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之所以能流传百年,不仅仅是因为作者讲故事的高超技巧,更因为它的故事内核,与人最质朴原始的追求强烈呼应。
诞生于19世纪的《基督山伯爵》是个复仇的故事。年轻英俊、出身底层的船长艾德蒙受尽冤屈,成为正义的化身,让陷害他的人终得恶报。对无正义的社会制度的不满、对被侮辱与损害的底层人生活的同情、对自身力量成长的期盼,以及对智慧、公义与平等的渴望,是它的精神内核。
但今年这部法国电影版,却是个端水大师,一边端着大仲马流传两百年的大IP,一边端着宽恕与觉醒的口号,把这个故事,改得既无力量之美,也无文明的觉醒。
仿佛是一个拙劣的注脚,标记着近几年这类强上价值的创作者,空守口号,漠视人性。
年轻水手艾德蒙在一次海难中救了一位落海姑娘,得罪了刚愎阴险的船长,但也因祸得福,被船主赏识,让他顶替成为新船长。于是,劳工阶层一跃而上,也可以迎娶自己心爱的姑娘——有爵士头衔家族的小姐。
但在婚礼当天,他被潜伏在身边的情敌和坏船长联合构陷,以政治犯的名义被投入监狱。他的父亲以为儿子死了,绝食而亡。未婚妻投身仇家怀抱,岁月静好。多年后,他在一位神父狱友的帮助下,学了一身本领,逃出地牢,找到失落的宝藏,从此改头换面,乔装成基督山伯爵,开始复仇大计。
影片对原著人物关系多有删改,有一些是为了能在3个小时内讲完故事,尚可理解。但有一些却是对故事原意的扭曲和削弱,例如,为什么要让艾德蒙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从原著中的贫苦少女变成电影里的贵族名媛呢?完全隐去了她移情时遭受的现实压力。为什么要将他的对手费尔南多变成因心爱的人被抢才对艾德蒙心生歹意的贵族呢?失去逃兵的背景,人物的心理也失去了清晰的脉络。为什么把狡诈的贝内代托改成忠诚的傻白甜呢?故事瞬间就失去了平衡,让计谋的张力变得空洞无比。
而最糟糕的两处改写,是对结局的改动。原著里,复仇成功的基督山伯爵带着他救下的少女海黛,远遁于尘世之外。但这版,却让爱慕伯爵的海黛改投敌人怀抱,抛弃伯爵,和杀父仇人之子浪迹天涯。
主创大约是想表达女性意识的觉醒,哪怕被仇人卖去妓院后被伯爵救下,哪怕伯爵一直蓄谋替她报杀父之仇,她也未必会爱上伯爵。于是,她在同伴贝内代托死后,重新审视与伯爵的复仇大计,否定了将人生意义寄托在复仇中的价值。但是,电影给出的觉醒动作是爱上仇人之子,从一个男人的理想,奔赴另一个男人的爱情,这就是所谓的女性觉醒?
近几年有许多这样挂着女性主义口号的作品,试图歌颂女性自由意志。但越歌颂越尴尬,只显出他们对女性了解的浅薄和根本的轻视。
最后,原本酣畅淋漓的复仇,被演绎成了伯爵对费尔南多的宽恕。对那个不择手段残害人命、害他身陷囹圄又夺他妻子的敌人,聪慧的伯爵却相信宽恕是更好的结局。
大仲马在艾德蒙身上倾注了对人类优点的极致想象,他英俊、健硕、聪慧、善良、坦荡、坚毅、开朗。哪怕经历了冤屈与不公,天真乐观被成熟隐忍取代,更被淬炼出对正义的坚守。他是大仲马心中的神祇,行动代表着神的旨意,也就是社会应当遵守的最高法则:扫除有毒的制度、清除蛀虫,让世间重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公义。
但这个宽恕的改动,似乎在说:无论对什么样的奸邪之徒,简单的拥抱都比精准的枪炮管用。
真的吗?
我并非不相信爱与和平,但爱的策略、和平的手段,如果如此潦草都可达到人人友爱的境界,那真是对人类历史的嘲讽。
小人畏威,君子畏德,人性使然。
当文明进化到如今,对道德和规则的认知远超大仲马时代,私人复仇已不再被认为是英雄气概时,主创想要超越大仲马,就应当提出更智慧、更有利的策略,去完善结局。哪怕是个终于到来的审判,抑或一场自下而上的法国革命,都比对凶手施以宽宥、逼受害者放下冤屈来得好。
没有可行的策略,哪来跨越阶级四海一家的结局?表面上的宽恕,只能让奸邪逍遥,哀痛者继续哀痛。好听却无法落地的口号,只会让现实更加割裂。更多的艾德蒙、海黛,能逃往何处?
如何保留名著的人性内核,加入现代理解,这点英国国家剧院在舞台上对莎士比亚的剧做过很多融入现代元素的尝试。例如将《奥赛罗》的场景,从威尼斯公国的舰队,移到英军的守备营,让穿着当代军装的将士们在酒吧里嬉闹、讲荤段子、较量肌肉,将男人聚在一起的那种躁动的情绪反应、处于战争威胁的紧绷情绪,以及对女性的无理和无视,通过语境的转换,改编得更容易被当代观众理解。依然是奥赛罗被嫉妒、猜忌摧毁的悲剧,依然是莎翁的台词,但它骤然就成为近在咫尺的故事。那种悲剧的张力,也就更让人难忘。
名著的改编,无论着力在何处,都应当加强作品的内核,而不是削弱。谁说过了几百年,我们对人性的理解,就超越了莎士比亚和大仲马呢?
关于欧陆电影衰落的原因,这二十年来有各种分析,无论是好莱坞娱乐大片和流媒体入侵的论调,还是权力高度集中、高度精英化的思考,有一点现状已成为共识:单凭作品本身,欧陆电影早已不复当年新浪潮时期的光彩了,太多作品销路不佳,甚至严重依赖行业补贴。
当故事本身既无法给人带来欢乐,也无法试图唤起共鸣,落入精致但空洞的教义套路时,这样的作品还有什么生命力。
大约这也是这版电影的投资方和主创不肯重新写个新故事、非拉着大仲马下水的原因。低头看不见人心,那就只能仰头求两百年前的大IP祖荫了。
陈陌
责编 陈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