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 2024 年回首过去 4 年,在中国精致餐饮(Fine Dining)领域,「新中餐」绝对是热门词汇,也是这个垂直领域的流量密码。「新中餐」一词串起了中国烹饪领域「西学东渐」的新鲜事,在社交媒体中被约定俗成指代那些「明显中西融合的料理形式」。
初期掷地有声提出「新中餐」一词的,或是马来西亚华人厨师 Johnston Teo 。2018 年上海餐厅The Pine 松涧开业,Johnston 作为主厨,延续他在新加坡米其林三星 Odette 的探索,把更多中国元素融入法餐。2020 年 Johnston 开出更具个人风格的餐厅 Lunar,当被问及在做什么菜的时候,他提供了一个充满野望的回答:「新中餐」。「新中餐」词汇一出,瞬时挑战行业神经,带来很多关注。无数人开始与之辩论。
有趣的是,在同等语境中,新中餐对应的英文是 Modern Chinese Cuisine,直接翻译和指代的是「现代中餐」。语言是看待世界的方式,「现代中餐」确实不如「新中餐」响亮刺激。
谭绮文(DeAille Tam)和搭档王思鸣(Simon Wong)是「新中餐」中的标志性人物。
在更早的 2016 年,香港出身、加拿大长大的谭绮文和王思鸣在香港分子料理领军人物厨魔梁经伦(Alvin Leung)的主导下在外滩开设 Bo Shanghai。不同于「他者」的西餐视角,Bo Shanghai 此次概念明确,致力于对「中国八大菜系」进行解构。同年,米其林榜单首度进入中国大陆,精致餐饮领域更多强有力的交流与融合从此发生。
「高级餐厅食材本土化」是第二轮菜系融合的助力。从 2019 年开始,外部环境巨变,进口食材进入中国变得极度困难。身居上海的世界厨师,无论做法餐、意大利菜,还是日料,都不得不放下经验和成见,重新看待并研究陌生的本土食材以及与之相连的烹饪传统。
同样在 2019 年,北京 LingLong 和深圳 Ensue 相继开业,在中国的南北两端推进国际烹饪与本土的融合。2020 年,在 Bo Shanghai 项目结束休整后,谭绮文和王思鸣主导的新餐厅 Obscura 也落地上海,次年摘得米其林一星。至今 Obscura 的食材已经完成 80% 的本土化。
传统中餐视角对「新中餐」三个字充满质疑。首当其冲的是这些「当红炸子鸡」是否只是披着中餐元素的西餐?它们能叫做中餐吗?它们能「代表」新中餐吗?事实上,新中餐的内部迭代速度极快,早期的「新中餐」餐厅还可以清晰看到其思路脉络、中西比例:比如 Obscura 使用欧洲和日本的食材和烹饪方式,解构中餐经典味道。而在 Obscura 之后更多的「新中餐」项目中,食材、烹饪、味型、情感、审美细细辨别,在中西之间穿插紧密、难舍难分。同样困惑的还有大众点评,「新中餐」普遍在菜系这一栏目中被写成:创意菜、特色菜、私房菜,其中是否有差别无法得知。
菜系的界定来自近现代民族国家的崛起。在加剧的全球化背景下,太多领域的国别概念正在瓦解。显而易见,你无法把餐桌上一切的「新」定义成「西」。
「新中餐」三个字被广泛传播,也回应了中国精致餐桌上对「新」的期待。在年轻一代食客的视野中,这些餐厅消费的驱动力包括:小份、精致、漂亮、复杂、有趣;同时也对「新中餐」餐厅产生了诸多怀疑,类似:徒有颜值、创意浅薄、不太好吃。认为「新中餐」比「传统菜」没有提升的评论屡见不鲜。
回顾 2019~2023 年,从上海开始,北京、广州、深圳、成都、杭州……在中国大陆国际化程度最高的地区,越来越多受过世界烹饪训练的年轻料理人回到家乡,响应风潮、百花齐放,「新中餐」的群像也逐渐清晰。纵然不少「新中餐」餐厅项目是短促的,但也反应了行业阶段性实验的探索。
谁能预言「新中餐」走向何方?
现在,忘记那些对「新中餐」的脸谱化印象,走进 Obscura,你会看到一个一直在迭代,更复杂,更生动的新中餐样本,和他们在这片土地扎根的过程。
2024 年重新向主厨谭绮文提问,你对 Obscura 的菜如何定义?答案是否是「新中餐」这么简单?
这位华裔女主厨给予了一个新鲜的视角:「传统中餐的人群来到这里会觉得是西餐。如果是吃西餐的老外,肯定觉得 Obscura 是中餐。」创意料理是谭绮文个人觉得最好的描述。
和 Obscura 的神秘、「新中餐」的花哨这些表面印象不同,坐在我面前的谭绮文内向、严谨、敬业、坦诚。谭绮文和王思鸣两人把家搬到离餐厅更近的位置,除了和两只狗相互陪伴,他们把生命大多数时间都投入到餐厅。
我们回顾最初的 Bo Shanghai,「厨魔给我们的任务是不复制香港餐厅。我们做创意中餐,一开始的概念做的是『八大菜系』。另外按照计划,每一年还要用八大菜系搭配不同国家菜系做融合,第一年法国 × 中国,第二年是意大利 × 中国,第三年是日本 × 中国。」现在看来,Bo Shanghai 洋溢着「现代主义烹饪」的狂妄乐观:世界技术,世界烹饪,为我所用。「对于我们来说最难的就是,我们是两个外国人。那个时候分不清东西南北,更分不清楚鲁菜、湘菜这些菜系之间的区别。我们去一个个餐厅学习,才知道什么是臭鳜鱼、红烧肉。」谭绮文现在可以笑着评论那段压力巨大的时期。
转眼间已经在上海扎根 8 年,谭绮文和王思鸣对烹饪融合菜的理解也在发生变化。最早在 Bo Shanghai 时期,「我们从菜谱结构、烹饪方式、食材搭配去研究,会把八大菜系的经典菜谱当作可以替换元素的拼图。后来,我们才真正开始研究菜谱中每一个食材的具体作用 —— 茭白是增脆还是吸汁?豆豉有什么种类?能不能替换、变形和增强其中的感受?」
「比如我最初做麻婆豆腐,按照菜谱:肉末、豆腐、辣椒……这些元素放在一起就是麻婆豆腐了。但我不真正了解每一个元素存在的原因,我就做了一个分子料理豆腐,用鱼替代肉,再做一个麻婆调味酱,放在一个盘子中 —— 但这样做是不被本地食客认可的。现在我知道,豆豉就已经很讲究了,新豆豉、老豆豉、甜豆豉、咸豆豉、干豆豉、湿豆豉。辣椒很重要,花椒更重要。」面对用中文滔滔不绝讲述的谭绮文,你很难再把她当作外国人。
回顾 2021 年的菜单,在解构中,Obscura 已经对中餐有更多深入的洞察,但仍没有离开对中国味做变形和改造。四喜烤麸、龙井虾仁、太湖三白,菜式依据经典中餐做变形,仍是餐厅和食客沟通的锚点。
时间发酵到 2024 年,无论是球化的分子小笼包,还是解构版本的叉烧包,都不能代表现在的 Obscura。「现在,我们会为了一个食材去重新创造一道新的菜品,之前我们可能比较习惯于解构,现在我们想去做新的东西。」谭绮文如是说。
「这么多年,很多人觉得我们在乱做。因为我们的经验就是不同的,我们在国外长大,我们在亚洲生活了 10 年,我们吃东西的口味和本地人不一样。我们想给客人展现的是我们的 perspective(见解),我们看待菜的角度。这是 Obscura 存在的价值之一。」为此,谭绮文和王思鸣经常要和人解释。
如果说「老外」不懂中国,不懂中餐,Obscura 在新菜单中扎扎实实用三个故事震撼了我 ——
谭绮文和王思鸣绝对是餐桌上的文化相对主义者。餐前小吃(Amuse - bouche)环节,Obscura 强势但优雅地输出了中国版本的「怪味」:醉香腐臭。猪脚姜软糖、麻油臭冬瓜小饼干、梅干菜墨鱼小香肠、糟卤苔条卷心酥。东方和西方有各自的「臭味」食物,看谁能包容谁?英文菜单叫 The Art of Fermentation —— 发酵的艺术。在英文语境中,重新和世界著名发酵流派争夺话语权。
发酵,也是 Obscura 现在最大的主题。北欧发酵在国际很有名,但中国渊源更深,这是一个双向主题。除了研究中国的传统发酵食品,Obscura 还发酵很多奇怪食物,比如,中国各种橄榄、蜂蜜、大米,云南的冰川茄子,四川的奶奶菜。「我们乳酸发酵(Lacto Fermentation)过最贵的是松茸。」王思鸣展示了发酵的松茸,发酵到一定阶段后放进冰箱,做成酱汁。
发酵的价值,是让同一种食材增加风味、延长可用时间。对于更高品质的有机种植或可持续种植的供应商而言,他们的植物产品不会很规整,发酵能利用上所有边角料。「我们对这些值得尊重的供应商从不挑剔,大大小小,我们都要。」
另一个,是关于「辣味」的故事。「在舶来品辣椒进入中国之前,四川人用花椒、食茱萸、生姜提供辛辣味型的调味。」好辛香、尚滋味的四川人在 1000 年前如何吃辣?眼前的这个外国人竟然知道。谭绮文用红甘鲹配花椒、食茱萸、生姜,中文翻译成「三香鱼」,英文则写成更为隽永的「Pre - Chillies」。我尝了谭绮文用食茱萸萃取的油,微微清凉刺激,符合她在中西味觉中一贯温和沟通的定位。「辣也可以有很多层次,不是所有辣都要辣到喉咙。我不是说要抛掉过往的文化,抛掉中国的历史,我们想发掘传统,在传统上建立一些新想法。」
最后一个故事,是谭绮文在餐桌上最关注的事情。
去年,谭绮文和王思鸣深入西双版纳的核心地区。在傣族三兄弟家里,他们吃到了鲜牛血、空屁股虫、野蜂蜜、生猪皮、生牛肉等。最重要的是,他们找到了傣族人的喃咪(酱汁)。把山螃蟹舂烂,加上烧过的辣椒、荆芥、大芫荽、生姜、蒜头,从汤熬成泥,之后在户外晒干,发酵两天。谭绮文给我看她从西双版纳抱回来的黑乎乎的宝贝「喃咪布哈」。在过去,法餐被认为重视酱汁,中餐被认为强于烹饪。在上海的餐桌上,谭绮文让西双版纳的螃蟹酱和帝王蟹会面。「法餐酱汁文化与中国少数民族的饮食文化,遥相呼应,惺惺相惜。」
谭绮文和王思鸣在西双版纳山头亲手种下棕榈树,感慨正在推行可持续种植的农人是「真正伟大的人,相比之下自己做的事情就太卑微了」。面对东南亚普遍的橡胶树种植污染,谭绮文痛惜不已;而亲眼目睹了只为提早收获红心火龙果占领市场,浪费电力日夜开灯的田野,她把这个似乎和烹饪无关的故事写进她的菜单笔记之中。
谭绮文一直在思考烹饪、农业与环境的关系,作为厨师能做什么?这可能是小小的餐盘可以容纳的最大话题之一。「不浪费、不辜负每一个食材,才对得起为了它们辛苦耕作的人。这是我们作为厨师的天职。」 她开始重新梳理选择食材的标准,启动了为期一年的中国食材特别菜单。刚刚落地的这套新菜单,他们从江西铅(yán)山开始,这里盛产红芽芋。芋头、芋艿、茎叶都变成新菜单的菜品。把普通素食放在精致餐饮的显赫地位,挑战的不仅仅是烹饪技术,更是价值认知。
对于两位主厨来说,定义是轻松的,做了什么事情更为重要。最近两年,谭绮文和王思鸣放弃在中餐中已经有明确定义的鲍鱼、海参,开始乐此不疲地探寻中国小众文化区域,尤其关注各地植物特产。「很难定义我们在做的是什么中餐?或许可以用这个词来定义?Whimsical(怪诞的)。」谭绮文露出一个坏笑。
而王思鸣,也开始做更多的「心中餐」。因为外婆是陕西人,他回忆起最后一次一起擀面条吃面的记忆,制作了一道由鲍鱼和鲍鱼肝酱组成的特殊「蘸水面」;结尾还有炭烤玉米清汤冲进碗里,吃干抹净。整道菜充满食材和烹饪精确组合的质朴之美。讲起烹饪领域影响他的前辈,除了厨魔之外,王思鸣提起了加拿大电视台的电视明星,一个没那么「现代主义」的厨师,他总能够用简单的技法烹饪出特别热情的食物。王思鸣日常也喜欢炖肉,看食材美丽的花纹。相比于现代技法,王思鸣并不喜欢把食物变得完全陌生。
「我们和其他新中餐厨师不同,他们可以自己阐述和家乡的关联。这是我们的难点,我们没有和本地相连的根。我们每一道菜都是从零开始,没有任何依靠。」「很听起来好像很惨,但也让我们跳脱舒适圈去做大胆的事情。我们不来自这里,所以没有对食物的偏见。」「You can be curious but not be accepting of what the transformation we have done to it,right?」(对我们做的尝试,你可以保持好奇但不用接受,对吗?)
重要的是好奇心。谭绮文讲起一个让她触动的老客人的评价:「『我喜欢你们的餐厅,不是因为菜有多好吃。』他说好吃的东西其实有很多层面,但当他知道我们的逻辑,他觉得可以理解,是一种复杂的好吃。他说,『你们两个老外一看就是不懂中国,但你们用心去学、去挖掘、去理解,这是为什么我愿意过来尝试你们每一次新创意的原因。』」
某种程度上,这位食客发现了味觉更深远的意义。
对于精致餐饮的评价,经常以好吃为前提。没错,饮食本身就是一个享乐活动。而更少有人关注到,好吃是一种「习得的行为模式」。好吃来自基因,更多的好吃「组合」来源于熟悉,来自经验,这是被《口感科学》等诸多科学探索类书籍认同的理论。我们主动吃的全是自己觉得好吃的食物,吃了很多次后,会慢慢习惯,甚至主动寻找。
在 Obscura 的体验也确实让我困惑,一些菜式成熟的「好吃」,让你不会质疑主厨的能力和训练,而一些菜式离奇的「不好吃」,让你怀疑主厨是不是故意如此。其中包含主厨和我根深蒂固的认知不同。在餐桌上是否要追求绝对的好吃?绝对的好吃在创作中前置,是否会变成一种妥协?在越发进化的餐饮中,开始有了狭小且危险的讨论空间。
除了明确的「差错」和「失误」,餐桌上更多的「不好吃」其实来自于陌生。好吃对于致力于创作新菜的现代菜厨师而言,不仅是考验技法是否扎实,更重要的是对食客口味、心理,所处文化圈层的理解,甚至是尝试新事物自我意愿的思考。「新中餐」这个词的再次折射出餐桌上最受欢迎的配方:大比例的安全(习惯、熟悉)加一些微妙的危险(挑战、陌生)。
回到更宏观的视角,「新中餐」更像一股浪潮。退潮时刻,每个「新中餐」餐厅都要找寻更具体独到的哲学观念:你们真正关心什么?想表达什么?与之配套更专业的完成度。
而在世界上无数成熟的现代餐厅案例中,可以发现规律:因好吃,得市场。因自我,得自由。
餐桌关系是食客买单,食客更容易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餐厅的初衷。而在如今的小众市场,食客挑选餐厅,餐厅也在用作品吸引食客,这或双向选择。据谭绮文介绍,目前 Obscura 的客人中,约 40% 是外国人。当我看见王思鸣站在发光的竹子墙前,用英语和外国人介绍,什么是腐竹,什么是中国发酵,某种自洽和意义重新发现。
每个人认同的「好吃」和「不好吃」,折射出一个复杂的世界。Obscura 的存在是上海这座城市国际化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