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教授看着视频里正在发言的自己,一边检查着哪些地方论证还不到位,一边心里也美滋滋地很开心。因为下面的评论都很不错,尤其是他给几位现场观众问题的回答更是收获了一大批美言。
那个青年问:“年轻人在当下该如何自处?”
孙教授还模糊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因为现场气氛在此之前的几个问题中就已经开始酝酿出一股氛围,让他不由得有些激动,心里一些堵了很久的话像是一眼刚发现的新泉般喷涌而出。他注意到视频中自己的身体不由得前倾——当时内心的激动直到此时都还似有余韵,让他在心满意足的同时也有些得意。
他说:“我想严肃地告诫各位年轻朋友:一定不要随波逐流,不要轻易屈服于现实,不要以谎言换取眼前的利益。你来到这世上,难道是为了做坏事或成为自己不耻的人吗?难道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不堪吗?”他目光盯着台下的观众,在停顿的片刻中,他能感觉到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我请大家认真地想想这些问题!谢谢!”
鸦雀无声后是一片轰然的掌声。
事后书店宋老板对他说,这是他至今见过的观众反应最热烈的一次讲座。“孙教授以后定请多来,这是粉丝们期待的!”宋老板笑道。
他的这席话让孙教授自始至终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地。自从当初在宋老板的再三邀请与他的再三推辞后答应下这场讲座,孙教授心中便有些紧张。宋老板安慰他道,就如平日里给学生讲课一般。但当他知道此次讲演还将通过网络进行直播后,原本的紧张就顿时增加了几倍,甚至让他产生就此放弃的打算,但最终在自己的两个研究生的热情鼓励下和宋老板给他发来已经预定的人数后,他觉得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便埋下头来用三天的时间写了一篇讲稿,所论述的内容也就是当初和宋老板所商量的有关旧时代知识分子的气节与抵抗的故事。
虽说之前受邀到各个高校演讲是家常之事,也曾在出版社的促动下举办过两场新书发布暨读者见面会,但伴随着声名在外,孙教授对于公共讲演反而更加慎重了。并非因什么碍语或忌讳,而是担心讲演中有些地方可能不严谨或出了错,一是怕误人子弟,二是担心同行笑话。再者,一些学校的同事对于学者是否应该参与这些网络直播等新兴玩意也有所保留,大都觉得参与此类活动是不务正业。虽然他自己对此很感兴趣,但总有些流言风语在背后时隐时现。他后来为此时常自嘲,说自己是个不安分守己的学院派。但依旧因此引得一些同事侧目。对此,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各自继续做各自的事罢了。
讲演和问答环节都结束后,宋老板又热情地抬举了他一番。孙教授依旧觉得难为情。当面称赞虽是平常之事,但若过分了也就显得矫情,反而令人难堪。观众们又送来一阵掌声,准备离开时,几位青年还拿了他的几本书请他签名。
他一边签一边道谢。
关了视频,孙教授在网上闲逛着,接连几条的热点新闻都是甄教授之事。他停下来细看了几则新闻以及其下的网友留言,义愤填膺之声占据多数,且不少人语言有过激之嫌,一杆子打死了中国的所有高校老师,让他不免感到遗憾。其他的一些帖子和新闻也都围绕着这一丑闻从各个角度进行了讨论,而其中一半以上意见也都是他赞成的。
几篇文章写得十分动情有理,他不由自主地转发到自己的网页。
传来敲门声,孙教授关了网页,说了声:“请进!”
系主任钟教授笑眯眯地走进来,孙教授起身请他坐。
“下午系里准备临时开个短会,来请你参加。”系主任接过水杯说着。
孙教授心内一动,问:“关于何事?”
系主任呷了口茶,似乎有些难为情道:“嘿,还能有什么事!”
孙教授会心一笑。也是时候了,他想着。
自从网上曝出这些丑闻,短短三两日内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且持续发酵,眼看就有燎原之势。前两日,在他给自己研究生上课时,学生告诉他网上出现了关于甄教授性骚扰女学生的举报文章。他当时不仅未觉得惊讶,反而有种释然的感觉,而至于这一感觉从何而来,他一时也不知道,直到晚上回家与妻子说起此事时,他才在后者的提醒下想起来,几年前他就曾于同事间耳闻过甄教授的某些恶习,当时虽觉惊讶,但事后也并未放在心上。
孙教授对学生说:“看来是猫终于溜出了盒子!”
所谓坏事传千里,系里和院里的所有师生也在一夜之间就全知道这事了。第二天孙教授到系里,也没看到甄教授,但当上午课上完准备回去的时候,却在下楼时看到甄教授从前面的一个阶梯教室里走出来。看到他,点了点头,便擦身而过了。平日里,他们也没什么特别交情,只是当初在院里安排下合作过一个校级项目,之后便时不时在楼梯间或食堂碰见,或点个头,或寒暄两句,并无什么深谈。
他的两个研究生都上甄教授给研一学生上的大课。学生告诉他,甄教授还与往常一样讲课,并没什么异样,只是课间和下课后不再如之前一般愿意回答学生的问题,或是一起走回另一栋教学楼。
系主任点了支烟,说:“弄不好就棘手!”他挠了挠光光的脑门,又道,“你听说之前××大学的事了?最后就被网络逼着表态,而且网上哪里还满意?都要求严惩……你说现在都是什么时代?网络这东西实在坏事!”
孙教授并不赞成他的这个观点,并且反而觉得正是因为网络的出现才让人类自古以来所渴望的公正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虽然不时也会走向极端,但无论如何总是利大于弊的。但他并没向系主任表达自己的这一观点,虽然他原本是希望自己能说出来的,但不知为什么始终也没说。
“也不能全怪互联网。”他只说了这一句。
系主任把烟灰弹在纸杯里,道:“要是在以前,哪里能有这些破事?虽然也不能说一件都没有,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么多!你看就这一年,接连四五起,不是网络捣的鬼还有谁?”
“大概是以前即使有,也都不知道。”孙教授说,“都被按下去了!”
系主任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下午的会你要去。”系主任从沙发里站起来,准备离开,“我还得去通知其他人。”
“你还一个一个去说?”
“我怕有人搞特殊到时不愿来!”系主任对着门后的镜子理了理头发,有些愤懑地说:“好歹也是同事一场,你说是不是?”
孙教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系主任便离开了。
他并不能完全赞成系主任刚才说的那些话,但遗憾的是他什么也没说。还是留待下午到会上再说吧。无论如何都是要说的——孙教授觉得这是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他想到系主任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不愿多想。
他又点开自己讲演的视频。讲演的内容涉及他这几年主要研究的几位民国学者,关于他们与当时社会和政府的关系,从中反映出他们对于近代从西方传入中国的“知识分子”这一角色的接受、应用、发展与改造等等。在宋老板邀请他做这次讲演前,前者对他说现在年轻人对民国非常感兴趣,一些人对民国的知识分子群体更是十分着迷。孙教授以为民国知识分子群体史的研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潮过后就已经结束了,但当他开始接触网络,并了解当下年轻学生的喜好、关注和感兴趣的话题时,才发现民国这一块如今又被重视了。虽然几经深入后他也发现,许多年轻人对民国的想象与事实之间存在很大出入。而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探讨的有关当下的话题。他之前带的一个研究生的毕业论文便是对这一现象的研究,并得到相当不错的成绩,获得了省级优秀。
孙教授感觉自己的研究似乎又遇一春,虽然对此也感到开心,但他也不由得想到陈寅恪先生在上世纪中期写的一句诗——“白头学究哈哈笑,眉样如今又入时”,这就让他心生不安和焦虑,由此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感到迷惘,不知道这块研究还要不要继续做下去。妻子安慰他不必胡思乱想,只要学问还按自己以前的规矩做,也就没什么有愧于人的。妻子的话让他内心稍有安定,但陈氏那句诗却好似一根芒刺般扎在背上,时不时就能感觉到,让他有段时间十分苦恼。
所以说到底,当初答应宋老板到他书店开这么一次讲座,也是经历了那段美其名曰为“精神危机”的低沉期之后重新振作起来的一个标志。无论如何,学问还是得继续做。而值得庆幸的是,他依旧还有些热情,而不像其他一些他所知或是有所耳闻的学者与同事,现在已经不做学问了,就啃着老本时不时受邀参加一些会议,说些已经说过许多遍的话,然后辗转到下一个城市的下一场所谓学术会议,再把昨天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孙教授与朋友谈起这些事时感慨道:“无论如何我是不能的!”
在食堂吃完饭,孙教授沿着小径往办公室走着。盛夏时节,阳光明媚里蝉鸣声似近又远,树影落在那一潭人工挖掘的死水里,却依旧有些趣味。路过学海楼边上的荷花池时,满池的荷花开得正盛,看着那些娇艳的荷花、翠绿涟涟的荷叶,满心舒畅。
常副教授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打了招呼,一同往回走。
“听说系主任通知了系里的老师们下午开会?”他问。
孙教授点点头,问:“通知你了吗?”
常副教授笑了笑道:“哪里会通知我们!”
“我就想听听你们这些年轻老师的意见……”孙教授声音有些高,“让我们这些老东西说,能说出什么新花样?我回去和钟教授说说,也请你们一起参加。”
“您不麻烦这些。”常副教授说,“我看了老师在XX 书店的演讲,真是受益匪浅!以后老师若有新的演讲,一定告诉我们一声。我和其他几个同事都十分佩服老师的学问!”
孙教授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没什么新观点,还是些旧东西。你们年轻老师对甄教授这事有什么看法?”
“都是私下闲聊的……其实也没什么意见。”常副教授话里有话。
“越是私下的话可信度越高些,台面上说的话大都碍于面子,留有三四分,不真切。平常开大小会,也不常见到你们,大家也都忙,更没机会多聊,觉得可惜!”
“也就是在私下说说,其他时候大家也不愿多说。”常副教授道,“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但听说龚书记不希望老师们过多议论这些事,所以几位老师本来想向院里提些意见的,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孙教授会意了常副教授话里的意思。
“话总是要说的。人又不是什么弄个大坝就能堵住的水。”孙教授说,“而且甄教授所作所为本身就是错的,如何还不让人说?你们是准备提什么意见?”
“意见其实是十几个学生共同想的,他们希望能获得老师的支持,所以就找了几位签名。有几位老师签了名……说是最近就会放到网上,寻求更多支持。”
“这是个好办法。”孙教授喜道。
“学生们也是一腔热血,又都有正义感。总想着做些什么实际的事。”
“好,好,这是值得赞赏的行为!”
常副教授听了便问:“我听说他们还在收集老师们的签名,不知道孙老师您……”
“我是非常赞成的!”他高声道,“你请他们下午会后来一趟我办公室就行!”
“谢谢孙老师!得到孙老师的支持,学生听了一定会非常高兴。”常副教授说。
他们进了楼后便道了别,各自回各自的办公室。
孙教授看了看时间,觉得还能稍微闭眼小憩会儿,便锁了门,躺在沙发上休息。眼睛虽闭上了,但大脑却依旧在想着许多事情,其中一件就是前几日他从美术学院一位外国教授那里得知,有一部在英伦评价十分不错的新戏剧要来此演出。孙教授一直都是个戏剧迷。上个世纪末在北京做交换学者的一年里,他动不动就往剧院跑,看最新的戏,见过朱旭、蓝天野和于是之这些表演艺术家,俨然一个老戏迷。所以听了那位外国教授的话,他便央求妻子注意下,而最近因为两人都忙,竟一时忘了这事。
现在想起来,孙教授立即从沙发上爬起来,到电脑上查看这部新戏的演出时间。外国教授大略地告诉他,戏的名字叫《彼得与主》,讲的就是《圣经》里的故事。虽然孙教授对这个故事耳熟能详,但他却好奇这部新戏会如何重新演绎这一经典。不免心痒痒,准备着订票,却发现中等价位的票已经售完,剩下的则是一等票价。他之前看戏买的都是中等票价,实惠且划算,但如今只剩一等票,就让他开始犹豫了。
若狠狠心,一等票其实也不是消费不起。但孙教授始终觉得可惜,心里也是天人交战,纠缠不开。于是就面对着电脑,页面刷了一次又一次,也没下定决心。直到隔壁蓝教授敲门,喊他一起去二楼的会议室开会,才让他暂时从中解脱出来。
“听说让每个人都说说自己的看法。”蓝教授说,“我可不愿说!说了只会得罪人!你没听人说:私下都世事洞明,一让公开说就一问摇头三不知。”
“那怎么办?就让他留着?”
“留不留也不是你我能决定的……”蓝教授走进电梯后,低声地说,“上面有人!”
孙教授想起中午常副教授说的那句话,便没再吱声。
上午系主任通知的老师都三三两两地来了,有的似乎刚睡醒,满脸惺忪,见了孙教授点了点头;系主任和甄教授都还没来,老师们也就聚在一起说着各自的琐事,提到网上孙教授的讲演视频,几个老师话中有羡慕又有酸溜溜的味道。孙教授就装作不知,继续和蓝教授说话。
几分钟后,甄教授和系主任一起走了进来,会议室里立刻就安静了。甄教授向平日里熟悉的几位教授打了招呼,就坐在系主任旁边的椅子里。系主任清了清嗓子,说:“叨扰各位老师的午休,请来这里的原因大家也都知道,就是想听听大家对于最近网上传播的关于我们系甄教授的流言的看法。这里也没其他人,请大家都坦诚地说说自己的意见,就事论事,没有什么碍语和不能说的。请大家说说!”
一阵窃窃私语,但没人出声。
系主任看了会儿,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说:“要不先请江教授说说你的意见?”
胖胖的江教授整个人瘫在椅子里,他有些不悦,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上网,事情都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所以到底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他转向坐在他对面的甄教授说,“甄教授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也省得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像没头苍蝇似的胡说!”
甄教授年近五十,皮松肉软,油光满面,茂密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把双手按在面前的会议桌上,说:“网上的事都是造谣污蔑,无一属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些文章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另有所图!我甄某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那些有违师德的事情的!”
一老师说:“文章里的许多细节写得很详细,发生的地点时间也都有……”
甄教授说:“里面有些细节或许是曾发生过的,但绝不是像那些文章里所说的那样的意图。师生之间难免会有些身体接触,怎么就变成了骚扰?一个老师鼓励自己的学生,怎么就变成了犯罪?”
一老师笑道:“也没那么鼓励的。”
一阵笑声。
系主任说:“我们来这里不是审判甄老师的……事实真假也还不能确定,所以现在妄下结论也太早。总不能因为网上一两句闲言碎语就毁了一个老师的名誉吧?”
孙教授听了这句话有些不高兴。老师的名誉要保护,那么那些勇敢站出来揭露老师恶行的女学生的名誉又有谁来保护呢?孙教授准备袒露自己的观点。他看到甄教授与系主任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什么,他想了想又准备先按下,再听听其他老师怎么说。
一老师问系主任:“现在系里和院里是怎么打算的?”
系主任说:“系里和院里都还没下决定,想先听听各位的意见。”
一老师说:“网上现在逼得这么紧,我早上看到几家报纸的网页也都登了,还发了评论。现在是多事之秋,接二连三的……”
一老师说:“现在人是一点隐私都没有了!”
“网络也不都是坏处……”孙教授插嘴道。
“最近孙教授的演讲在网上也很火啊!”一老师笑道。
几个老师目光流转,面有他色地笑着。
孙教授心里不平,但又觉得不好在此发作,便不再作声。
“事情没弄清楚之前,系里也不能贸然就做决定。”系主任说。
一老师说:“系里是准备调查?”
“甄老师已经说并不曾发生网上说的那些事……”系主任说。
一老师说:“那就是不调查?”
“系里还在讨论!”
蓝教授倾过身子对孙教授耳语道:“鬼打墙了……”
“孙教授,你有什么想说的吗?”系主任问他。
孙教授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满腔酝酿很久的话一时都堵在嗓子眼出不来,最后只是没头没尾地说:“总得有个交代……网上毕竟有影响,对学院和学校都不好……我觉得,我觉得院里得拿个主意。”
他一边说一边感到沮丧和一些莫名的难过,但随着这些话说出口之后,这些感觉变得好似石块般重重地落在他心上。而当他沉默时,一股羞愧好似刚刚探出水面的鱼嘴,泛起一圈圈涟漪后便被他压下去了。
一阵议论后,系主任道:“大家也都很忙,就不再占各位的时间了。最后还是要感谢大家愿意坦陈自己的看法,这给系里和院里的讨论帮了很大的忙!那么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吧。”
甄教授也站起来弯了弯腰。
几位老师走到甄教授和系主任身旁说着话,孙教授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穿过走廊,他从楼梯间上楼。心里一股火正突突地往上冒,既是生自己的气,也是对系主任、甄教授和其他一些老师的话感到不平。如今事后回想,他觉得自己可以对某段话进行反驳或是指出某句话里的错误以及其中的残忍甚至无耻;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反驳那些观点,而为那些勇敢的且不在那间会议室里的女学生们讨个公道;他觉得,这是自己大展身手的时候,因为如今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而不再是发生在网络上的某个遥远的他处。自己既然会对那些遥远之处的不公感到愤怒,且愿意仗义执言,那么对于自己身边的不平就必然更会积极抵抗……想到这里,孙教授就不愿继续再往下想了。
他回到办公室,锁了门,坐在椅子里发呆。
妻子打来电话问他是否在网上预订了晚上戏剧的票。他说中等价位票都售罄了。电话里,妻子感受到他的犹豫不决,便说:“难得一两次坐在前排也不是什么坏事。”孙教授没说什么,一时心里还想着会上的事情,就没心情再说下去,便挂了电话。
正无所事事,不知该干什么时,有三个学生敲门,说是常副教授让他们来的。他想起来签名之事,便笑着请他们进来。
三个学生中唯一一个男生竟是自己所带的研二学生,让他有些吃惊,因为平日里他觉得自己和学生的关系很融洽,且时不时在课前课后还会聊些各自的私事,学生们也都愿意征求采纳他的建议。他却没意识到这位学生还有这个魄力,不觉对他另眼相看,也因为是自己的学生而内心十分高兴。
一女学生把两张A4 打印的纸递给他,说道:“这份给校长的公开信,主要有两个诉求:一是透明公开地调查甄教授性骚扰学生一事,并且要求其中要有女老师参加;二是督促学校建立完善的性骚扰举报和预防机制,使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再发生!公开信是我们几个学生共同写的,请老师帮我们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改的或是不合适的。”
孙教授戴上眼镜,详细地看着两页纸,一边看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感叹。真是英雄出少年!以前和朋友同事在一起说起今日的年轻人,大都是或哀叹或沮丧或批评,觉得当下之年轻人只顾着自己的一己之私,沉湎在网络虚拟世界和消费浪潮中,而对社会和世界其他地方所发生的事既不感兴趣,也时常一无所知。他记得当时在一个会上听北方一所学校的老师抱怨,上课时学生低头看手机;询问是否有不懂或是想提问的也好似石子丢进长江,一无反应……这位老师开了头,其他老师也就趁机大吐苦水,真有世界即将毁灭于年轻一代之手的沉痛之感。
孙教授对此却时有保留,他时常与学生走得近,且只要有空闲就溜达在网上,关注当下热点以及最近年轻人感兴趣的东西,有什么不懂的也愿意在课上询问自己的学生。他对新东西有着一股天生的热情,故而也不会常常感受到其他老师们的苦恼。
“你们做的事是值得骄傲的,也是要鼓励的!”孙教授对坐在沙发上的三个学生说,“现在以及未来的社会和国家正需要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
三个孩子腼腆且骄傲地笑着。
“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他看到第二页的空白处已经有十几个签名,细看了下,大都是陌生的名字,只有两位老师的名字略有耳闻。从上看到下,他发现常副教授和他所提起的其他年轻老师的名字都不在上面,便问道:“常副教授和其他几位老师签名吗?”
三个学生面面相觑,孙教授的研二学生说:“常副教授本来是准备签名的,但听说系里和院里都很敏感,所以还在考虑中。”
孙教授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沉吟片刻后,他看着三个盯着自己的学生,鼓起勇气拿起笔在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又略停了片刻,才把公开信递还给学生,问:“还有其他老师要签名吗?”
“还有李教授愿意签名,但今天还没看见他。”一女学生说,“我们希望能每个办公室挨个地敲门,请老师们支持!”
孙教授听了,不由鼻子一酸,说道:“我也帮你们问问!”
“谢谢老师!”学生们说。
临离开时,一个年纪看着大约还在读本科且在刚才一直没说话的女学生有些紧张地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三本书,对他说:“之前听了老师讲座……想请老师帮忙签个名。”
孙教授接过书才发现是自己过去十几年里出的三部专著,心里是又高兴又感动又骄傲,笑着说:“好,好!”大笔一挥,接连签了三本。
“祝你们成功!”他说。
看着他们进了电梯,孙教授随手关了办公室的门,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走去。刚进洗手间,就发现学院书记龚教授刚小便完,正整理着裤子,看到他便打了招呼。
龚教授一边洗手一边说:“下午的会开得如何?”
孙教授说:“还行。”
洗了手出去后看到龚教授站在门前。龚教授对他说:“下去抽根烟吧?”
孙教授不好推辞,便点点头,两人便从楼梯下去,到外面吸烟。
“听说会上你也没怎么说话,不愿给我们提意见?”龚教授笑道。
“该说的其他老师也都说了……”
“当时系主任和我提这件事,我是赞成的,就是想听听院里老师们的意见。这事说小也小,但流言蜚语在网上这么传着,学院没个回应也不是办法。而且学校上面也有些紧张,责成我们这边赶紧拿个主意,口径一致了才能知道怎么应付。你说是不是?”
孙教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听了龚教授这口气,孙教授刚才打算说的几句话现在又放回肚子里了。
“听其他老师说,院里的一些学生还写了什么公开信,要贴到网上!”龚教授从鼻子里哼了两声,又道:“现在这些学生,不学无术就知道添乱捣蛋,对学校学院一点感情都没有!”
“也还是有的。”孙教授说。
“如果真有能干这事吗?一点眼色都没有。我让辅导员去调查参与的学生,到时让他们的老师处理……院里不能出面,否则哪个不晓事的又把这件事弄到网上去!”
听了这话,孙教授心里七上八下。
一时沉默。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落下来,点点星光。他们站在大楼的阴影里,几个学生横穿草坪到前面楼里上课,看到他们扭头便溜了。
“现在的学生!”
抽完一根烟往回走的时候,龚教授说:“就是下午开的会,也让一些老师有意见,说什么没邀请院里女教师参加!原本打算就是一个临时的便会,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大会……而且到底邀请了哪些老师,系主任也没告诉我。就有人开始嚼舌根!”
“有女老师在,或许也行。”孙教授说,“问题能说得更清楚些!”
“男女不都一样?现在不是说男女平等吗?”龚教授斜着眼看着他笑了笑,说:“现在都提倡女权运动,女性主义。说到底,也都是中国自古就有的,《红楼梦》里贾宝玉说的‘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什么女人香,男人臭这一类……搞来搞去,也没什么新名堂!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孙教授模棱两可地搪塞过去,一股气堵在胸口,压得难受。
“我们也不是研究这个的,也说不清。”他最后说。
“文学院现在不少女老师都研究这个……”龚教授笑道。
他们在龚教授办公室门口分手。孙教授走回自己办公室,感觉窝囊又愤慨,站在窗口看着午后灿烂的阳光。蝉鸣尖锐,好像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其中,无处可躲。他想起古人写的几首关于蝉的诗,袁枚《所见》里写“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王维闲居时写道“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不觉心有所动,心绪难平!
原本打算下午完成周三上课的讲义和内容,现在是一点心情都没有。满脑子满心都是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午的好心情如今也好似傍晚下的雾一般,消散得差不多了。他坐在电脑前,看着自己的讲演视频,一动不动。
临近傍晚时,他准备回家,就不在学校吃饭了。简单地收拾完讲义和文章,便锁了办公室的门下楼。夜幕四起,白天的热气还未散尽,小路两旁的路灯也都一一亮了起来,颜色昏黄地照着那些繁盛的植物和花丛。这个时候校园里却很安静,大概都还在上课。孙教授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想着,都说大学是象牙塔,优美静谧的环境,教书育人的工作,再说得大些,是对知识和真理的追求等等……想到这些,不觉有些伤感。这半年来,网上公开举报的有关发生在学校之内的丑闻接二连三,涉及的老师中许多都名声在外,备受尊敬,但没想到背地里却有这些不耻的勾当!
孙教授看到网上如今把教授称作“叫兽”,极尽奚落玩笑之能事,让他既难堪又觉得悲哀。一个名词,一个称谓坏掉,如果没有当事人自己的丑闻,从外面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就这样毁掉的。之前这些丑事都发生在其他学校,有一些人虽也曾有耳闻,但毕竟不在一处工作,如今没想到这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快到停车场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副校长办公室的秘书,说副校长现在请他有空过去一趟。孙教授问是什么事,那秘书说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请他尽快过去。
挂了电话,孙教授站在停车场入口处,黑洞洞的好似一张猛兽之口。他犹豫了片刻便转身抄近路,前往副校长办公室,心里也寻思猜测着所为何事。但想来想去,最可能的或许还是甄教授之事。
但副校长为何要找自己呢?
秘书请他稍坐片刻,副校长正在与几位老师开会。
孙教授感觉到自己有些紧张,竟然有种像学生犯了错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之感,不免觉得可笑。但转念一想,或许是系主任或是其他某个老师在副校长面前说了自己什么?这些胡思乱想盘旋在他脑海里,搞得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直到那位秘书告诉他,可以进去了,他才暂时把这些思绪抛开。
副校长热情地请他坐,又亲手给他倒了杯水,问:“吃过晚饭了?”
“还没,准备回家去吃。”
“呦,我是不是打扰你回去了?”
“没有,我还在办公室修改几份稿子。”孙教授笑道。
“做研究你是一把好手啊!”副校长说,“我早已有所耳闻,你在学界也是大名鼎鼎!多做学问是好事,也是光荣学校的事。这几天好几个同事和我提到你在××书店做的演讲,让我一定要看看,结果因为最近忙得晕头转向,一时也还没能抽出时间去看。”
孙教授察觉到副校长这是在把自己往高架上架。
“哪有什么可看的?”孙教授说,“只不过是野和尚登高座,妄谈般若!”
副校长笑着坐在桌子后的椅子里。
“匆匆忙忙请你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他说,“只是最近因为你们院里甄教授的事,你肯定也听说了。院里辅导员和几位教授反映,说有些学生在给校长和书记写公开信……学校一直以来是十分注重听取学生和老师意见的,也非常尊重每个学生的言论自由问题。但是有的老师担心,学生这么一搞,对学院和学校的名誉都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暂时不建议他们这么做!”
孙教授这时便明白了自己为何被召唤至此。而让他惊讶的是,没想到学校动作这么快!
“听说公开信上学生还请老师签名支持。学校对此是很理解的,老师支持自己的学生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副校长喝了口水,继续道,“只是学院和学校现在都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为了大局,也就只能先委屈学生和老师们了。”
孙教授点点头,一言未发。
“不知孙教授怎么看?”副校长笑问。
孙教授说:“学校这么想也能理解,只是估计网上一时半会不会就此作罢。”
“网络就是即时性的东西,等明天有了新噱头新消息,注意力也就转移了。”副校长说,“学校这么做也有自己的苦衷。你说,甄教授这时候碰上这些事,名誉受到极大损害,我们这时候把他丢下去不是落井下石吗?”
“如果事情是真的,处理……”
孙教授还未说完,副校长便抢白道:“若事情是真的,学校肯定是绝不姑息,必定要秉公处理的!校长和书记都再三叮嘱过。我也亲自问过甄教授,他保证事情是谣传。你和他是多年同事,这点信任应该还是有的吧?”
孙教授不作声。
“因为学校不好出面,”副校长说,“所以我们想能不能请老师们去劝劝学生,暂时不要在网上公布这封信,再给学校些时间,等事情搞清楚了再说。再说,学校名誉如果出问题了,在里面的学生和老师还会觉得有名誉吗?会觉得骄傲吗?大家也应该互相帮助的!孙教授觉得呢?”
“写公开信也是学生们的自发行为,估计也不一定就能听老师的。”
“毕竟是自己的导师,我想学生们还是会尊重的。”副校长说,“我们也不能为难学生,但要把这其中的厉害曲折说给他们听,以大局为重!”
说完这些,副校长又与他说了些闲话,最后站起来说:“已经打扰你这么久了,肯定是饿坏了,要不就在学校吃些再回去吧?”
孙教授握了握他的手,简单地说了两句。临走时,副校长刚送他到门边,便一拍脑袋说:“差点忘了!我听老龚说,你喜欢戏剧。最近书记的朋友送了他两张一出英国新戏的票,就在明天晚上。书记因为最近要到北京开会,也看不了所以送给我,但我老粗一个根本不懂戏,所以也是浪费,就送给你吧!”
孙教授一看,正是那出《彼得与主》的戏票。一等座。
“不要推辞,不要推辞!”副校长把票塞到他手里,说:“送给懂得欣赏的人,也是一桩善事!不要再推辞了!”
孙教授最终只得收下票,又道了声感谢,便乘电梯下去了。
夜风穿过两栋楼间的空地,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孙教授沿着道路往停车场走,路上的学生三五成群,说笑着来来往往。他手里依旧攥着戏票,想到《圣经》里彼得和耶稣的故事。不知道这出戏主要是讲哪一部分?
停车场内的大灯周围都是飞蛾,在静谧中有时甚至能听到那些虫子撞击灯罩的响声,噼里啪啦好似炸爆米花般,让他既觉得诧异,又感到十分惊心。
他坐进车子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慢地吐出,让身体渐渐从紧绷中恢复。此时,他感觉自己脑子里如浆糊般混乱。他靠着座背,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之感从身体的内部升起,愈来愈重,似乎在某个临界点就会变成一只铅球压死自己。一时间,许多情绪闷在心里,五味杂陈,不知从何说起。
明天再说吧!孙教授心里这样想着。
他又看了眼戏票,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就着车内微弱的灯光看着,是一句福音书里的话——耶稣说,彼得,我告诉你,今日鸡还没有叫,你要三次说不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