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秀兰,今年六十五,和老伴在黄土沟住了大半辈子。三年前闺女小梅查出乳腺癌,我和老头子把地里的玉米杆子一捆,连夜坐绿皮火车来了省城。女婿张强在火车站接我们时,我攥着蛇皮袋的手直发抖,袋里装着小梅最爱吃的腌芥菜疙瘩。
"妈,孩子就托付给您了。"张强说这话时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我摸着外孙女朵朵的小脸,四岁大的娃娃正趴在我膝盖上玩塑料发卡,粉嘟嘟的脸蛋沾着饼干渣。那天起,我和老伴就住进了这个八十平的老小区,阳台上晾满了朵朵的碎花小褂子。
每天五点我就摸黑起床,给朵朵熬小米粥。老头子蹲在楼道里修张强那辆破自行车,链条油蹭得裤腿上黑一道白一道。朵朵幼儿园放学早,我总揣着烤红薯在校门口等,看见孩子蹦蹦跳跳过来,赶紧把红薯捂在怀里焐热乎。
"姥姥,今天朵朵会背《静夜思》啦!"有天孩子举着小红花冲进家门。我正择豆角的手顿了顿,想起小梅小时候背诗总把"举头望明月"说成"举头望烧饼",笑得直打跌。那天夜里我摸到厨房,就着月光把腌菜坛子又压实了些,小梅化疗时总说想吃这口。
变故来得比梅雨季还突然。去年腊月二十三,张强领回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香水味呛得朵朵直打喷嚏。"妈,这是小琳。"张强说这话时,我瞅见他无名指上的戒痕还泛着白。女人尖细的指甲敲着茶几:"听说你们老家还有地?现在土地流转可值钱了。"
那天晚上,老头子蹲在阳台抽旱烟,火星子一明一灭的。"咱回吧。"他闷声说,"朵朵现在能说会道了,强子也有新媳妇了。"我摸着小梅的遗照,相框边沿被朵朵贴满了卡通贴纸。窗外飘进小琳的笑声,像碎玻璃碴子扎在耳膜上。
收拾行李那天,朵朵抱着我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姥姥不要走!"孩子的小皮鞋在地上踢蹬出黑印子。我弯腰给她擦眼泪,发现她睫毛上沾着亮晶晶的东西,不知道是泪还是早上偷抹的唇膏。张强堵在门口,手里攥着车钥匙:"妈,朵朵离不开您。"
"强子,你妈我腰间盘突出犯了。"我扶着墙慢慢直起身,"昨儿给朵朵洗澡,差点没把她从澡盆里拽出来。"这话不假,上个月我蹲久了站起来眼前直发黑,差点把洗衣粉当奶粉冲了。小琳在里屋提高嗓门:"现在请个保姆不得五六千?"
僵持到傍晚,老头子把搪瓷缸子往桌上一墩:"明儿就走!"他布满老茧的手拍着胸脯,"当年生产队赶马车,再难走的路我也趟过!"朵朵的哭声拔高,小琳的高跟鞋"嗒嗒"敲着木地板冲出来,指甲几乎戳到我脸上:"你们走了孩子谁带?别指望我!"
那天夜里,我摸到朵朵床边。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着孩子攥紧的小拳头。床头摆着小梅的遗照,母女俩的眉眼在黑暗里重叠。我想起化疗室里,小梅把头发剃光时还冲我笑:"妈,等我好了,咱们回村看油菜花。"
第二天清晨,我和老头子拖着蛇皮袋往小区门口走。朵朵的哭声追出来,混着张强的喊声:"妈!我给您跪下了!"我回头看见女婿真的跪在单元楼门口,额头抵着冰凉的水泥地。小琳抱着胳膊站在台阶上,貂皮大衣领子竖得老高。
"强子,妈最后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蹲下身,手指轻轻拨开女婿额前的乱发,"当年小梅嫁给你,图的是你能让她挺直腰杆做人。"老头子剧烈咳嗽起来,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存折:"这是小梅的给我们的钱,我们一分没动。"
我们照顾外孙女3年了,公交车开动时,朵朵的哭声渐渐远了。我攥着朵朵的小红袄,上面还沾着孩子昨晚偷偷塞给我的水果糖。后视镜里,张强跳起来往这边追,被小琳死死拽住胳膊。老头子别过头看窗外,我还是看见他偷偷抹了把脸。
回到黄土沟那天,老槐树刚冒新芽。推开院门,去年腌的芥菜疙瘩在缸里泛着琥珀光。夜里我摸黑起来,看见老头子蹲在小梅的照片前,摆了个烤红薯,是朵朵最爱吃的。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长得能绕过村口那道弯,一直伸到省城去。
上个月赶集,我听见背后有人喊"姥姥"。回头看见朵朵举着风车朝我跑来,小辫子散了一根,脸蛋红扑扑的。张强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妈,小琳生了个儿子,我们想请您回去......"
我蹲下身给朵朵系鞋带,手指碰到孩子袜子上歪歪扭扭的针脚,是我临走前连夜缝的。"朵朵,姥姥教你腌芥菜疙瘩好不好?"我摸出兜里晒干的萝卜缨子,孩子眼睛一下子亮了,像她妈小时候那样。
张强站在五步开外,手里提的礼品盒被春风吹得哗啦响。老头子不知啥时候拄着锄头站在田埂上,新翻的泥土泛着油光。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催着人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