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电影曾让你欢笑复眼泪,在看过很长时间之后依然久久不能平静,在看过多次以后,依旧愿意去重温。
那么此类电影清单的第一名,须得交给《海上钢琴师》。
这部电影里有太多让人着迷的元素,大海、钢琴、音乐、梦想、爱情……
但最最让人着迷的还是,怎么能用镜头语言将一个故事讲得如此扣人心弦、丝丝入扣、余味悠长?
新奥尔良的雾
不知道最先让你着迷的是什么,反正让我垂直入坑的是1900关于新奥尔良起雾的描绘。那晚海上起了风浪,1900带着马克斯随着海浪演奏钢琴,撞坏了大厅的玻璃以及船长的房门,二人被罚在船上给锅炉添煤。
看起来他们下半辈子都要留在船上铲煤了。既然如此,1900干脆把煤铲扔进了火里,摆烂往煤堆上一躺,马克斯也学他一样。两个人的手是黑的,脸上也黑漆漆的,但是却非常快乐。
1900忽然问,你是从新奥尔良来的吧?
马克斯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1900不回答问题,而是继续说道,我很喜欢那里。那里的冬天美极了。到了三月,你总能遇到一个下午,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浓雾悄悄降临,像乳白色的纱,刚好挂在路灯下面一点。雾切断了一切,像白色的刀一样,太神奇了。房子没有了屋顶,大树没有了树冠,圣路易斯教堂的塔尖也不见了。街上的行人都没有头,从脖子往上,什么也没有。杰克逊广场上只有一群无头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互相碰到还会打招呼,你妈妈还好吗?
他关于雾的这段话,总会让我想起《日瓦戈医生》里关于雾的描写,像是亲眼所见一般诗意又真实。
天气冷得要命,路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的冰,仿佛碎啤酒瓶的瓶底。天冷得连呼吸都很困难。弥漫着灰霜的空气,就像拉拉围着的那条结了冰的毛围巾那样扎人,往嘴里钻,用浓密的鬃毛刺人的脸。拉拉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心剧烈地跳动。沿路的茶室和酒馆从门里往外冒着蒸气。从雾里不断显出过路人的冻得像香肠一样通红的面孔,还有身上挂着冰凌的马匹和毛茸茸的狗的嘴脸。
马克斯听了他的话,笑得露出了白色的牙齿,说得没错,可惜很快雾就会散。你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1900满脸都是一道一道的煤灰,眼睛里全都是清澈的得意。
马克斯有些困惑,因为他上船之前就听说,船上有一个天才的钢琴手,就出生在这艘船上,从来没下过船。
马克斯像很多人一样不能相信,一个人真的可以二十多年从没上过岸。他也不大相信,这家伙能写出他从未听过的音乐。
关于1900,有不少传说,更有很多质疑。
关于他是否存在?是否真的从没离开过那艘船?还有关于他的音乐。
马克斯觉得,1900方才讲的话,恰好证实他肯定去过新奥尔良,否则他怎么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后来马克斯知道,生命之中的体验,不见得非要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洞察力强、感知力强的人,从别人身上一样可以读出一切。
一个人的来处,交往过哪些人,说些什么话,见过什么风景,又将去向何处,有时候都清清楚楚写在一个人的身上,只待那个能读懂的人出现。而1900善于读懂他遇见的每一个人。
他音乐灵感的来源,就是弗吉尼亚号上来来去去的乘客,托起大船的大海,以及汇集在一起的人群的熙熙攘攘。
他可以伴着海上风暴演奏,就像是与大海融为一体一样。
小人物的动人故事
《海上钢琴师》里有许多群像戏,每一处都很精彩,即便我们不知道那些人都叫什么名字,但你会记住每个人清晰鲜明的特征。每次航程中第一个看见自由女神像的人,对美国的渴望,简直像是刻在他们的眼睛里。
发明爵士乐的人,趾高气扬地来,又偃旗息鼓地离去。即便,1900没能击败他,他也无法再不可一世地离开,因为1900根本没有胜负之心,对决结果是赢了,还是输了,又有什么要紧?他从未打算用如日中天的名声去换取什么,也没打算让自己的音乐离自己而去,复制出无数份,传遍大洲大洋,他只想演奏给特定的人听。
那个女孩无疑是浓墨重彩却清新无比的一笔,尽管她连个名字都没有。
要说起女孩,得先说起她的父亲。那个运气不佳的农民,家里的田地不能种了,妻子跟神父跑了,孩子们得了疟疾一个一个死去,最后只剩下最小的女儿。有一天他爬到了很高的山顶上,听到了大海的召唤,大海让他知道世界广阔,彼岸有另一种活法。于是他收拾行囊,带着一个小小的手风琴,上了弗吉尼亚号,去了美国,开拓新的生活。
1900与这位父亲有了深深的共鸣,他们都认为或曾经认为,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就是世界的开始与尽头,他们都孤身一人,他们都认定大海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不过,这位父亲听从了大海的召唤,决定到大洋彼岸换一种活法。
几年以后,他的女儿乘坐同一艘船前往美国寻找父亲。
女孩很普通,穿着普通的衣着,坐的是三等舱,与众不同的地方大概在于,她每天都会去甲板上看大海。
1900在试录钢琴曲的时候,恰好从窗口看到并爱上了这个女孩,那首曲子便真实地记录下了他心动的感觉。
在爵士乐“发明者”上船之前,有一次,马克斯坐到又开始即兴演奏的1900身边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些音乐的?
1900就给他演示了自己音乐的来源,比如你看那边的女士,她像是和年轻的情人一同杀害了丈夫,带着家族祖传的珠宝逃跑了。这曲子是不是很像她?
他手上跌宕的音符,阴郁的曲调,的确像是讲述着一个暗黑的故事。
你再看那边那个人,他无法遗忘,听听他的音乐,他心里充满了回忆,却毫无办法。
此时钢琴在他的触摸下,发出的声音轻如羽翼,飘摇直上,不知所终……
当他的眼神转到一个浓妆的女子身上,节奏又为之一变,有了顿挫的节奏和复杂的变调。她像是个准备进修道院的妓女……
最后1900模仿一个刚刚走进来的男子,看他走路的姿势,就像是穿了别人的衣服,浑身不舒服。他大概是逃票了,偷偷溜进头等舱,期待能有什么艳遇。美国就印在他的眼睛里……
音乐竟可以如此精准地看穿一个人,模仿一个人,成为一个人。马克斯简直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而1900就是这样,他简直是自然而然将自己用心读到的曲子弹奏出来而已。
他在头等舱演奏狂欢的舞曲,让贵族们释放狂野的激情,他也在三等舱演奏欢快的曲调,给人们带来无尽的欢乐。
他在音乐里旅行,随着音符去到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也许是昨夜的一场梦,在一个美丽的国家,女人的头发有香气,一切都发着光,到处都是老虎……
在音乐里,他去过伦敦市中心,曾坐在穿越田园的列车上,到过巨大火山的洞口,在世界上最大的教堂,数着石柱,抬头看雕像的脸……
他总是在旅行,在他感知到的别人的经历里,在人们让他弹奏的曲子里。他的一双手可以变成无数双手,既可以击败爵士乐的鼻祖,亦可以让贫民窟里长大的人们,跳起狂欢的舞蹈。
人生广阔,大海无垠?
1900曾有一次差一点就下船了。万事俱备,他准备好了行李箱,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纽约市莫特街二十七号,穿着马克斯送他的体面又暖和的大衣。
1900说他从未听见到大海的声音,那是因为他从出生之日起就一直在听着那如呼吸一般如影随形的声音,他早已经习惯了大海的声音,甚至他早已化身为大海声音的传递者。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在舷梯上停下了脚步。
多年以后,马克斯在被改装为医疗船,最终在战后被废弃的弗吉尼亚号里,所有他记得1900曾经待过的地方播放那首没有名字的钢琴曲,在他不抱希望准备离开时,却看到了1900藏在暗影之中的身影。
他看起来依旧像从前一样,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深色的燕尾服,说着他们第一次认识时打招呼时说过的话,嘿,康恩,你怎么了?晕船了吗?
马克斯很想骂他,但是眼睛里却波光粼粼。
两人就坐在船里的炸药堆上聊天,马克斯邀请1900下船,一切从头开始。
1900告诉马克斯当年他为什么没有下船。
也许对于普通人而言,大海广阔无垠,看不到边,变幻莫测,无法预知,但对于1900来说,却刚好相反,大海就是他的家,城市则根本看不到尽头。
1900的确很能洞察人心,他还记得马克斯给他的大衣,很合身,穿起来很帅气。
但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阻止我的不是能看到的东西,马克斯,是我看不到的东西。你能明白吗?
人生中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未知的恐惧将我们的知觉淹没,让我们的心战栗不已。
他说,城市不断蔓延,包含一切,除了尽头。它是无穷无尽的,我怎么也看不到到底哪里是这一切的尽头——世界的尽头。
在他看来,钢琴有八十八个键,有开始,有结束,演奏者在琴键上创作的音乐才是无限的。他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虽然大海看起来广阔无边,但他只是待在一条船上,从船头到船尾的长度是有限的,船上能装的人数是有限的,而在船上的生活、船上人的故事是无限的。
可到了陆地上,他觉得键盘是无限的,在无限的键盘上他无法演奏音乐。那成千上万条街道令他觉得恐慌,不知道该选哪一条路。
他的一生,出生在这艘船上,世界从他身边经过,在船上他可以尽情表达欢乐,但陆地对他来说是一艘太大的船,太漫长的航程……那是一段他不知道该怎么演奏的音乐。
就在那一刻他迷惘了,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也看不清自己的模样,他发觉自己离不开弗吉尼亚号。
许多人懵懵懂懂便奔赴山海,为未知的将来燃烧生命。1900不愿这样。
马克斯知道自己说不动他,因为他自己上了岸,却也迷失在茫茫人海之间,甚至卖掉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小号,当掉了自己的音乐梦。那一栋房屋、一个女人、一块田地和一片风景,他至今也没有找到。
如果没有麦克斯,1900就像是没有在这世间存在过,没有出生、没有死亡,没有一首曲子留下来,因为他一直都是即兴演奏,每时每刻都在创作,都在用生命创作和表达。
那条船消失以后,也许只有马克斯和乐器店的老板还记得,曾有一个叫1900的天才钢琴手,在这千疮百孔的人世间经过。
即便船上早已没有了钢琴,即便船上早已不适合人居住,即便大海才是那个广袤无垠令人恐惧的存在,但是1900在最后的海上,用手指在虚空之中弹奏了一曲无人听到的生命之歌。
没有救回1900让马克斯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过乐器店老板认为,马克斯将被弄坏的唱片藏在钢琴里,总还是有点用的。
这张唱片和这个故事让我们知道,1900毕竟来过,虽然未经他的同意,但这首柔情似水的钢琴曲最终流传了下来……
记得有人说过,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1900注定是传奇,他是真正的海上钢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