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的晌午,灶台上的腊肉正咕嘟咕嘟冒着泡。我系着围裙往灶膛里添柴火,忽然听见东屋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婆婆蹲在樟木箱前翻找棉被,肩膀一抖一抖的,花白头发乱蓬蓬支棱着。
"妈,您找啥?"我直起腰喊了一声。她慌忙用袖口抹脸,转身时眼角还沾着片碎茶叶,"小芸不是要回来过年,我把她结婚时的百子被找出来晒晒。"
我手里的火钳顿了顿。小姑子离婚的事在村里早不是秘密,她带着五岁闺女在县城租房住,说是回来过年,怕是要长住。公公去年开春就没了,这三间老屋住着我和丈夫、婆婆,再添两口人可怎么转得开身?
腊月廿九晌午,小姑子拖着行李箱站在院门口。她烫过的卷发蔫巴巴贴在腮边,怀里的妞妞裹着粉色羽绒服,鼻尖冻得通红。"嫂子,"她咧开涂着口红的嘴,眼线晕成两片青影,"妈在哪?"
婆婆从堂屋蹿出来,踮脚要接外孙女。小芸侧身躲开,自己抱着孩子进了西厢房。我跟着婆婆进去送热水,正听见小芸掰着指甲尖数落:"当年不该听我哥的,嫁什么凤凰男……"
腊月三十贴春联时,丈夫踩凳子摔了下来。我扶他回屋擦红花油,他攥住我手腕:"小芸住到元宵就走,行不?"我盯着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想起昨天婆婆蹲在井台边洗小芸的脏衣服,大冷天冻得满手通红。
正月初三飘起冻雨,家里囤的炭烧完了。小芸蜷在堂屋沙发刷手机,妞妞举着油画棒在墙上乱涂。婆婆默默擦着墙上的黑手印,把抹布往桌上重重一摔:"老大家的,你妹子当年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我盛汤的手顿了顿。小芸猛地抬头,假睫毛忽闪:"妈,您又翻旧黄历。"婆婆攥着抹布的手指节发白:"当年供你读到研究生,现在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啪!"小芸摔了手机:"您当我想回来?离婚分的钱够干什么?要不是……"她噤声,妞妞哇地哭起来。婆婆像被戳了肺管子,浑身直抖。
我放下汤碗,从柜底抽出泛黄的账本。二十页纸密密麻麻记着小芸这些年的花费:大三考雅思的补习费、结婚时陪嫁的八万八、去年她做生意亏空时婆婆偷偷塞的两万……
"小芸你睁眼看看!"我把账本甩在茶几上,"妈卖了两亩地的青苗给你填窟窿,你当那些钱是大风刮来的?"
堂屋安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声。婆婆慢慢坐回藤椅,老花镜滑到鼻尖。小芸抓起口红胡乱补妆,妞妞把油画棒折成两截。
我转身去厨房,把煨在灶上的鸡汤端出来。金黄的油花浮着枸杞,热气腾得眼镜起雾:"妈,明天让大勇去县里拉建材,把西厢房隔个小厨房。"
婆婆猛地抬头,小芸涂口红的手停在半空。我盛了碗汤放在小芸面前:"妞妞明年该上小学了,户口还在咱们村。西屋腾出来给她做书房,墙上挂满奖状才气派。"
雨丝斜斜打在窗棂上,婆婆捂住脸。我听见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再抬头时,破涕为笑,她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老大媳妇,妈对不住你……"
小芸低头搅着汤,口红蹭在碗沿上像抹胭脂。妞妞忽然拽我衣角:"舅妈,我能把奖状贴满墙吗?"我捏捏她冻得发红的小耳朵:"能,贴不下就贴到你妈新开的超市里。"
婆婆破涕而笑的声音混着雨声,灶膛里的火苗突然窜得老高。我知道这个年总算过去了,日子还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