着又瞪了自己弟弟一眼。
“阿佑你也真是的,你把里正请来就是了,走这么急做什么!”
里正大叔摆摆手。
“不怪他,不怪他,是我怕你被人欺负了,赶紧过来看看。”
曹家母子此时站在穆时宁身后,闻言脸上都有些讪讪的。
穆时宁上前将人轻轻扶住往屋子里引,声音轻柔。
“让您惦记了,我真没事,曹家婶子和阿源哥也没有欺负我,是不是阿佑没说清楚?是我要与曹家退亲的。”
里正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还真是你要退亲啊?阿佑说了我还不信呢!你你你……你这丫头,虽说你今年不宜办婚事,但也用不着退亲啊!
如今你哥哥和嫂子走了,日后你的婚事便更加艰难 ,你怎么不知道愁呢?!”
穆时宁把人请进屋,又给倒了热水,笑着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曹家母子,张嘴就开始胡编。
“曹家婶子今日前来既是为我哥哥嫂子吊唁,也是来商量我与阿源哥的婚事的。
婶子疼我,想着我家如今不容易,便想让我们早些成婚,日后有婆家帮衬着,日子也松快一些。”
里正听她这么说,倒是高看了曹家母子一眼,微微点点头。
“正是这个话。那你为何非要退婚呢?”
穆时宁上辈子的队长就是个只知道低头干实事的,每次都气得她扯着对方的衣领嚷嚷:道德高地!你给我占着!你别管干啥,这高尚的大旗你先树起来!
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悲悲切切地讲述了一下兄嫂对自己的大恩,又把自己日后要照顾弟弟,养大侄子侄女的事情说了。
“赵叔,我哥哥一直告诉我,做人得实诚厚道,不能只想着自己。如今虽说婶子疼我,但我总不好真把这么重的担子硬甩给旁人吧?
我便是一辈子不嫁,报答我哥哥嫂子的大恩也是应该的。
但曹家哥哥没道理被我拖累,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娶一房门当户对的妻子的。
以前我不懂事,仗着我哥哥疼我,总使小性儿占家里人的便宜,可如今我已经是这家里的长女了,若是连这些都抗不起来,我哥哥在天之灵都不会安心的。”
穆时宁的这番话,别说里正大叔听了感动,就连曹家婶子都有些动摇了。
这穆家丫头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就凭这明事理的性子,还真是好儿媳妇的人选。
穆时佑虽然不明白为啥自家姐姐一夜之间就如此懂事了,甚至还能说出些大道理来,但姐姐的话,他比旁人触动更深。
小少年默不作声地背过身,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见穆时宁心意已决,里正也没道理非逼着曹家娶人,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哥哥是个仁义的,你这孩子也不差。
算了!既然你已经想好了,这事便这么办吧,说到底,也是你们两个孩子没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