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平壤大同江面泛起薄雾。我站在羊角岛酒店32层,望着对岸居民楼里次第亮起的灯光,金同志的一天就从此刻开始。
作为平壤纺织厂的三级技工,43岁的金同志总在闹钟响前自然醒。他轻手轻脚穿过两居室的房间——这间由国家分配的住房里,妻子正在厨房煮着大酱汤,14岁的女儿还在睡梦中蜷缩着身子。窗外传来鼓动队的铜锣声,这是朝鲜特有的"叫早服务",穿绿衣的妇女们挥动红旗跳着生产舞,提醒着"新的一天要充满干劲"。
"要尝尝我们家的早饭吗?"当我在居民楼遇见正要出门的金同志时,他热情地递来铝制饭盒。掀开盖子,黄澄澄的玉米粥冒着热气,旁边码着腌渍的桔梗和半块豆腐。这顿典型朝式早餐,成本不超过2000朝元(约合人民币2元)。
7:15分,金同志从统一大街拐进地铁站。平壤地铁深达地下200米,战时能作防空洞使用。我跟着他乘扶梯下行整整五分钟,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看见站台壁画上挥镰刀的农民与操纵机床的工人相视而笑。早高峰的车厢并不拥挤,穿灰蓝制服的人们安静阅读《劳动新闻》,只有列车穿过黑暗隧道时,玻璃窗上映出明明灭灭的脸。
纺织厂的打卡机还是上世纪的老式机械钟,金同志把卡片塞进凹槽,"咔嗒"声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顶替父亲岗位时的场景。流水线上的女工们包着彩色头巾,在织布机的轰鸣声中,她们能用唇语聊天——这是金同志妻子教我的秘密,"就像同步舞蹈,既要跟上每分钟22转的纱锭,又要避开巡查员的目光"。
午休铃声响起时,厂区广播开始播放《脚步》。金同志从帆布包里掏出铝饭盒,和工友们围坐在梧桐树下。今天的午餐是妻子准备的杂粮饭配辣白菜,年轻技工小崔神秘兮兮掏出个鸡蛋:"我姐姐在合作农场立功受奖的。"鸡蛋在众人手里传递,每个人小心地掰下指节大小的一块。
下班路上经过光复百货,金同志用粮票换了500克白面。货架上整齐码着大同江啤酒和金刚山汽水,但最热闹的还是二手柜台——有位阿妈妮正在用日本产的二手电饭锅,换两包中国产的卫生巾。"现在年轻人结婚都讲究三大件,"同行的导游小朴压低声音,"牡丹峰智能手机、阿里郎平板、黎明牌电动车。"
经过凯旋门时,金同志特意绕到报刊亭。他花500朝元买了最新期《千里马》杂志,封面是正在建设的元山葛麻海岸旅游区。"等明年通车了,带女儿坐高铁去看海。"他说这话时,夕阳给思想塔镀上金边,一群戴红领巾的学生正列队走过,胸前的金日成徽章闪闪发亮。
夜晚的仓田大街比想象中热闹。霓虹灯勾勒出海棠花馆的轮廓,穿连衣裙的姑娘们捧着冰淇淋甜筒嬉笑走过。金同志在电子阅览室门口犹豫片刻,最终走进旁边的人民大学习堂。"查查纺织机械维修资料",他出示证件时,我看见借书卡上密密麻麻的记录,最新借阅的是中文版《5G技术概论》。
回家路上经过平壤大剧院,海报栏贴着新排演的歌剧《红楼梦》。金同志驻足看了会儿票价,转身走进巷口的夜间商店。用工业券换了两瓶啤酒,和守夜的大爷就着明太鱼干喝起来。"上次这么痛快还是儿子参军那天",大爷抹了把嘴。夜色渐深,居民楼的灯光陆续熄灭,只有顶层的太阳能板在月光下泛着微蓝。
次日清晨,当我再次遇见金同志时,他正带着全家走向郊外的普通江畔。野餐布上摆着打糕和汽水,女儿在草地上追逐着彩色气球。远处有群青年在排练团体操,他们用身体组成不断变换的几何图案,像这个国家精密运转的齿轮,又像倔强生长的春草。
这样的24小时里,我看见了计划经济的刻度与市场经济的缝隙,看见了集体主义的脉搏与个体幸福的微光。当金同志的女儿将野菊花插在我衣襟时,我突然明白:或许正是这种确定性的生活,让平壤街头的面容少了我们熟悉的焦虑。他们像钟表里的发条,在既定的轨道上规律振动,而每个齿轮的咬合处,都藏着这个时代最后的乌托邦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