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子启示录|你要相信,有山的地方就有菌子

啊巧吃喝 2024-10-09 08:43:05

云南菌子是怎么在全国范围内火起来的?来不及细想,我先解决生存问题。

蜘蛛网迎面而来,低垂的松枝水珠洒了满身。时而湿热胸闷,停下来直打冷颤。在这片紧密的高原野山,高矮错落的绿色基本没有给外来生物落脚的空间。踩在布满腐叶和松针的沟壑,我第二次一屁股滑倒,懊悔痛诉早上着急出门蹬上的、鞋底没什么纹理的球鞋。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之前对采菌的一切皆为幻想 —— 各种流行文艺作品似乎渲染了一种诗意轻松的捡菌子生活:雨后迈入湿漉漉的森林,提着小竹筐,随处可见的菌子,顺道能和生物学家探讨学术。

我企图亲身追溯这几年从云南蔓延至全国的菌子热潮。彝族火把节(7 月 29 日)第二天,山上刚落完雨。沿着 227 国道,我们早上 7 点到达龙箐山。这座山离牟定县城中心并不远,不过 8 公里,确实是外来游客体验山林的折中之选。更远的山、更丰富的菌、更早起床 —— 职业采菌团 6 点就已经在上山了。

挪一步,蹭一步,下一步。不得不开口求助,「稍等一下。」

采菌向导小煜是个高高瘦瘦、敏捷腼腆的年轻人,他与表哥李荣应(后文称李哥)带我们上山。在山林里,他们经常走几步就消失了,健步如飞。小煜转行成为非全职采菌向导才两年,他是山林的孩子,还没真正理解我们是笨拙的城市人。野山里没有路,我们在野山森林的缝隙中穿行,甚至也不知道是走、爬,还是钻。入山前,他们给我们一人一根削尖了头的木棍,「之后会派上大用场。」

整个云南就是一座巨大而复杂的菌子山。 除了为数不多的坝子(云南建立城市、人口富集的地方)及不适宜菌子生长的高寒、干热地带之外,从南到北几乎覆盖了不同类型的森林。滇北迪庆,滇中楚雄,滇南普洱,海拔从高到低、从冷到热,也有人说这三种不同风土的产区是云南的菌子麦加。

关于菌,我知道的不算少,虽然浪漫成分居多。我知道菌子(Fungis)只是着真菌的子实体,就像菌丝体上开出的一朵「花」;我知道真菌「腐生、寄生、共生」的三种生命方式中,昆明话称之为「介儿」的野生菌,大部分都属于和主要树种如松树、杉树的共生关系;我知道巨大的菌根(Mycorrhiza)网络就像是树的神经,森林中的任意一抔土,都藏着几公里的长菌丝,大树和小树在地下通过菌丝寻找营养和矿物质,交流生存信息,叽叽喳喳打电话;我知道,地下的生命网络是更未知和壮阔的世界。

我只是知道这么一点儿,但我看不见它们。作为一个饮食研究者,我能认清菜市场货架上的蔬菜、果实和肉,甚至数量不少的种子;我渐渐也能认识不同鱼的花纹;我能认清产品,但对于横陈在山间几乎静止不动的一片绿色和棕色毫无办法。

我得承认,我是一个「植物盲」。植物不会移动,植物也不像人。人类通常缺乏对这类生命的关照和同理心。「植物盲」被美国植物学家 James Wandersee 和 Elizabeth Schussler 认为是和自然世界割裂太久的后遗症。

李哥发现了地面上不平凡的松针和腐叶的鼓包,喊我们来看,「是大红菌!」鲜艳的颜色挑衅又治愈。「你摘吧。」那种微妙又饱满的水红色我在市场的菌子中从没见过。那一刻我产生了羞涩之感:明明菌长在泥土里,我却觉得自己手脏,不好意思碰。对于大多数菌子,只需要轻轻捏着菌杆,一旋,「吧嗒」。菌子就落在手心上,你仿佛还能听到它在呼吸。

菌子从来不长在像是路的地方。草丛、灌木、坡上、沟里,他们出现在一切阴暗潮湿的地方。我们陆续发现了母猪青、奶浆菌、青头菌。李哥带我们去看他前几天发现的黄癞头,是一种可食用牛肝菌,是大名鼎鼎见手青的近亲,「这颗是我前天『养』的。」菌子不会跑。下雨后再有点阳光,就是菌子疯长的时候。采菌人需要每天观察,更要提防别人先把它采走。

菌子太少了,让我们有更多时间驻足欣赏小煜口中的「毒菌」。那些菌盖上遍布奇异的褶皱,通常还带着菌环。但彩色和有毒没有直接关系,菌环也没有直接关系。事实上,菌子的品种多到人类还无法参透,保命的诀窍是:只吃自己认识的。

森林中更容易发现的是一种迷你菌。采大菌艰难,我开始迷上和这个小东西的游戏。比起牛肝菌、青头菌,皮条菌体形太小,菌盖像是指甲盖那么大,是菌子世界的霍比特人,「这个菌采起来费劲,本地人都不采的」。

小煜的表姐叉着腰出现在半山腰。黝黑的皮肤,在她的「家」里欢迎着我们的到来。她穿着一双绿色解放鞋。这位女士的出现鼓舞人心:她允诺,一定帮助我们捡到些大家伙。捡菌子的知识、菌窝子的位置、菌子出现的时间,在本地通过家族口口相传。表姐是家族里更资深的捡菌人。

近些年,野生菌和少数民族的关联性更多地被看到。「Tlahuica - Pjiekakjoo」是墨西哥最小的种族族群,然而他们的成员能够区分 160 多种野生食用真菌。大多数少数民族依山而居,在自己的小环境中,传播和继承采集野生菌的知识是民族重要的社会文化和纽带。

「蚊子多的地方菌子多。」穿过一片更密的树林,她和我们说,鸡㙡窝子马上就到了。除非你把鸡㙡的窝毁坏,鸡㙡从来不搬家。

很快,我们发现了一只独鸡㙡。足足有张开的手掌这么大。李哥用削尖的木杆把周围的土撬松,张开像是一朵花。「我前天来没看见它,如果昨天遇到它就好了。」李哥说,这种独鸡㙡比成窝出现的鸡㙡更香,「你可以闻闻它。」在狭小的斜坡上这个动作不容易做到,我双手撑在地面,将胸口贴近泥土,以一个滑稽的姿势去嗅一朵鸡㙡。

奇异的香气「咻」一下窜入脑海。无法描述。就像是情人的体味,轻轻拨动神经。

鼻子苏醒了,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热身和瞎忙活,我终于进入了采菌状态,找菌子变成一种狩猎。孢子在空中飞舞,白色小朵的鸡㙡花,表姐叫做「鸡㙡娘娘」,散落林间,异香仍然隐约出现。鸡㙡就在身边,但是你看不到它。甚至想要提起脚尖,生怕把它吓跑了。

表姐熟悉的菌窝子被人抢先一步,她看了看菌窝子周围松动的土,「如果早来一会,这窝就是我们的。」

第三次撞上蜘蛛网后,来不及和蜘蛛说抱歉,视野中出现了几座坟墓,石头砌的,爬满了青苔。不远处,一颗松树上系了红色丝带,「这是山神树。祖先选出来的,它会保佑我们找到菌子。」

彝族人崇拜松。在彝族史诗《查姆》中,天地万物、日月星辰都由一棵名为「梭罗树」的神树产生。部分彝族支系认为松树便是彝族始祖,在他们的灵魂观念中,松树是人死后灵魂的居所,活人对松树的尊敬与崇拜,其实就是对故去亲人的追念。

表姐看我走不动道,给我扯了一把松毛,「垫着坐,不然会肚子疼」。她找到菌子再喊我,周身忽然变得宁静。人类只能看到已知的事物。我在看到坟墓的那一瞬间,也终于看到了周身的一切:松树的低枝,以奇异的形态在地上盘旋,脚底是厚厚的腐生物,森林中正发生巨量的生与死。

「只要你相信能找到菌子,就一定会找到。」

据我所知,在云南采菌大抵有三种不同体感:一种是去野山。靠天吃饭,采到的杂菌很多,不同海拔和地形则决定了菌子的品种,你可以感受到关于采菌这项古老活动的一切辛苦、诗意和不确定性;一种是采包山菌。和野山不同,后者就像是城市中产的一趟舒适遛弯,比如在昆明周边的宜良小哨,你可以采到人工呵护的干巴菌,每一个采菌点都有一个塑料篮子作为标志;第三种,是在游客渗透率更高的大理,甚至有采菌人将菌子放在必经之路,外地采菌人只需要将它们捡起来。

眼前的鸡㙡带着黑色的小帽,刚刚从土里冒尖。表姐不得不用木棍把围绕鸡㙡的整块土地撬起来,越撬越能看到鸡㙡的真实模样 —— 每一支都和我的拇指差不多粗,和市场里排好队的肥硕鸡㙡相比,它们还是安静的幼儿。「如果等到明天早上起码有二三十朵。」

表姐的女儿打来电话,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家。「我们刚刚发现了一窝鸡㙡,我把鸡㙡撬了就回来。」在更长的时间里,表姐会花更多时间照顾家里的两个女儿,而在雨季会有一些上山的副业,这大概能给这家人带来每月数千元的收益。

「要不我们不撬了。」我小声提议。「没办法,留着下午就是别人的。」表姐头也不抬,还在用木棍小心松土。鸡㙡不能挖断,更不能破坏更深层的土壤。这是今天最大的收成,「那就给别人吧,留着给别人吧。」一时人类无言,只有森林在秘密言语。

「不撬了,不撬了。」三四支鸡㙡刚从土里挖出来,实在太小了。表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鸡㙡埋起来,铺上一些松针和枯叶。「我和妈妈说一声,明早来采。如果走运它还会是我们的。」表姐四周打量了下,然后抬头,寻找到标志物,「在这棵松树下。」

森林中的松树如此之多,如何分辨?我怀疑 6 岁就上山的表姐听不懂这个问题。

在森林中,每一朵菌子都是自然的精灵。菌子到了山下,它们等身于货币,拥有了流通定价和世俗价值。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的收获不丰。品种菌中,有一朵巨大的鸡㙡,可惜烂了一半。几支消瘦的鸡㙡、几朵牛肝菌,而作为与「杂菌和高级菌」分野的青头菌,我们只捡到一朵。价格顶流干巴菌长在陡峭的山林中,按照表姐说法,得直着爬山,是我等城里人到达不了的地方。松茸则要更高的海拔。

人类社会就是喜欢给万物评论、分类、排名。有毒的、没毒的;贵的、便宜的;好吃的、无味的 —— 明明在森林中,我们为每一朵菌子发出无差别的惊呼。

比贵菌子、孬菌子的定义更温和的是「汤菌」和「炒菌」的分类。汤菌,像是大红菌、谷熟菌、青头菌,这类菌子含水量高、菌褶容易碎,不耐存储。而像是牛肝菌、松茸这种质地紧密的菌子,本地人会用青椒、大蒜重油来炒,一般拥有更弹脆的口感,风味也丰富。汤菌和炒菌唯一的重叠可能就是鸡㙡。鸡㙡煮汤极其鲜美,如果不小心采多了,就会做成鸡㙡油,这也是物流不方便时期鸡㙡能出山的方式。

按照资本的计量方式,我们在山中的行为是低效的。那赶紧把菌子吃了,销毁数据。

回到山脚下的保窝铺村,洗菌过程浩大。菌子要经历最后一轮分类筛选,然后削皮、刮去泥土、冲洗后才能切片。村子里的喇叭广播着当地最新的会议活动,「防止菌中毒办法、不吃不认识的菌子、菌子要完全做熟、不能用生命开玩笑……」字正腔圆的播音腔,穿过空旷的村子,越过围墙,蹦蹦跳跳。

一朵杆更细长的红色见手青和一朵紫色的牛肝菌被筛了出来。李哥摆摆手,他允许我们摘下来,但这些没吃过,所以不能吃。

在山上时间很慢。到了山下,到达坝子县城,一切开始加速。

菌子流向全国。在楚雄,隔壁南华县城的野山菌加工产业园,正建设冷链和仓储物流中心。开通南华县至昆明长水机场邮航直达专线,新鲜的野生菌 13 小时可达上海,12 小时可达深圳,可以出口 20 多个国家和地区。

「野生菌热」也不仅仅在中国。从国际上看,2020 年野生食用真菌的国际贸易量约为 12 亿吨,仅在过去的 20 年间就增加了 3 倍,交易额超过 50 亿美元。根据世界《真菌学研究》(Studies in Fungi)的报告显示,野生食用菌也和其他自然资源一样,开发利用面临着巨大挑战,包括较高的森林砍伐率、生物多样性的丧失、迅速的文化侵蚀、不公平贸易和气候变化。

无论是个人还是商业用途,已经有数十个国家开始制定采集野生食用真菌的规定,总的来说大致包括:限制允许采集的物种,规定采集的数量(个人或商业消费),以及在公共区域的采集频率(私人区域或生态保护区通常需要特别许可或完全禁止采集)。而能够帮助野生菌可持续的规定包括:鼓励使用刀和篮子采集蘑菇,以促进孢子在采集区的传播;在地面以上切开蘑菇茎,以避免损害菌丝团;不采集蘑菇原基,一丛蘑菇绝不采摘超过半数。

在传统认知中,结束采集狩猎、迈向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是人类进步的重要里程碑,自然和文化两分也由此开始。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类学家认为,采集狩猎能稳定存在有其独特价值。采集狩猎族群拥有独特的世界观和宇宙观,他们的植物学知识,对周围环境的认知,都是人类的宝贵财富。

现代人无法回到采集狩猎的年代,捡拾菌子至少可以拉近和自然的距离。或者说,我们从未远离过。

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后,云南楚雄人柳开林在 2022 年才关注到北京郊区也有野生菌,尤其在门头沟、怀柔、延庆、密云等山区植被茂密的松树林和阔叶林下,有松蘑(点柄乳牛肝菌,Suillus granulatus)、肉蘑(血红铆钉菇,Chroogomphus rutilus)等,他还发现过松露,长在板栗树下。在北京的捡菌队伍也从三两好友发展壮大为几十上百人。

柳开林在疫情期间得以有时间停下脚步,撰写、出版了一本菌子的当代博物手册《食菌记》,他致力于在公开领域为家乡的鸡㙡正名。今天很多出版物都将鸡㙡写作「鸡枞」,其实是一种因输入法导致的流行错误。2022 年 7 月出版的权威书籍《云南野生菌》明确更正写作「鸡土从」(如你所见,这个字打不出来)。这个在电子字体库中缺失的「土从」是「㙡」的简化字。任何一个挖过鸡㙡的人都会同意,菌从土中来。

我问柳开林,这两年和城市人频繁分享菌子,最让你惊讶的是什么?这个前互联网(world wide web)从业者如今痴迷于木联网(wood wide web)的云南人想了很久,和我说:

「他们不相信,也不太知晓,有山的地方就有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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