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的新军装挺神气啊!"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身一看,是个满脸黝黑的老兵,他咧着嘴笑着,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1974年的秋天,天气还热得很,我刚被分到连队没几天,浑身上下都不得劲。
老兵叫王建军,穿着打着补丁的军装,可那军装愣是给他收拾得一尘不染,每个补丁都整整齐齐的,像是用尺子量过似的。
"新来的?叫啥名字?"他拍拍我的肩膀,手掌粗糙得像砂纸。
"报告班长,我叫李铁柱。"我挺直腰杆答道,那会儿新兵都紧张得很,生怕犯错。
"嗨,别那么见外,咱都是老乡,叫我建军就成。"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看你这样儿,准是头回离家吧?"
营房里弥漫着一股子汗味和清凉油的气味,电扇呼呼地转着,可还是热得很。窗外传来操场上的训练声,震得窗户哗啦啦响。
我点点头,心里头那个想家劲儿就涌上来了。想起临走那天,娘给我包的饺子,爹站在村口,硬是不说话,可眼眶都红了。
王建军像是看出来了似的,从床底下掏出一包花生米:"尝尝,解解馋。家里寄来的,可香了。"
那会儿当兵,最怕的就是叠被子。每天早上都得叠得像豆腐块一样方正,棱角分明。我那叠被子的手艺,说实在的,差得很。
每天早上检查,排长都会在我的床前驻足,摇头叹气:"李铁柱啊李铁柱,你这被子叠的,像什么样子?"
有天夜里,王建军趁着值班,把我拉到宿舍角落:"来,我教你。"他把被子铺开,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他专注的脸上。
"你看啊,得这样..."他手把手地教我,一遍又一遍,直到我能叠出个像样的豆腐块。那天晚上,他教了我整整三个小时。
慢慢地,我发现王建军这个人,有股子较真劲儿。擦枪也是,非得擦到能照见人影才算完。。
有回他感冒发烧,照样值夜班。我劝他去医务室,他摆摆手:"没事,扛得住。"后来才知道,他是怕请假影响评优秀战士。
有天晚上值班,我俩聊起了家常。外头蛐蛐叫得欢,月亮挂在天上,圆圆的,像家乡的面饼。
原来他家在山区,父母年迈,还有个妹妹王丽珍在上初中。他爹年轻时候受伤,落下了腿疾,干不了重活。
"我爹娘干了一辈子农活,手都磨出茧子来了,就盼着丽珍能念出个出息。"说这话时,他眼里有光,"可村里人说,女娃念那么多书干啥,早点嫁人得了。"
"那你咋想的?"我问。
"我不信这个邪,"他捏紧拳头,"丽珍聪明着呢,上回考试全校第一。她放暑假时候,天天帮着卖豆腐,挣学费。那个懂事劲儿,看得我心里难受。"
每个月发津贴,王建军就赶紧寄回家。有回我看见他在食堂,就买了个肉包子要请他。他死活不肯吃:"咱省着点,多寄点回家。丽珍该交学费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北风呜呜地刮,他的军装都磨得发白了,补丁摞补丁。可他每天还是把军装洗得干干净净,补丁虽多,可都整整齐齐的。
有人笑话他:"建军,你这军装都成百家衣了。"他也不恼,就笑笑:"补丁多,保暖。"
可我知道,他是把钱都寄回家了,连件新军装都舍不得买。
有天他收到家里信,看完后眼圈都红了。原来丽珍在学校被人笑话,说她哥当兵没出息,连件新军装都穿不上。丽珍哭着回家,差点不想上学了。
那天晚上,他坐在床边发呆,手里捏着信纸。我看他眼睛红红的,想说点啥,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丽珍为了省钱,大冬天还穿着夏天的校服。王建军知道后,硬是把自己的棉袄卖了,给妹妹买了件新棉服。
转眼到了第二年秋天,王建军要退伍了。收拾东西那天,他突然拿着他那件旧军装走到我跟前:"铁柱,换换呗?"
我愣住了:"啥?"
"用我这旧的,换你那新的。"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的新军装,手指不停地搓着衣角。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建军哥,你这是咋了?"
他搓着手,支支吾吾半天,说:"我想穿件新的回家...丽珍考上了高中,是全村头一个。可村里人还是说,当兵的没出息,连件新军装都混不上..."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明白了。接过他的旧军装,把自己的新军装递给他:"换就换吧,这军装穿在你身上才有精气神。"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新军装,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眼里噙着泪水:"铁柱,谢谢你。这件军装,我记一辈子。"
那天晚上,他把新军装洗了,一遍又一遍地熨,生怕弄皱了。我躺在床上,听着他忙活的声音,心里头暖暖的。
后来,王建军寄来一封信,说他穿着新军装回村,丽珍在村口等他。看见哥哥的样子,丽珍哭了,说:"哥,你可真神气。"村里人也不说闲话了,丽珍在学校更有劲头了。
这一晃,就是二十年。1994年的夏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是山区有个退伍老兵,办起了服装厂,还坚持资助了十几个贫困学生上大学。
镜头一打,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可那笑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 是王建军。他还是那个样子,说话做事都透着股较真劲儿。
记者问他为啥要资助这些学生,他说:"我妹妹当年是全村第一个上大学的娃,要不是战友们的帮助,她哪有今天?现在她是大学教授了。这些娃娃们,也该有人帮帮他们。"
我站起身,从柜子深处翻出那件早已泛黄的军装。补丁还在,可岁月把它们的棱角都磨圆了。
抚摸着这件旧军装,我又闻到了那个秋天的味道,又看见王建军穿着崭新的军装,笔直地站在连队大门口,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眼里闪着光。
那件军装,见证了一个老兵的倔强和坚持,也见证了一份永远珍藏在心底的战友情。如今,每当我路过服装店,看见橱窗里崭新的衣服,总会想起那个不断用针线缝补军装的战友,和他眼里永远不灭的光。