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更新,也没赶路,而是在森林里,追着鹿翻越山坡,在零下五度的黑暗里升起篝火,四周的冷杉树像巨人一样,低着头朝下看,整片天空就像被岛屿分割开的海洋,亮灯的船正行驶在头顶的波涛里。
拉脱维亚的森林覆盖率达百分之五十以上,地理环境对人会产生重要影响,在去里加之前,我想深入一次森林。用谷歌地图找到了一处隐匿在森林中央的地标:狂野情侣小木屋,但被标注着暂停开放。
很多人好奇为什么我总能找到奇怪的人和地方,但每次我都有个感觉,是它们找到的我。
联系了房子主人,他说在夏天会收取224元的住宿费,但冬天太冷了,五月才会重新开放。我说没关系,我们就想感受这个季节的森林。
他发给了我更具体的地址,以及一幅手绘地图:“到达地图标注地址后,需要按照手绘地图找到这个木屋。”
这里距离里加只有四十公里,从大路上拐下来只骑了二十分钟,我就找不到路了,这里是一片泥地。
“你小心,有狗过来了!”建初冲我喊。
可四周都是森林,没有人家,怎么会有狗呢?
“狗在哪啊?”没有犬吠,我问他。
“就在你左边!”
一下子看见了那只狗,它好像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啊!那不是一条狗,是一群,是三只!”在看清数目的同时,它们并没有朝我们跑过来,而是跳跃着,滚圆的屁股在树与树之间闪动,那屁股......“啊!是鹿,建初,快看,那不是狗,那是三只鹿!”
我也不懂,为什么人类看见野生动物会那么开心,可能其中带有祖先追逐和狩猎的快乐,但我也觉得每个人类都来自于丛林,人这种生下来就寻求意义的动物,祖辈都是自然崇拜的信徒。
看到的不是鹿,是这个森林的精灵。
它们被自然母亲派出来,侦查这两个不速之客是敌还是友。
森林正在欢迎我们,就在这片泥泞的满是车辙的土路上,我突然一下子知道了那个木屋在哪,有一个地图和手绘地图重合,刹那间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就像天上必然呈现出的星盘。
建初按照我所指的,骑在前面:“是的,真的有人家!”然后耳机里传来别人拦住他说话的声音。
“找对地方了?”
“对了,你快来!”
原来这里住着一对儿夫妻,他们在一片空地上堆满木头,远处是房子,男人正在源源不断的将木头运到这里,驾驶着一辆拖车。
“嗨,我已经把木屋准备好了,你们只需要从这里拐进森林,很快就能看到它!钥匙在树上的密码盒子里!”
我们顺着一处极为陡峭的下坡骑了下去,准确来说是滑了下去,转头已看不到任何人造的痕迹,放眼都是林立的树。
顺着一条车辙又骑了五分钟,看到了那个孤独的小木屋。
房主说我们是今年的第一批客人,他说如果我们觉得冷,随时欢迎我们返回他们的房子。
房子前面的树墩子上刻着:Wild Lovers,系统自动翻译成狂野情侣,但本意是指那些热爱自然的人。
这是一个六边形的木屋,其中三面是落地窗,里面多少有点发霉的味道,顶上有一个不怎么管用的加热器,对着一张双人床,用树墩做的床头桌,两个悬挂在玻璃窗旁的烛台,一罐糖和蜂蜜,齐全的调料和锅碗瓢盆,没有灶台,房子外有个篝火。
不一会儿房东发信息说要过来一趟,然后就看他骑了个四轮越野摩托车载了一桶水开过来,就好像圣诞老爷爷。
“嗨,你是设计师吗,这个地方好酷!”
“不是,我们只是喜欢大自然和六边形建筑,所以搭了这样的房子。”
“为了做民宿吗?你们的价格近乎是欧洲最低。”
“当然不,我们做这个木屋只是因为喜欢大自然,同时也是素食主义者,为生活搭建了这样的房子,但我们住不过来,所以标注在地图上,我们也很喜欢旅行,所以欢迎旅行者的到访,收取低廉的价格。”
“你们真是完美情侣!”
“谢谢你们,你们骑摩托车从中国来嘛?太勇敢了,你叫什么名字?”
“俞瑾。”
“yujin?这对我来讲很难,你们没有英文名字,对吗?”
“没有,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我其实不喜欢那些到欧洲给自己取一个英文名字的人,为了长久的生活和工作便捷当然需要,但如果只是旅行和结交朋友,我喜欢虽然拗口但有感情的真实名字。”
他放下了两桶水,一桶是用来喝的,另一桶是用来洗漱用的。
生火需要自己劈柴,一把斧头立在篝火和房子之间。
现代人掌握着无数工具,但斧头仍是人类开拓世界最早的工具之一,这在现代人看来更像代表力量的符号,因为使用过程并不像刀剑,而要融合人的肌肉力量,不断挥舞。当然,斧头也不只是工具,还是武器。
我们升起篝火,借助房间里提供的气罐点火器,点火变得非常容易。
零下的温度里,火焰冒着气,呼吸也冒着气,但不觉得冷。我和建初很快乐的烤肉,他负责大部分工作,我们提前买了鸡肉、牛肉、洋葱、鸡蛋和土豆。
鸡蛋和土豆都可以埋在灰烬里,那些灰烬还不是灰,闪着点点火星。
烤鸡蛋是我在新疆学的,还记得2016年第一次去喀什夜市,和当地人一起蹲在地上吃碳火烤蛋。鸡蛋是带着皮烤,火太大鸡蛋会炸,火太小又不能烤到外皮焦黄,格外注重火候。
可惜是个阴天,看不见星星。
我们在寂静的森林里吵闹到深夜,感到精疲力尽,万物都已熄灭,只有烛光闪耀,我没办法面对荧幕的光,刺眼的白光如此不合时宜。
好像整片森林的阴影朝你压过来,它将被子拉到你的腋下,祝福你睡个好觉。
我没有更新,沉沉睡去。
第二天本该出发去里加,这好像是每一个旅行者的默认路线,无数大城市,无数艺术馆,每一个都是必须打卡的地方。
我讨厌必须,更喜欢别人一脸遗憾的看着我,说没去哪哪哪都不等于来到这里。这才说明我走了
一条不同于大多数人的路,旅行的标准也不是以打卡多少而去衡量,旅行只是在路上,是在路上,很多人根本不理解什么是在路上。他们对旅行的定义仅仅是对照着小红书和其它旅行攻略不间断的打卡。
在路上怎么会有遗憾呢?
太阳是在打卡还是在宇宙里消磨时光?就像窗外的树,它们为何可以没有意义的存在。如果旅行是为了打卡,在每一个景点前划勾,那是不是活着就是在很多的物品和事件前划勾,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树一样顺其自然的生长,为什么不能像太阳一样顺其自然的转圈,为什么人会害怕无意义的舞蹈?
我推开门,听见啄木鸟在高处发出的声响,咚咚咚,咚咚咚,天呐,我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今天跟昨天如此不同,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我告诉来帮我们搬运东西的房子主人:这里太美了,我打算再住一天。半个小时以前,睡眼朦胧的我本还告诉他:马上就会离开。
他好开心我也这般喜欢大自然,直接把住宿价格降到20欧。很难想象,昨天我还惊讶的问他为什么收费如此低廉,今天他居然又主动降价8欧。要是正经的商人,可能还会因为搬运服务想着多收一点消费呢。
我们准备徒步去镇上买点吃的,森林里有一条没有路的捷径。森林里没有路,也到处都是路。
会惊叹于造物主的智慧,零下十度的森林也是绿色的,长在地上的不是草,而是菌类和藻类编织而成的地皮,踏上去都能看到它们像地毯一样的起伏。
很多人觉得树木是死的,或者说没有大脑或思考能力的生物都是死的,发不出声音意味着没有语言,其实不然。人类的感知和思考也不过是神经元的编码,而这些菌类和藻类就是整个森林的编码,它们传递着很多信息,关于疾病和入侵者,甚至标记种族。每座森林都会有自己的母亲树,它们记录着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经验,如何应对气候、疾病、入侵者,它们互相用气味和编码传递着信息,相互影响和改变。语言只是有声音的编码,但事实上没有声音也能有语言,没有大脑,也能存在思考。
我们都只是编码组成的一些生物,来这个地球经历短短几十年的生命,重要的只是存在,为了自己的责任和梦想而存在,为了快乐和健康而存在,重要的只是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灵,在存在的时候,守护它们。
森林里大多数地方是照不到太阳的,那些地方有的被冰雪覆盖,但踢开那些冰雪,你会发现嫩绿色的地皮仍旧健康的生长着。所看到的白色就像因纽特人的冰雪屋,它们并不是寒冷的施暴者,而是造物主派来的保护神。
我们沿着地图示意的方向来到了小镇,今天是周末,多是推着婴儿车散步的一家人,他们在湖边喂野鸭和天鹅。
我们走到湖边,那些野鸭子哗啦哗啦的似乎在散开,可又好像距离我们更近了。它们在期待我们手里的白面包!连天鹅也并不怕人。
它们如何在从非洲到拉脱维亚,这漫长的长途跋涉里记得,哪个湖边得小心贪婪的猎人,哪个湖边都是带着白面包的好人呢?我相信它们不会在每个地方都这么的亲人,不然应该飞不到这里吧。
我把这个情景发到群里,很多人说这绿头鸭一定很好吃。
这不怪他们,他们也是很好的人,只是离森林太远便少了敬畏之心。
很多拉脱维亚人都是素食主义者,因为这里的森林覆盖率太高,除了城市外,很多人生活在森林或森林附近。拉脱维亚也是地广人稀的地方,娱乐活动就是背起包走入森林,他们的童年会同动物和大树交朋友,他们的神话故事里不同的动物和大树都代表着不同的神和能量,所以他们敬畏森林,爱护环境。
他们实在有取之不尽的资源,沿着小路走,每个农场都堆满木头,森林深处的伐木工长得更像中亚人。包括那个喜爱自然的房子主人,每天的工作也是伐木,建各种六边形的小木屋。
人类和自然的关系更像是一场战争,即使热爱往往也是伤害,我们都来自于丛林,也将离丛林越来越远。
但走近它,融入森林和自然,看见鹿、天鹅和野鸭,内心就会无缘由的快乐,就好像回到城市,无缘由的焦虑一样。
这一晚我又没有更新,因为晴空后的夜晚,四周全是星星。我俩坐在篝火旁,放了一会儿歌,又让世界归于寂静,只剩下噼里啪啦的烧火声,火星就像萤火虫,四下飞去。
突然听见不远处,哗啦哗啦的响了两声,是地上树叶的响动,响了两声,就安静下来。
我拿起手机打开手电,想都没想就朝声响处走了过去,那光照亮不了多远,只能看见近处完全静止的落叶。
也是我胆儿大,站在黑暗里,突然对上了另外一双眼睛,那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
“啊!什么东西!”我本能的大叫,那家伙转头就跑,身后还跟着一只,两条矫健的尾巴,“狐狸,是狐狸!”
坐回篝火旁,有点失落,想着刚才如果扔块肉过去,说不准就交到了朋友。
然后就一直等待它们再来,如果再来两只好奇的小狐狸,我会毫不犹豫的把肉扔过去,让它们吃顿饱饭。
很可惜,等了一晚上,谁也没来。
等待的心思中写不了公众号,又是没更新的一天。
第三天,天气预报明明说会是个阴天,可森林里又出了太阳。建初说走,但我不想。我们应该留一天在森林里阅读和创作。
升起篝火后,重要的不是肉和食物,是酒精、音乐和书。爱沙尼亚有一种草药的利口酒,这种止咳糖浆味道的酒很适合搭配森林。
跑到一棵大树后准备上厕所,刚蹲下,居然发现了山谷里有三个家伙正在看我,鹿,是鹿!
它们开始往山坡上跑,我跟着它们跑,建初知道我又看到了什么,在后面追着我跑。它们好像故意在等我们似的,跑一会儿,站定,回一会儿头。
追着跑了几个山坡,跑得我都觉得找不到回去的路时,再没看到它们的影子。
这一天仍旧没有更新公众号。
同是旅行的朋友说这地方真适合直播,是呀,我也知道。可别说直播了,在这样的地方,我连文字都写不出来。真的没办法在星空下,在森林里,在时不时蹿出鹿和猫头鹰的瞬间,做任何为了物质的事情,哪怕只是相关。那些很重要的东西,突然就变得一文不值。唯一想做的,只是沉浸在当下,像万事万物一样,顺其自然。
我是这般不想离开。
可能有一天我会找个森林里的小木屋,感受森林里的春夏秋冬。在意每一种植物的发芽,每一朵花的花期,在意雨后的蘑菇,山间的小溪。在意每一种植物的名字,跟昆虫做朋友,永远在院子里留一块肉给狐狸。
《死亡诗社》里引用梭罗的台词: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吸收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发现自己从未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