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宗济口述7:父亲一生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就是庚子接驾的事

航语的过去 2024-12-24 08:24:39

初识广西:壮语调查

我被史语所录取后,清华出版事务所一时找不到人接替我的工作,我只好暂时留下来。大约两个月后,才办好移交,于1935年10月到位于南京的历史语言研究所报到。

史语所在南京钦天山北极阁办公,所长是傅斯年先生。史语所下设四个组,第一组历史组,主任是陈寅恪先生;第二组语言组,主任是赵元任先生;第三组考古组,主任是李济先生;第四组人类学组,主任是吴定良先生。我在第二组,跟着赵元任先生。

到史语所之前,我跟傅斯年先生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到史语所之后,谈起来,才知道我家跟他家还沾点亲戚。傅先生夫人名叫俞大绥,是著名学者俞大维的妹妹,他们的母亲叫曾广珊,是曾国藩的孙女。我前母名叫曾广珣,也是曾国藩的孙女。因此论起来,我要称傅先生夫人为表姐。虽然如此,傅先生是堂堂大所长,而我只是一名助理员,因此起初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交往不是很多。当然,毕竟有这样一重亲戚关系,慢慢地两家的走动也比别人显得近些。他拿我当小辈看,有时说话做事相当武断,以至于几年后我和他彻底闹僵,导致我不得不离开史语所。当然,这已经是到昆明以后的事情了。

我一到南京,马上就被派到广西南宁,跟随李方桂先生去调查当地民族语言﹣﹣壮语。我因为在上海有些事情要处理,所以跟李先生约定,我从上海走水路,到南宁后与他会合。

我于1935年10月18日从上海出发,利用我家跟招商局的关系,乘海元号轮船从海上南行。盛家有四艘海轮,分别按《周易》元、亨、利、贞的顺序排列,海元号是第一艘。我们先到汕头,再到香港、广州。从广州溯江而上,直航广西梧州,终于在10月28日到达南宁,见到了李先生。这前后用了十天的时间。

壮语是汉藏语系中的一个小分支,而武鸣和龙州两处的方言各有其特点,有一定的代表性,因此我们选择了这两地的方言作为调查的重点。从地理位置上说,从南宁出发,往北可达武鸣,向南可通龙州,所以南宁就成为我们这次进行方言调查的基地。

先调查的是武鸣方言。我们从南宁出发,带了些仪器,雇了挑夫,从南宁市往北,过一座大山,大明山,走到武鸣马头村,就在此地展开调查。我的主要任务是记录民歌,比如当地流传有《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经过调查,我们了解到,这里流传的梁祝故事,与我们所熟知的汉族地区流传的这同一个故事,实际内容有很大的不同。感觉这里所谓的梁祝故事,实际上只是借这个故事的名和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按照当地少数民族的风俗,加上改编者个人的想象编出来的故事。我要做的工作,就是把这种用壮语叙述的梁祝故事翻译成汉语。在工作中我们发现,当地所用的字,很不统一,几个县都用自己造的字,彼此各不相同。虽然如此,当地的语词以至文字,都与汉语、汉字有密切的关系,都是由后者衍生出来的。由此可以看出汉族文化对当地少数民族文化有很深的影响。当地用的字,还有一些别的资料,我们用晒图的方法复制下来。那些字从前我都认识,都记得,现在差不多忘光了;就是拿给今天的壮族人看,恐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未必能认识了。

此后我们又去了龙州、百色等地,重点调查了龙州土语。龙州与武鸣虽然同属广西,但语言差别很大。武鸣话受汉族文化影响较多,小学生都学汉语,说出话来大体就是西南官话。龙州、凭祥一带地理位置上已经接近越南,语言上与北部有较大差异。所以虽然讲述的是同一个故事,比如梁祝的故事,用这两种土语唱,几乎完全不同;写出来也很不同。

广西的方言土语非常复杂。大致说来,广西全省的语言可分为官(官话,国语)、平(南宁话)、壮(壮语)、白(白话,粤语)四种。壮语本身又分为南部方言、北部方言两大类,而这两大类方言的内部,又各分为若干个土语区。这种情况为研究语言的多样化,为研究语言特别是语音发展变化的规律,提供了丰富的资料。比如我们从对武鸣土语、龙州土语的调查中发现,这些语言的声母、韵母、声调都有它们的特点,如辅音有复辅音,元音分长短,有入声等。现在汉语中复辅音没有了,简化了;元音、声调也都简化了。不是从无到有,而是从有到无。

这促使我们思考:最初的语言是比现在更复杂还是更简单?我们有理由怀疑古代的语言更复杂,不用说不同种族间语言不同,各个村落之间使用语言,都可能有所不同。一些研究音韵的人认为,后代的语音都是从《切韵》《广韵》发展变化来的,这就有问题,可能不合语言发展规律。当然,我对这些问题没有做过什么深人研究,只是表示怀疑而已。

李先生在这次调查的基础上完成了他的《武鸣土语》和《龙州土语》两部著作。这是他研究当地方言的力作。20世纪50年代归队以后,我利用当年调查得到的资料,完成了《武鸣壮语中汉语借字音韵系统》一文。这距离那次调查活动,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

这次方言调查,按我的行程说,用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武鸣和龙州两地方言调查大体完成后,我又接到赵元任师的指示,要我到湖北与赵师他们会合。当时赵师正带着丁声树、董同穌、杨时逢几位在湖南、湖北做方言调查的工作。于是我便原路返回,又回到上海。这时已经是第二年的元月9日了。

这次广西之行,除了在武鸣、龙州一带进行方言调查之外,我们还去了百色、柳州、桂林、阳朔等地,了解当地语言,了解其民风民俗,游览名胜古迹。很多往事在记忆中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比如,武鸣人苏增伟对着录音设备唱梁祝故事的样子,苏和他的族人们同李方桂师一起照相时的情景,我与李方桂师一起参观清华同学赖彦于所创广西印刷厂的情景,一起在百色澄碧江探胜的情景,一起夜宿柳州拥炉煨芋的情景,都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还有大明山的雄姿,大明山山麓的梯田,山下的沃土,大明山畔苏乐村男男女女在田间割禾刈稻的场面,马头村里的民团列队操练的样子,都令人难以忘怀。

在百色,我们看到顺流而来的小船傍岸之后,人们不是把小船系在岸边,而是把它扛在自己肩上,继续赶路;看到墟上有人扛着县里关于禁止白银出口的告示,一边敲锣,一边大声吆喝着宣传。还是在百色,我们看到墟上正在进行的劈蔗比赛:一些男子聚集在街头,争看比赛,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妇女们担着担子忙着各自的事,在人群中匆匆穿行;小孩子们在旁边看热闹,等着捡拾劈下来的碎甘蔗。据说这劈蔗比赛,比的是看谁一刀下去,劈的甘蔗更多。

在柳州,我们游览了罗池,参观了柳侯祠,观赏了祠内的东坡《荔子碑》,瞻仰了柳宗元衣冠冢,在柑香亭前凭吊先贤遗迹,真令人发思古之幽情。

游桂林,从叠彩山望城东、城南诸山,犹如身在画中。买小船游阳朔,看江中奇峰,山上飞瀑,清流见底,水平如镜,真有唐人诗中所写"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本知识的学习和在实际生活中亲自经历、亲身感受,对于一个人的成长,都是非常重要的。

游览名山大川,也是我平生所爱。这一性格特点,在从湖南往昆明撤退的路上,曾给我带来不小的麻烦;而在1957年"反右"时又帮助我逃过一劫,没有被划为右派。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跟着赵元任先生调查方言

我在1936年年初从广西回到上海,接着到了南京,与赵元任师和几位师兄弟会合。

我们师兄弟几个,按进入史语所的时间说,丁声树是1934年进的史语所,比我早一年,是大师兄了;我是1935年,董同穌1936年。杨时逢是师母杨步伟的娘家侄子,也跟着赵先生学。

我们当时所做的工作,要么是去做调查、去录音,要么就是整理调查材料。我主要跟着赵先生做调湖北方言的工作。从这以后,我才知道做方言调查,先是要用仪器把语音录下来、记下来;然后按照古韵把它们整理出来,制成一个方言调查字表。完全根据《切韵》系统,拿调查来的字音跟它对比,看每一个字出现多少变体,把它们分成若干类。这种做法在当时是很特别的。

赵先生带我们,与其他先生不大一样。他既要求我们注重传统音韵学的学习,又要求我们注意学习西方一些学者的分析方法。比如,他要我们对《广韵》之类的韵书,对各个小韵的反切,对每个字的音韵地位多下功夫;也要求我们看金尼阁的《西儒耳目资》。那虽然是一部用来帮助外国人学习汉语、认读汉字的读物,但从中可以看到外国人怎样利用罗马字为汉字注音,从而吸收借鉴些有用的东西。这样眼界就拓宽了。

调查湖北方言时,事先要得到地方政府的同意,要跟他们打招呼。当时那里的行政长官是陈诚,他是国民党的一位高级军官,好像也兼任省主席。他很年轻,对我们这些中央研究院的人很有礼貌。

调查时差不多每天一个县,常常是找一个比较大的学校,找那所学校的学生,以县为点,各县找人,找两个人,请他们发音,听有没有差异。录完音之后,按规定,给那些学生一点儿饭费什么的。

记得我们那时用的录音设备是刚刚从美国进口的,叫唱片灌音机,在当时是很先进的。当然从现在的眼光看,还是相当笨重的。它用金刚石针头刻铝片,这样做出来的是母片,可以把它送唱片厂复制成一般的唱片。但我们没有去复制,而是用原刻的铝片。针头是用美国出的,很尖,很硬,比较耐磨。用几次,坏了,就换新的,市面上有卖的,一盒一盒的。等到把几十个县的调查都做完之后,就带着这些材料回南京整理。

就这样,从1936年初到1937年"七七事变"之前,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和赵先生主要就是在湖北、湖南做方言调查;调查得差不多了,回到南京,就整理这些资料。事变之后,过了一个多月,上海也打起来了,我们就奉命从南京向大西南撤退。撤退的具体情况,下文再详细说明。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几乎一直在赵元任师身边,跟着他从事方言调查,学习调查和分析方言的方法。这让我对语言研究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对我后来决定跟着史语所向大西南撤退,虽然经历了很多磨难,仍然要跟着赵先生走做学问的路,有决定性的作用。这一段时间的学习和锻炼,也为我后来从事语音学研究打下了相当的基础。

总起来说,这一段生活比较平稳,比较单纯,也比较平淡。但也是在这期间,有一次到苏州录音的活动,留给我很深的印象。事情是这样的:

我们得到消息,苏州正在办一个"古乐会演"。这是由上海的几个音乐家黄自、李廷松等人发起的,目的是搜集苏州道士们演奏的乐曲,据说其中保存了不少已濒临失传的乐曲。赵元任师派我和杨时逢一起去为这个会演录音。我们在那里工作了好几天,任务完成了,也认识了黄自。在此之前,只知道他是一位留美回国的音乐家,在上海的沪江大学和音乐专科学校里教学,有创作激情,有爱国热情,他创作的《怀旧》《抗敌歌》《旗正飘飘》等,都很令人感动。我最欣赏他作曲的《长恨歌》。这部作品以白居易的著名诗歌为依托,用音乐的形式再现了原诗的主要情节,并借题发挥,讽刺了国民党上层一些人,在国家遭受侵略的时刻,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不抵抗主义政策。这个合唱,有人称它是清唱剧,在当时影响很大。它的乐曲和歌词都令我深受感动,很长一段时间里,脑海里浮动的都是它动人的旋律和优美的歌词。在接触过程中,知道黄自早年也在清华读过书,共同的话题多了,自然更增加了彼此之间的亲切感。可惜时过不久,我们撤退离开南京不到一年的样子,他就因病去世了。

家里的变化

下面说一说这一时期我家里发生的变化。

1936年10月间我父亲吴永在北京去世了。父亲是对我一生影响最大的人,他的一生有很多事情值得总结。

父亲是一位旧文人、旧官僚。他自幼饱读诗书,对他影响最深的是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其次是佛教思想。他不但自己身体力行,而且用这些思想对我们进行教育。

和很多旧文人一样,父亲走的也是一条读书做官的路。因为文章典故烂熟于心,他在侯爷府中任文书时,处理日常文件,可以说应付裕如,颇得曾纪泽赏识。做了怀来县令,谋得一官半职后,他忠于职守,有循吏之名。庚子年间,在怀来接驾时,他对最高统治者竭尽臣子之责。官升四品道台以后,在广东参与过"剿匪"的事情,在"乱匪"和朝廷之间,他坚定地站在朝廷一边。在山东任上,为了处决犯人的事情,他费尽心思,尽量保全人犯的性命;在交涉使任上,与外国人打交道时,他不卑不亢,从容谈笑,博得外人的敬重。中年以后,他多年一直过着一妻一妾的生活。他不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对,因为那正是旧时代一些人所追求的所谓"齐人之福"。还有往西伯利亚派送劳工的事情,既是完成上面的差事,同时也是俸银之外的外快,他做这些事时自然也会心安理得。

父亲曾遇到过常人难得遇到的"良机",也遭遇过常人难以承受的打击。他风华正茂时,得以成为清末重臣曾国藩之子毅勇侯曾纪泽的乘龙快婿。在眼看可以青云直上,有望大展宏图的时候,结发妻子不幸病逝;时隔不久,他的岳父,政治上的靠山曾纪泽也不幸亡故。从此颠沛辗转,过了将近十年,他才得以补授为怀来知县。清朝末年,国运已衰,一个穷邑小吏,本已是出头无望,谁知遇上了"庚子之乱",他因所谓"接驾有功",不但得到迅速擢升,而且享有专折准奏的特权,可以直接向最高统治者进言。那时父亲不满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与曾家有这层特殊关系,因此得到慈禧太后宠信。假如一帆风顺的话,很可能平步青云,成为大清王朝的枢机重臣。但他毕竟只是一介书生,书上的事知道得不少,对官场上的规则却不甚明白,终于被岑春煊等人与慈禧身边的太监联手排挤出了当时的决策层。即便如此,接驾的这一段经历,在很多人看来,仍然是罩在他头上的神秘光环。在他以四品道台的身份被派到广东做官时,幸运之神再一次眷顾了他。当时的邮传大臣盛宣怀,看好他的政治前途,把自己年仅十六岁的堂妹嫁给了他。他如果善于经营,借助这重关系,或许也能成就一番可观的事业,可他偏偏对盛家那些洋派的东西不大看得上眼,甚至怕我们跟着盛家人会"学坏"。所以,虽然和这样大富大贵的人家结了亲,却没有给他的处境带来什么有利的影响。直到清王朝灭亡,乃至民国年间,父亲的官职再也没有升迁过。不但如此,在胶东任上的最后一段时间,地方割据势力在烟台竟然闹出了双道尹的事情:省长田中玉把他这位中央正式委任的道尹晾在一边,另外安排了田氏自己的一位亲信也做道尹。两个衙门相距不远,同时办公。在这种情况下,父亲不得不挂冠去职。也是在山东担任道尹期间,他的第三位继室夫人,盛宣怀的堂妹,我的母亲盛翰玉,在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为他生育了七个子女后,撒手人寰,让他又一次经受了丧妻之痛。中年丧妻,身边是七八个孩子,大的不过十多岁,小的才一个多月,他当时所遭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父亲晚年彻底离开官场以后,曾投资数千元,支持大哥开照相馆,但连年亏损;又出资五千元支持我搞电影,更是血本无归。从此父亲对商业投资也没有了热情。

父亲一生交游颇广,朋友们或称他"渔川先生",或称他"槃盒先生"。但到晚年,除必要的应酬之外,父亲整日以书为伴,或抚琴吟哦,或临帖挥毫,对时事的变化都很少关心。再到后来,特别是我考进史语所到南京就职之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加上家里经济情况不好,孤独忧愁,终于在这年十月十七日,在北京求志巷家中去世,享年七十三岁。

我手边保存了一封父亲写给一位亲戚的信,其中有些内容反映了父亲晚年的生活状况,抄录如下:"……弟自前月望后,因内热蕴结,偶有外感,遂致卧病。服龙友方十余剂,今虽渐愈,尚不能步出户庭。饭食无多,睡眠尤少。济儿夫妇已南去,院宇萧寂,不异僧寮。大儿营业,仅能糊口,尚有外债,无力清偿,以此益增愁绪。老年困惑,累于豚犬,真不知税驾之所矣……"父亲当时的生活状况、身体情况和孤寂忧虑的心情,于此可见一斑。父亲病重之时,我未能在他的病榻前多尽孝心,只是在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后,才从南京匆忙赶回北京,与家人们一起料理了他的丧事。虽说有公务在身,但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中之痛。每展观父亲遗墨时,哀痛与思念之情都不能自已。

父亲一生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就是庚子接驾的事。他以一位穷邑小吏的身份,得近天颜,骤蒙恩宠,颇为朋辈同侪们所艳羡;而最终被远派广东,未能再获升迁的结果,又颇令人叹惋。这一段经历经他亲自口述,由他的朋友刘治襄先生执笔,写成了《庚子西狩丛谈》。这本书完整真实地把这一段历史记录下来了。后来,它被译为多种文字,成为人们研究那一段历史的重要参考文献。

父亲身后没有留下多少财产,留下比较多的是书籍和碑帖之类的东西。我们兄弟分家,大哥分到的主要是碑帖、拓片字画,我分的主要是书籍。父亲一生酷爱书法,所以碑帖中有不少精品,有不少原碑原拓;父亲好读书,搜罗了不少善本书,在我的印象里,虽不记得有宋版书,但有一部金版的《昭明文选》,也很难得了。至于明版书,在父亲的藏书中并不罕见。这些书平时放在特制的榆木箱里,箱子都做得很考究,每一个箱子上面都有父亲书斋号"观复斋藏书"的标识。这些书箱平时靠墙整齐地码放成一排,像是活动的书柜,既有利于书籍的保护,又方便取用。书籍虽然分给了我,但当时我就把大部分都卖掉,用来给四弟做学费了。虽然如此,带到南京去的书也还有几十箱。除了书籍之外,我还分得父亲珍藏的一箱印章,大约有百十枚吧,另有一幅郑板桥亲笔画的手卷,也分到了我的名下。这些东西在我手里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就毁掉了一大半。

避乱西南

下面谈谈撤退到大西南的情况。

从1937年9月史语所奉命撤退,到1945年日本投降以前,差多八年的时间,我一直在西南活动。从湖南到贵州,到云南,再到重庆,到广西,最后又回到重庆。但因为1940年春天我就离开了史语所,而这一章主要讲我和史语所的关系,所以下面所谈到的在西南的活动,只涉及去重庆之前的事情。至于到重庆以后的事,只能留待后面再陆续述说了。

从开始撤退,到离开史语所,虽然只有两三年的时间,却经历了不少事情。一些事情关系到人生的大转折,一些事情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现在把能想得起来的尽量回忆出来,供关心这些情况的人参考。

首先说向大西南撤退的情况。

1937年8月,日寇进犯上海,开始了为期近三个月的淞沪会战。中国方面一面派军队在上海拼命阻击日军的进攻,一面组织一些工厂、机关、学校向内地转移。9月间,史语所奉命撤离南京。当时对我们的安排是,像我这样的助理员,每人发80块钱,可以用这些钱做路费,跟着史语所撤退,继续工作;也可以把它当作遣散费,从此脱离史语所,自谋生路。

追随赵师

战争骤然升级,一时人心惶惶。一开始我也拿不定主意:是跟着史语所向西南撤退呢,还是拿了这80块钱,从此自谋生路?那时我夫人的大姐嫁到上海,她先生是位世家子弟,有钱人,住在上海觉园,那是一座花园洋房。这位大姐不断有信来,想让妹妹到她海觉园,那是一座花园洋房。这位大姐不断有信来,想让妹妹到她那里避难。她劝我们说,上海是国际都市,英、美等国的势力不小,日本人不会去;此外,去到那里,我要找工作也比较容易。我夫人在她们姐妹中行五,从小受大姐的关照,大姐的话对她很起作用。因此,劝我离开史语所,到上海去谋生。

我当时思想很是矛盾:如果离开史语所,到上海投亲靠友,因为有现成的关系,很省事;但我从此之后就要走一条与此前完全不同的路,很可能从此永远离开刚刚开始的语言学方面的研究工作,要离开赵先生和几位师兄弟们。前面已经说过,谋得史语所的这一份工作,是自己辛苦奋斗又加上几分侥幸的结果。一年多来,跟随赵先生搞方言调查到现在,兴致正浓,对将来在这方面能有所作为,充满了信心和渴望。现在突然说要放弃这条路,实在难下决心。而如果追随赵先生继续搞研究的话,就要向大西南撤退。赵先生的经济条件没有问题,几位师兄弟当时还都是单身,行动方便,有80元做路费,也够用了。我跟他们不同,不但结了婚,而且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拖家带口的,要走那么远的路,不但经济上紧张,而且行动也不方便。就这样思来想去,很难拿定主意。

最终,我还是决定跟着赵元任先生走,并终于说服了我夫人,跟着赵先生他们向西南撤退。

让我下决心跟着大家往西南撤退,赵先生当时的意见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赵先生有一位老朋友在昆明,是华洋义赈会的一位负责人,叫什么名字,现在想不起来了。这位朋友说:这次仗打起来,看势头东南各省恐怕都保不住。你们还是到西南来吧,昆明是在龙云的统治之下,在云南有很好的基础,兵力也强,一时日本人打不到这里。我们觉得这些话比较有道理。从远离战争、求得安全的角度说,大西南总比东南沿海更为可靠。我不知道史语所的撤退路线是由哪些人决定的,也不知道赵先生的意见对做出这一决定有没有影响,有多大影响。但从后来整个史语所都陆陆续续地撤到了云南的结果来看,赵先生那位朋友所代表的对时局的这种认识,在当时是得到了普遍认同的。从后来战局发展的实际情况来看,上海当然不可能幸免于难,觉园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不久,就被日军占领,并被破坏;就是大西南的云南昆明也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撤退到昆明前,我们先撤到了湖南。记得大家一起乘船到的长沙,在这里休整了一段时间。我们住在圣经学院,除了继续整理方言调查材料外,还做些录音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大约持续了四个多月,随着战局的变化,我们又从湖南继续西撤,往昆明撤。

【吴宗济(1909-2010),字稚川,笔名齐鲁,籍贯浙江吴兴,生于山东济宁。农工民主党党员。中国现代语音学的奠基人之一,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他1928年考入清华大学,后又考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从此踏上漫漫"寻音"路。他走的这条路可谓一路荆棘,人生命运也是一波三折。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以后,已是寿登古稀的老人,才得以全身心地从事自己的专业研究,并奇迹般地屡有重大创获,取得了不起的成就。他的研究成果为中国实现"人机对话"、为"科大讯飞"的诞生提供了语音学的理论基础和实践指导。他历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兼语音研究室主任、国际语音协会常设理事会理事、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兼职教授、中国语言学会理事及该会学术委员会委员。2010年7月30日逝世,享年10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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