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达谛佛,生身入地 狱,遂令阿难问:“你在地 狱中安否?”曰:“我虽在地 狱,如三禅天乐。”佛又令问:“你还求出否?”曰:“我待世尊来便出。”阿难曰:“佛是三界大师,岂有入地 狱分?”曰:“佛既无入地 狱分,我岂有出地 狱分?”
——《五灯会元》第一卷 释迦牟尼佛
白话直译:提婆达多(也叫调达)因为多次谋害佛陀而堕入地 狱。佛陀就叫阿难去问提婆达多:“你在地 狱中可还安好?”
提婆达多回答说:“我虽在地 狱,却犹如身处三禅天,快乐得不得了。”
佛陀又叫阿难再去问他:“你想从地 狱里出来吗?”
提婆达多说:“等佛陀进地 狱之时我就出来。”
阿难说道:“佛陀乃三界导师,功德无量,怎会入地 狱?”
提婆达多反问道:“佛陀既然不会入地 狱,我又怎么能出地 狱呢?”
鉴赏评说:佛陀的父亲是净饭王,提婆达多和阿难的父亲是斛饭王,净饭王和斛饭王是亲兄弟。所以,佛陀与提婆达多、阿难是堂兄弟的关系。而提婆达多是阿难的亲哥。
佛陀令阿难去地狱看望哥哥的这个故事出自《大方便报恩经》。其中说到提婆达多的“五逆”,即:自立僧团、投石杀佛、放狂象、杀莲华色比丘尼、十爪毒手。
提婆达多正因这五类大逆不道之举,被打入地 狱底层,承受着无尽的折磨。
在《法华经》之中,存有提婆达多陷害佛陀乃是为促其早日成道的言说,提婆达多堕入地 狱乃是示现因果报应,具备“我不入地 狱谁入地 狱”的宏壮无畏之精神。故而,他亦成佛,佛号为“天王如来”。
此处只讲述禅宗故事,不谈经论,不论佛事。在此简要介绍三人的关系,只是为了让大家能够更好地聆听故事,读懂故事里的禅意。
三人的人物设定已然确立,那么去探望自己的哥哥便顺理成章。正如当下,弟弟前往监 狱探望犯错的哥哥那般合乎情理。
禅宗故事皆由自然向“不自然”转变过渡,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尽是有悖常理的“不自然”。
否则,那纯粹便是“故事会”,而非禅门公案了。公案乃是要凭借有违常理令读者心生疑惑,于“不自然”中得见“自然”。
下面就来逐一推敲一下此则公案中有违常理的地方吧!
第一处令人心生疑窦的便是提婆达多宣称自己在地 狱里快乐宛如神仙。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下地 狱作为对有罪之人的惩处便有待商榷了,于此便颠覆了常规的认知,读者心中或许便萌生出了疑问。
提婆达多真的快乐吗?谁知道呢!但反过来想一想,快乐有标准吗?有确定的事情能被称之为快乐吗?
孩提时代,朋友所分享的一颗糖果,便能令人欣喜若狂;老师的一句褒扬之语,足以让人愉悦整整一日;一次出色的考试成绩,能够使人欢悦长达大半年……
成年之后,收获第一笔薪酬,迎来首次晋升,邂逅心仪之人……
无论事情之巨细,收获之多寡,幸福与快乐的本质却并无分别。快不快乐不因特定的外境,也不在别人眼中,只在自己的心里。
这样说来,提婆达多在地 狱里为什么又不可以是快乐的呢?
佛陀是通达之人,他知道仅仅从言语中是无法揣度提婆达多快乐的真伪。但心不会作假,如果真的快乐,必然沉浸在其中,舍不得离开的。
所以,他第二次让阿难问的问题是:“你想不想从地 狱里出来?”
如果他真的安于此境,已然快乐自在,还出来干什么呢?
就好比问独自一人在寝室看书的同学:“你在寝室里看书有什么意思?”
他说:“一个人看书很好啊,又不会有人打扰,难得的机会。”
“出来喝夜啤酒,这里的烤串真是一绝!”
“在哪里?我马上来。”
心安与不安不在嘴巴上,而在行动中。不要说那些虚的,提婆达多,你想不想从地 狱里出来。
如果他认为自己是在地 狱里的,是在受罪,是在受因 果报 应,自然想要出来,想要摆脱报 应。
提婆达多不正面回答,而是说“佛陀进来我就出去”。按常理,他要么说不出去,要么说出去,为什么要说一个模棱两可的话呢?这就是故事中引人起疑的第二个地方。
黑白昭然、是非分明是人们习以为常的世界,而这仅仅主观世界、人类的世界。真相却是黑白未分,是非未断,那才是大地的原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才是天地的本来面目,所以才有“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看似有违常理,其实才是真正的“道”。
而人们自认为的合乎情理,实则为非道。是什么道呢,皆为“自认为”罢了。
这就是为什么说禅不在思维里、推论中,一切可以言说的、思虑的、有个地方可以抓挠的地方,都不是禅。禅,无言以说,无门可入。
以上所说都不是。
说真话你可以猜,要是说假话,又如何推测呢?
即使提婆达多说“我不想出去”,难道就可以推论出他真的在享受当下吗?所以,不管他是肯定回答还是否定回答,外人都不能从他的回答中得到答案。
但他的回答就很有意思了:佛陀进来我就出去。
佛陀无量慈 悲度 无数众人,功德无量之人都要下地 狱,那这个地 狱又有什么可以嫌弃的,出与入又有什么区别?
可这时阿难不干了,他说道:“佛陀可是三界导师,怎么可能下地 狱呢?”
这正中提婆达多的下怀,他于是说道:“既然黑白已分,是非已定,佛陀不可能入地 狱,那我又如何能出得地 狱呢?”
言外之意,只要有所分别,我定然出不得这地 狱。如果无有分别,该在哪里就在哪里,出与入也就是多余的了。
相信在这句话之后,阿难或许领悟“出与不出”乃是一个陷阱。问提婆达多“想不想从地 狱里出来”本就是多余的。
诚然,于佛陀和提婆达多来讲,那句话实属赘余,心无分别之念,何处又非三禅天呢?但于阿难而言,那句话仿若醍醐灌顶。
你瞧,于阿难心中存有地 狱与三禅天的区分,有着这般为错那般为对的判别,有着入与出的定论存焉,他被佛陀和提婆达多识破了呀!
正所谓“奇怪阿难一往看来大似替人传语。殊不知,一个葫芦败尽两家。”
在故事里,佛陀与提婆达多为其胞弟演绎了一场双簧,至于剧中究竟有何内容,那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禅门公案向来由现象界论起,最终回归至心意识之中。亦可言是从“常”叙及,最终指向“无常”之境。
其中往往皆需设定一个“反面典型”,以其贯穿全程,其方为真正的主角。诸如佛、祖、宗师掌门之类皆仅为配角。
只因从他的视角望去,所见者正是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