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文学揉了揉眼,继续读着石楠渡留下的书籍,有关维新的书箱,早已被他挑出来,在黉学师生面前付之一炬了,然而,这么多经史类书籍,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又搬回了石先生的房间,不过,现在已经是纪先生的房间了。要过年了,学生也放假了,母亲回老家武昌还没有回来,他一个人便住进了这座已经属于自己的宅子。
“香儿,我的香儿。”纪文学看着灯花,那里面,石楠香在甜甜地笑着,看着自己埋头读书的样子,还是那么可爱。纪文学的手,忍不住向灯花伸去,石楠香却不见了,不见了,纪文学痛恨着自己,为什么要伸出手去?为什么要伸出手去?
白玉娟叹了口气,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馅儿饺子,说道:“这都快过年了,你娘也不回来,嘿,这一路上,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多不好。那个纪文德,竟然把一个孤女子送到去武昌的火车上,就回来了,嘿。”白玉娟似乎老了许多,也失去了诸多的丰润,前些日子,他男人田银库死了,她一个人带着妞妞,强力支撑着,开着这家饭店。
“娟姐,谢谢你,又要麻烦你了,这大过年的,嘿,也不知道娘亲能不能回来。”纪文学感叹着,吃了起来,白玉娟看着纪文学,又哭了起来。外边有人已经开始放炮仗了,一声声,零乱而无力,宣示着一年又要结束了。
长老李保罗的家中,李保罗低头闭目,他的手,轻轻地摁住田银叶的头,为她祷告着,这是长老对信徒最高礼仪的祷告,也叫摁顶祷告,是要消耗长老的体力、精力、定力的,田银叶挺着大肚子,真诚地接受着来自上帝的祝福。过了好长时间,李保罗说了一声:“田姊妹,这个孩子,难保啊。”田银叶一惊,紧紧地拉着李保罗的手,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腿上,说道:“长老,这可怎么办?”
李保罗又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姊妹,你确实是犯了罪,惊动了胎儿,不瞒你说,你犯了奸淫之罪,只有向上帝流泪交代你的罪,恳求上帝免了你的罪,也如同我们免了人家的欠债一样,你腹中的胎儿也就平安了。”李保罗脸上闪现出光芒,眼角偷偷地看着趴在自己腿上的孕妇,那模样倒显得比平常更加楚楚动人了。
李保罗的手又轻轻地抚摸着田银叶的头顶,爱怜地说道:“女儿,请向我们的父交代你的罪吧,上帝会赦免你的。”田银叶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痛哭流涕地承认着自己的罪,李保罗闭上了眼睛,认真地听着,似乎他看到了那缠绕的身影,听到了那粗重的呼吸,闻到了那迷乱气息,他的手,轻轻地插入田银叶的胸口,田银叶激动地向上挺了挺,她相信,自己的罪恶能够得到赦免。
纪文论带着二弟纪文孟、三弟纪文庸在城南绕了一大圈,向他们汇报着今年增加的土地和收成,整个城墙南,一直到诗河岸边,已经连为一体,总计一千二百五十一亩零三分,清理了原来的小路,又多出十二亩来。纪文庸很满意,对于大哥经办的土地,他是最放心的,大哥纪文论心诚,办事也老道而不张扬,是纪家的大总管。
弟兄三个终于走到了东关外的塔山下,有几个村民向纪老爷施礼,问着安,拜着新年。纪文庸礼貌地给他们回着礼,回头看了二哥纪文孟一眼,说道:“二哥,开春了你到煤矿上去吧,白千秋主持着煤矿大局,银根也让承业长期在煤矿上干了,我们总不能不派个人过去吧,想来想去,还是你去最合适,毕竟是打虎亲兄弟吗,我给千秋说好了,你负责销售,承业负责生产,耀宗负责账房,这样,也算是三足鼎立了。大家处事,是处心的,这话不错,可时间长了,难免也会怀疑个一二的,你去了,也就全活了。大哥,这样安排,你看中不?”纪文论连忙点着头,说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他根舅和他姨丈虽说不是什么外人,都是亲戚连亲戚的,但大伙都参与一下,各自放心,好。”
纪文论表完态,纪文庸看了一眼二哥,纪文孟懦弱地说道:“大哥,文庸,这活我能干好吗?我那点水,可是浅的很啊。”老二纪文孟生性懦弱,是哥俩都知道的。纪文庸又想了想,说道:“要是那样的话,让文玉大哥家那个德奎过去帮助你吧,那孩子,挺精明的,前几天大哥还说,要让我给他在衙门里谋个差事的,现在这衙门里的活,真没啥好干的,就我们庙上那个张铁蛋,都半年没有领到银子了,我干脆给大哥说一下,就让那孩子跟你去,你们看,如何?”弟兄俩点了点头,这事算是定下来了。
远远地,哥仨看到,田银叶从一家人的小院子里出来了,纪文孟说道:“那家,就是李长老家,娘亲说,他现在可灵了,能接受上帝旨意的。”纪文庸叹了口气,说道:“山东那边正闹什么教会案呢,趁过年,给咱二位老娘和银叶、大嫂说说,还是少沾染他们为好。前些日子,巴大人吊死的那个任也寿,其实也是教会分子。”那哥俩又点了点头,他们信任这个兄弟。
看着妻子挺着大肚子,走远了,纪文庸满意地笑了笑,又沉思了一会,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说道:“这快过年了,三娘给石先生兄妹送亡灵还没有回来,咱们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老四接到家里,过个年,哪怕就过年除夕夜,也中。”
没想到两个哥哥却异口同声地说道:“恐怕不中吧,我们没有什么,关键是老娘亲那儿,根本就容不下那个的。”纪文庸苦笑了一声,说道:“那,算我没说,不过,还是给他点钱,让他买点过年的东西吧,三娘不在,总不能不让他过年吧。”纪文论点了点头,说道:“你们就不用多管了,这事啊,我去办,不管以后如何办,咱可不能让人看笑话,让他过不去年啊。可是……”纪文论话锋一转,又说道:“石先生既然把宅子交付给那女人了,白家妹子那里,不是得交房租的吗?这个,咱家可没有入账啊?”
纪文庸没想到大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随口说道:“那,算了吧,咱也不问他了,给他点米面算完,房租的事,等三娘回来再说吧。”那哥俩又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哥仨便沿着东关外城墙,向城里走去。
“纪弟兄,上帝祝福你们。”李保罗从家里走了出来,满面红光地给他们哥仨打着招呼。纪文庸并不热情地回复了李保罗的笑脸,李保罗想着刚才的春光,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